叶子被推进了急诊科的抢救室。手电、听诊器、输液架、氧气瓶、心电监护仪、血的鲜红、针头刺眼的白光、器械叮叮当当的撞击声、监护仪上微弱而又杂乱跳动的小亮点、医生和护士交错的身影……
高翔看着看着,眼前一片苍茫,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幻觉。很多人在半空浮动,浮动,而不是走,他们站在诡异的气流上无声穿梭,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白色的帽子,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叶子仰面躺在床上。雪白的床单被她的鲜血染红,苍茫的背景里,只有她的血带有颜色。生命如此苍冷。
高翔站在抢救室的玻璃门外,与死亡对峙。
一辆手术车冲过来,有人把他推到墙边,一群人从高翔眼前跑过去,只一小会儿,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号叫。继而,干裂的哭泣声震动了整个急诊科。高翔机械地侧过头,许多人拥挤在一起,冲进隔壁抢救室的门,有人晕倒在门口,有人扶住倒下去的身体,却无法扶住压顶而来的悲痛。
寒冷袭过高翔的脊背,他机械地转回头,看着玻璃门,遥远的距离,苍茫的隔绝。叶子似乎在世界的另一端慢慢坐起身,默默注视他。覆盖血污的脸已经洁白如瓷。她说高翔,不要伤心,死亡并不可怕。
高翔心中一凛。“叶子,叶子,叶子……”他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哀号。他被自己的声音震慑,冲开玻璃门,冲向叶子。陆天成和黎军从高翔的嘶喊声中感觉到了死亡气息的逼近,他们和高翔一起冲进玻璃门,冲向叶子。
护士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她们的推挡和阻止纤弱无力。
小柯扔下手里的器械一把把高翔推开,严厉地盯着他:“高翔,我告诉你,叶子目前的情况很危险。她不是头皮破了的事儿,而是有颅内出血。她的情况急诊科根本处理不了,必须马上进手术室,由脑外科医生主刀手术。我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跟你解释或者安慰你。你要听明白了就靠一边去。叶子的生死不是你喊可以喊回来的。可是如果你跟着一块儿裹乱,就是在谋杀她。”
高翔傻了,他知道小柯不是在危言耸听。他在小柯脸上看到的不是冷酷,而是一个职业医生对死神的公然挑战和对死亡的断然拒绝。她要和叶子并肩作战,与死神展开一场生死角逐。她要用自己全部的专业知识、专业能力和坚定的爱拯救叶子的性命。
高翔让开了,他退出抢救室,跌倒在墙上。高翔的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哽咽,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小柯将手术单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抹了一把泪水,毫不犹豫在亲属一栏签字,他是她的亲人,她是他的至爱和生命。他没有阅读那些可怕的手术风险以及术后各类并发症。他没有时间阅读,也没有时间斟酌,更没有时间胆怯和拒绝。时间刻不容缓,他任何一分一秒的拖延都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她。
叶子被推了出来。车轮在地面上快速滑动,发出“嚓嚓嚓”的声音。他们冲到走廊尽头,消失在电梯里。
高翔签完手术单,疾奔过去。电梯的大门已经关闭,直升十八楼手术室。高翔拼命按动四部电梯的按钮,它们都在上升的途径里,徐徐而行。他冲进楼梯,向楼上奔跑。脚下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他必须追赶叶子,他必须在死亡的边界将她拉回。他的心一直呼喊着叶子的名字。小柯说叶子的生死不是他可以喊回来的。他却依然要喊。他相信叶子可以听到。她懂得她的生命不只属于她自己。她对他有过承诺,他们会彼此珍爱,相携相守,永不分离。
手术在紧张地进行中。
大雨又在下了,隔着窗户传来密集的“啪啪”声。玻璃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明亮,远处的灯光在水影后晃动,模糊而虚幻。整个城市都在暴雨里虚弱地颤抖。
生命是一条河流,从人类第一声啼哭发端,汇集了鲜血与热泪,缓缓奔腾,在无数迅疾凶险的人生转口,激越澎湃起白色的浪花。回旋奋进或沉落无声,预示着不同的生命归宿。
高翔相信叶子能够越过迅疾凶险的人生转口,她终将可以创造奇迹,延续生命之河的绵长与悠远。
凌晨五点,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高翔、陆天成和黎军紧张地从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站起来,屏住呼吸。寂静中,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声音平静:“手术很顺利,但这并不代表危险期就已经过去。病人什么时候醒,是不是能醒都需要等待和观察。”
叶子还没有苏醒,但他们赢得了更多的时间,这意味着更大的希望和奇迹。
小柯冲了出来,她和高翔拥抱在一起。“她活了,她活了。”她叫着,激动万分,泪流满面。这时的她不是医生,她是叶子的朋友和亲人,是可以尽情表达自己喜怒哀愁的患者的家属。
叶子被推了出来,苍白的脸宁静而安详。几个小时,对于历经了这场生死的人来说足有一百年那么长。他们陪着叶子来到脑外科的重症监护室。他们不能再跟进去了。他们只能隔着玻璃窗传递自己的关切和爱情。叶子还没有脱离最终的危险,她需要清洁、安静的环境与危险进行最后的抗争。监护仪的电线、氧气的管子缠绕在她周围,罗织出一张网,生命在其中得以监测和维护。
雨已经停了,天空有水洗过的清洁,晨曦的第一缕霞光透照进来,房间里有了生命的色彩。
小柯走到三个男人面前,看着他们的悲喜,她觉得叶子无论是否能逃得过这场劫难都是幸福的,因为她的世界如此丰满。
“大家都一夜没睡了,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休息。”
黎军把车钥匙交给陆天成,跟高翔打了招呼先回去了,他只在电话里大致对姚丽讲了叶子的情况,姚丽还在家里等信儿。
高翔和陆天成谁都没动。两个男人彼此信任,但谁都不愿将守候和等待的责任留给一方。他们知道叶子自始至终地需要他们。
“这样不行。我告诉你们俩,接下来的陪护和等待也许是很多天,也许是很多个月甚至很多年。你们如果现在都累垮了,谁来管叶子?去吃东西,喝水,休息。重症监护室里全天都有护士,她们会随时观察叶子的病情变化。一有情况就会联络你们。明白吗?”
明白,但他们谁都不动。也并不劝说对方。
小柯一转身走了。
等她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有大量的面包和矿泉水。她把塑料袋放在监护室外的椅子上。拿了两个面包,两瓶矿泉水,分别递给高翔和陆天成。他们只是接在手里。
小柯忍无可忍。“你们两个大男人能不能别像死人一样?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成了这个德行。吃东西,喝水。”她一边说,一边撕开他们手里面包的包装袋,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塞回给他们,然后盯着他们,直到他们把食物和水送进嘴里。
“叶子不会希望你们这样。现在我得离开,我还有病人需要处理。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两个清醒、理智的男人。有足够的体力和勇气。否则你们都无法真正陪伴叶子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小柯。”高翔喊。
小柯吐出一口气,掉转过头说:“你总算会说话了。什么事?”
“谢谢。”
“废话。好好陪叶子,我忙完了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