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只有一步之遥。
二姨早晨起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洗过脸,刷过牙,梳理好花白的头发,到早市买回来她最爱喝的豆汁儿,倒在白瓷碗里。二姨转身去切老咸水芥,白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二姨回头,俯下身仔细看,白瓷碗无缘无故裂了一道纹,从碗边一直裂到碗底,像刀切的一样。二姨摸了摸碗,豆汁儿还是热的,可还不至于烫手。坏喽,二姨对脚下的豆豆说,随手往豆豆的食盆里丢了一根火腿。豆豆趴在桌边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早餐,对于白瓷碗的碎裂豆豆并不在意。
二姨喝着豆汁儿,吃着切成细丝的老咸水芥和炸得焦黄酥透的焦圈,时不时瞧瞧端在手里裂了缝的白瓷碗。许是年代太久了吧,这只老碗。二姨想。
事情经常就是这样不期然地突然发生,从来不管人是不是做好了接受的准备,譬如那只白瓷老碗的碎裂。二姨吃完早点站起来的时候,胸口一阵疼痛,她感觉头晕目眩,喘不上气,没来得及呼救就倒在了地上。
豆豆发现情况不妙立刻扑到门上“汪汪汪”地狂叫,门没锁,但豆豆只是一条八个月的小狗,它除了不断地在门板上扑叫什么都做不了。豆豆发狂的叫声引起了正准备出门上班的小柯的注意。小柯侧着耳朵听,豆豆叫声凄惨,却听不到二姨的声音。她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就开始敲门,没人应声。豆豆听到敲门声,叫声更大了。小柯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她伸头进去,看见二姨倒在地上,脸色灰白。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不应该收藏秘密,免得死亡忽然降临的时候措手不及,还有太多太多未说的话和未了的心愿。
二姨心底藏着秘密,所以她无法像那些久历苍生的老人那样平静地离去。她在医生和护士的穿梭中始终盯着门外,似乎医生和护士的抢救和她毫不相干。监护仪上的小亮点跳动得杂乱无章,医生的抢救并不能使它好转。它已经和生命轨迹脱离,却不肯最终平息。抢救了半小时的医生颓然而费解。
门外,叶子孤零零地站着。陆天成陪在她身边。陆天成一接到小柯的电话就赶了过来。但叶子依旧有孤零零的感觉。
小柯看着二姨因为吐不出最后一口气而憋得紫涨的脸,迅速在二姨的心前区进行了心肌注射,然后她冲到门口,打开门,一把把叶子拉进来说快去听二姨的话,她有话跟你说,最后的话。
叶子扑过去,跪在床前,双手轻轻抚摸二姨干瘦的脸,亲吻她苍老的面颊。叶子从未把她当成仆人,无论是在南方小镇那个种满月季花的小院,还是在这座城市里的老房,叶子都把二姨当成自己的亲人,对她有着对母亲的热爱和依恋。叶子亲吻她苍老的面颊,拥抱她骨瘦如柴的身体,亦如十八年前她亲吻、拥抱妈妈的时候那样。她在与她做最后的离别。
二姨的眼睛变得柔和而清亮。
叶,叶子,你,你父亲家世显赫,从……来,到上海投资,我……他家的……女佣。认识……你母亲之前,他已……已经订婚,门当户对的……一个女孩,他……不爱她,尽管……尽管那个女孩……很爱他。认识你母亲之后,你的父亲……爱得很深……很深,他为……取消婚约……和家里抗争了一年多,眼看成……成功……那个……女孩却查出有病……瞎了。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她怀着你……悄悄离开了上海。你的父亲千方百计……打听到……你们的下落。他知道……你的母亲……为……了……那个女孩的……幸福……是不……不会回去的,让我……带着一笔钱,找到……你们,照顾你们。十八年前,你的父亲去……世了,死于疾病,他给……你母亲……寄了……一封信。我……不知道信上都……说了什么,你的母亲就像……就像,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从看到……信的一刻起……心就不在了。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可能……活……那么多时日。孩子,你母亲去……去世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顾你,你可以,可以去……找你父亲的家人,你父亲留了……一封信给你,是……凭据。在……在……在……你妈妈的相框里……
二姨终于说出了藏在她心底的秘密,她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这么长的话。她吐出一口长气,眼睛里的光芒渐渐熄灭。叶子长久地抱着她,感觉她慢慢变凉。永远离去。
陆天成把他曾经熟悉的老人家的尸体安放好,打电话让人到医院办理其他相关手续。他抱起了寒冷的叶子,一直将她抱到他停在停车场的车里。叶子躺在汽车的后排座上一声不吭。陆天成不说话,直接把车开回了家。
当他抱着叶子穿过月季花丛时,他看到叶子眼睛里复苏的生机,她终于慢慢从无底的深渊走出,摆脱了黑暗的纠缠。他抱着她,绚烂的花朵在身旁竞相开放,花枝烂漫地摇曳,空气里飘溢着清甜,有蝴蝶围绕着他们翻飞。他们逃离了闹世的喧嚣,乘上倒驰的时光列车,回到了那个夏日的清晨。他在她卧室的后窗外学云雀的呜叫。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衫,一蹦一跳冲出院落。他们一直跑,一直跑,茂密的树林被甩在身后,眼前,纷繁热烈的花朵闪烁着绮丽的光彩。斑斓的、硕大的蝴蝶汇聚成五彩的云团,在花海上飞舞、盘旋。过去和现在,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叶子无法分辨。
后来,还是陆天成陪叶子回到了老屋。叶子和二姨两个人相依为命,在老屋里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直到考上外省的大学,叶子才第一次与二姨和老屋告别,她依依不舍,她把每一件东西都记在心里。每逢放假,叶子总是麻利地打起背包,急切地回到这里,这里就是叶子的家。发暗的墙皮,陈旧的家具,古老的自鸣钟,旧却干净的床单和被子,每件东西上都有熟悉的痕迹。厨房里还有二姨忙碌的身影,她就站在门口,系着粗布围裙,梳着花白的头发,微笑着喊叶子,快来,绿豆汤做好喽。
妈妈的相框一直摆在叶子自己卧室的写字桌上。叶子其实早就知道相框里藏着一个秘密。在南方小镇的时候她就知道。当妈妈烧掉那几页信笺,纸灰被风吹得没有一点踪迹的时候,她看到妈妈犹豫着,将一个小小的信封塞进了相框的背面。大概她想过把它也一同烧掉吧?她没有打开来看它,却想要把它烧掉。
叶子知道这个秘密,从她还只是一个八岁女孩的时候。叶子的直觉告诉她,那个小小的信封应该和自己有关。她好奇,却默默地、坚决地遵从了妈妈的意愿,从来没有惊动过它。就让它待在那里吧,待在相片的背后,它待在那儿就像照片上的妈妈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妈妈将这个秘密藏起来的时候,叶子把知道藏着这个秘密的秘密也藏了起来。现在,叶子得到了开启秘密的许可。她把它从相框的背面取出来。一个精致的白色小信封,不规矩的大小,出自某个人的手,信封的右上角有一朵用钢笔画的月季花。
叶子拿着它走进厨房,从碗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她抽出一根,划亮磷火,然后,把它点着。火焰倏地一下吞没了它,地上落下很少的灰。
她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爸爸和妈妈深深相爱。他们因为深深相爱而彼此捍卫着爱情的神圣和庄严。既不允许它被偷偷摸摸的包养抹却了光华,也不允许它被自私的占有玷污了纯洁。他们身在天涯,心在咫尺。离别和思念只会让他们的爱情更深醇、更凝重。“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谠兮!纬兮络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用多么质朴醇厚的诗句表达了爱情的刻骨铭心啊。叶子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了她。妈妈和爸爸本是一只蝴蝶身上的两只翅膀,一只翅膀不在了,另一只便不可能再飞。对于叶子来说,知道这些就够了,足够了。
“叶子,你……”
“放心,我没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爱我的爸爸、妈妈。你不觉得他们其实很伟大吗?”
“是的。可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叶子仰起白净的脸,“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像妈妈一样。他们为了一个生病的女孩,心甘情愿做爱情的守望者,一生一世,不求朝夕相伴,只做守望者。我有什么权利去破坏他们倾尽所有去维护的一个瞎了眼的女孩的宁静呢?让那个已然苍老的、瞎了眼的女孩,如果她还在世的话,知道我的存在,从此失去她的美好回忆?不,天成,我不能,如果我那样做了,就真正辜负了我的爸爸和妈妈,辜负了他们沉甸甸的心意和无法丈量的爱情。我相信,妈妈当初一定想过要把这封信烧掉,我也知道了妈妈为什么让二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告诉我我的身世之谜,因为她担心,担心我的鲁莽会破坏那个女孩的生活。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我不需要,也不能找任何借口去影响和破坏一个可怜的老人的平静。”
“叶子,叶子,你怎么可以让我不爱你。”陆天成看着叶子,在心里说。
豆豆跑掉了,二姨离开后,豆豆就失踪了,直到叶子离开X市,都没有再见过这条和二姨生活过八个月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