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华灯初上,汽车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疾驶,车灯闪烁着刺眼的光华。城市沉浸在白天日照的余温里,闷热没有随着九月的来临而消退。
高翔没顾上吃饭就直接把车开回了市立中心医院。
病房里只开着壁灯,柔和的淡黄色光线,削弱了病房严整肃穆的白。林雅旁边的床位已经收治了新的病人。高翔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到林雅安详的睡容终于放下心来。
小柯正在医生办公室写病历,门是开着的,高翔还是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小柯没有马上停止手头上的工作,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人说话,她抬起头,夸张地瞪大水汪汪的眼睛,“不是吧,高警官。您都在医院陪护一天了,才走这么一会儿,就又来了。你对所有朋友都是这么关心的?”
小柯说完,站起身,拿了个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放在自己对面的桌子上,用下巴颏示意高翔坐下。
高翔从小惧怕医院,进而惧怕所有医生。他们穿着白大衣,戴着白口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片,眼神里不带一点儿喜怒哀愁,全然风雨不动、波澜不惊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相比医生,高翔觉得警察这个职业终归可以算得上和蔼可亲了。但小柯给了高翔一种不同的感觉,她聪明、麻利、敏感、直率,甚至还有点苛刻,眼神和情绪都清透如水,语言里没有复杂的人情世故,也没有含混不清的人事应酬。她就像一杯纯水,可以让人一眼看穿,却又坦荡清白得让人不敢有丝毫的小视和冒犯。和小柯在一块儿高翔会显得笨嘴拙舌,但高翔对此没有压迫感反而十分放松。他很愿意在小柯的伶牙俐齿面前缴械投降,然后抛却掉自己所有的戒备、谨慎、担忧甚或伪装,像小柯一样,活得通体透明、一览无余。
高翔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小柯,这种喜欢不同于对叶子的感情,也不同于对林雅的感情,这种喜欢里似乎没有性别成分的存在,很有点儿兄弟的意味,却又比兄弟的情分多了些许细腻和温情。
小柯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抵着下颌,审视高翔。
“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高翔含笑坐在小柯的对面。
“算不上坏事儿,但肯定不合适。”
“什么啊?”
“你自己知道。你有选择的自由,我也无权干涉,但是你得清楚,感情这道题的选择虽然没有所谓的对或错,它却是一道单选题。就像考试,可以斟酌,但有时间限制,不能耽误太久,否则会影响你的整个卷面分。而且,两个答案被你涂抹修改的越久,它们就越会被搞得面目全非。”
“小柯,你真的想多了。我承认,我和林雅曾经,我是说很多年以前我们曾经,怎么说呢?也许算是初恋吧。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许多人都以为过去的会过去,事实上他们往往会爱上初恋,不一定是初恋的人,是初恋本身,初恋的感觉。一旦在多年以后相遇,它会让许多人有蓦然回首之感,然后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人家有自己的家庭了。”
“却是山雨危楼。”
“我和叶子的感情进展也很顺利。”
“却把精力都放在了林雅身上。”
“小柯,我告诉过叶子林雅的事情。”
“叶子知道你天天在医院照顾林雅?”
“不是,我只是告诉她我遇到了林雅,叶子知道我和林雅的过去。”
“叶子知道你和林雅的过去,你还不注意自己和林雅的距离。”
“小柯,你要知道林雅是我负责的案件的当事人。”
“不要拿案件当借口,案件是案件,人是人,你对每个案件的当事人都这样无微不至吗?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越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合理性没有十足的把握越是要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高翔,那是你的私事,也是你的自由。但叶子是我的朋友,她没有理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消耗自己的感情。”
“对,我这几天是和林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那是因为林雅内心很脆弱,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爱人又那样。叶子和她不同,叶子独立、坚强、有主见,我想即便叶子知道我在医院陪护林雅,也一定可以理解我。”
“因为叶子比林雅坚强,你就有理由忽视她,有权利让她自我消化冷落?这是什么逻辑?你情感的出发点不是爱谁更多一点,而是谁更怯懦一些吗?你是在谈恋爱还是在爱心捐助啊?是不是叶子不说出来你就可以当她不需要?这对叶子公平吗?”
“小柯,事情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
“高翔,事情真的不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你自己不敢承认。你看得到自己看林雅的眼神吗?你看不到,你不想看,也不敢看。但我可以,可以看得到,很清楚。”
高翔沉默了,他有些心慌意乱,小柯的话毫不留情地直指要害,他情感的天平究竟倒向了谁?
“好了,我得去病房转转。哦,还有,林雅的住院费没交够。她爱人不是属豹子的吧?”
“啊?什么豹子?怎么还有属豹子的?”
“要不怎么一听缴费的事儿比兔子跑得还快?如果方便,请你再联系他一下,让他尽快补缴,否则……”小柯没再往下说,冲高翔点点头走出了办公室。
高翔靠在椅子背上伸了个懒腰,虽然挨了小柯一顿训,心里却和小柯越走越近。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不是所有说好话的人都可亲,也不是所有揭皮刮骨的人都可恨。“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概便是如此吧。
高翔喝了小柯倒的水,把纸杯扔进垃圾篓,摸摸口袋里的建行卡,起身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门诊大厅,住院处窗口旁边的休息椅上坐着一个老年妇女,苍老的容颜,灰白、枯干的短发,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悲哀和无助。清瘦的身体罩在灰蓝色的土布衣裤里随着哭泣不住地抽搐,像深秋千枯的老树,发出瑟瑟的声响。
旁边有三四个人围着,有人问:“大妈?您怎么了?”
“老头子摔伤了,县医院处理不了,俺们走了一天的路,才到这儿,大夫看了说必须马上手术,可住院费要三千块钱,俺临来东凑西凑才一千多块钱,还差那么多,这可怎么办啊?老头子这条命……”
悲伤冲击着坚硬的墙壁。夏末的闷热里突然掺杂进一缕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