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晴朗、高远,挑了一空净白的云。
叶子顺利通过了天成公司的面试。她迈着轻松的脚步走出天成大厦。一辆17路公交车正向街对面的站牌驶来。叶子穿过马路,一路小跑奔向车站。就在汽车靠近站牌的一刻,距离站牌几米远的叶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瘦猴般小个子男人突然挤向乱糟糟的忙于上车的人群。他挤上去,贴近一位老年妇女,右手迅速伸进老年妇女的口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出来一个钱包。瘦猴把钱包拿在手里,转身就要离开。
叶子快步上前,一下子抓住了瘦猴的手腕说干吗呢,你?一个大小伙子干点什么正经事儿不行,你干这个。把钱包还给老人家。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逮个正着已经足够让一个职业贼手恼羞成怒的了,何况将他人赃并获的还是个身单力薄的女孩子。瘦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产生了片刻的惊慌,不过当他看到周围的人像脚底打了油,一个个“哧溜哧溜”地滑散开的时候,他就不再惊慌了。他瞪起恶狠狠的眼睛,猛地从叶子纤细的手掌里挣脱出来,高高扬起手里的钱包,把它“啪啪啪”地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拍得山响。周围的那些目光有的停留在天上,有的停留在地下,有的凝视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有的陷入迷茫的遐思抑或断想,有的虽然看过来又在遇到瘦猴恶狠狠的眼光后迅速飘移到了不知所以的地方。这些千姿百态、躲躲闪闪的目光助长了瘦猴的张狂气焰。他飞扬跋扈地扫视了一下四周,鼻子里发出“哼哼”的怪笑,斜睨着叶子说:“谁说老子偷了?老子捡的,老子拾金不昧活雷锋。你想怎么着吧?你能怎么着吧你,啊?哎,这谁的钱包?这谁的钱包?是谁的谁过来认领啊。”
老太太托着叶子的袖口说:“算了,算了,好孩子,大妈谢谢你。就点儿零钱,大妈不要了。咱赶紧走吧。”
“哎呀,看看,没人认领,这可怪不着我了吧?我警告你,以后说话小心点儿,省得丢了小命都不知道究竟是死在哪块砖头底下的。”瘦猴一脸泼皮无赖相。
叶子白净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可她依旧不肯放弃:“无耻!把钱还给老人家。”
瘦猴被叶子的执着逗乐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就凭你啊?小娘们儿。”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把手伸向了叶子的脸。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横空钳住了瘦猴放肆的手腕,一拧一扳一提,瘦猴的手便被反剪到了背后。他整个人被提溜成了一只虾米,垂着脑袋,窝着腰,模样十分滑稽、狼狈。
意想不到的变故让瘦猴相当窝火,他吃力地扭回头大骂:“他妈的,你敢碰老……”话没说完,就一缩脖子,自己闭上了嘴。
大手从瘦猴的手里拿回钱包递给老年妇女。“大妈,是您的吧?您数数少不少。”
“不少,不少,我临出门就带20块钱,买完菜就剩两块七了。一站地,要不是拎着菜,我就跟来时候似的溜达着回去了,也不会碰上这事儿。”老人家说着,拍拍叶子的胳膊肘,“好孩子,快走吧,快走。”说完就拎着菜篮子转身离开了。
“两……两块七?我背死了,我冤死了都。”瘦猴嘀咕。
刚刚还躲躲闪闪的人群此刻纷纷围拢过来。
“真他妈不是玩意儿。”“欠揍,抽他就得。”“送派出所,送派出所,这样的人没人管可不行。”愤愤的骂声此起彼伏。
“大妈,您可以到附近派出所报案。”大手喊。
老年妇女没回头,她一边摆手一边匆匆离开了。
大手没有因为老年妇女的离开而放松,他扭着瘦猴走出人群,沿着长风街一直往南走。叶子紧跟着。叶子自己也不清楚跟着他们干什么。她有点儿身不由己,有点儿情不自禁,有点儿兴奋,有点儿好奇,有点儿……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有义务再干点儿什么,至于具体干点儿什么她又确实不知道。她跟着他们一直走到长风街和顺通路的交叉口。这时候,大手放开了瘦猴,说:“接着往前走,去哪儿你知道,自个儿把事儿交代清楚。别耍花招,听明白了吗?”
“听,听,听明白了。”瘦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一步一回头,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一副霜打的茄子倒霉相。
叶子眼看着瘦猴自己老老实实走进了不远处的顺通路派出所。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惊讶地、疑虑地转回头,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马路上的汽车在拥堵的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辆奥迪车的后排车窗摇下来,探出一颗秃得闪光的脑袋,吐出一口肮脏的浓痰,又缩回到车窗里。自行车道上,更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放行的绿灯。他们不太甘心地半坐在车座上,一只脚踩着脚蹬子,一只脚点着地面,烦躁地按动车铃,微微翘起的屁股像是一个又一个准备就绪的助力器,单等着信号灯一变,好嘞,开跑。街对面西北方的天成大厦巍然伫立,叶子刚刚在那里通过了面试,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街角的老徐栗子铺照常开得红红火火,香喷喷的糖炒栗子个顶个红亮饱满。路边的顺通路小学正打着清脆的放学铃,绿色栏杆里,有孩子已经跑到了操场上。一群鸽子拉着“呜嗡呜嗡”的哨音从半空飞过。叶子眼前的一切在阳光下都真实可靠,不掺半点儿含糊,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点儿不真实,刚刚发生的事儿有点儿令人匪夷所思。
叶子继续愣愣地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他应该是个男人,面貌依旧年轻,眼神却是经历了人生百态后的沉着和成熟。
“要不,认识一下?”刚刚拎着瘦猴的大手这会儿伸向了叶子,“高翔。”这个有名有姓的男人脸上挂着明朗的微笑。
“哦。您好。我叫叶子。”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了一块儿。等它们分开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掉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叶子,这个名字又简单又好听。怎么样,刚才没伤到你吧?”
“没有,没有。哦,对了,还得谢谢你见义勇为呢。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今天恐怕真得遇上麻烦了。”
“见义勇为的是你,我呢,不过是在做分内之事。你可真够勇敢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面对罪犯一点儿不胆怯,比满大街的大老爷儿们都强。”
叶子腼腆地笑了,看着她纤弱的样子,完全想不到就是这个女孩刚刚当街抓住了正在行窃的小偷。
“分内之事?你,不会是警察吧?”叶子的声音甜美而年轻。
高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还真是?!哦,我懂了。难怪呢。你肯定办过那个家伙,他认识你,怕你,所以……”叶子心里的疑团解开了,随之又有了新的疑问,“可是,我们不跟着去,既没人证也没物证,他空口白牙一说,还不成主动投案自首了,那还怎么办他啊?”
“办他?总共偷了两块七,你打算怎么办他?而且大妈本人不愿意报案。”
“可偷窃的事实存在啊,再说你都把他人赃并获了。难道就这么便宜他?这不成,这不成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了?”叶子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重了,不由自主咬了一下嘴唇,看了高翔一眼,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嗯……”
“没关系,你想说我的做法是纵容犯罪。”
“没那么严重,我就是觉得总得给那个家伙点儿惩戒,否则他还得接着干坏事。”
“对犯罪分子严惩不贷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过现实情况要复杂得多。和罪犯打交道,永远不是一减一就得零那么简单。面对凶险和复杂的现实,多数情况单凭死磕不行,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必要的话可以留根藤,有藤才能摸到瓜。所以个别时候呢,凉拌比煎炒烹炸重要。”
叶子停下脚步,闪动着着乌黑漆亮的眼睛,试探性地问:“也就是说他还有用?”
“那还用说,打个比方讲吧,老鼠用不好它只是一只老鼠,如果用好了……”高翔看着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听他说话的叶子,笑意深浓地说,“当然它还是一只老鼠。”
叶子呵呵呵地笑了。她发现身边这个男人不但挺勇敢,还挺风趣。
两个人继续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脚下是灿烂的阳光。高翔依旧保持着他明朗的微笑。“我的意思是,它虽然仍然是一只老鼠,可用好了,关键时刻它能以给你引出一条大蛇。或者提供大蛇不为人知的出没行迹。”
“我懂的。”
“懂?”
“嗯,懂。就像鱼饵和鱼,飞蛾和毒蛛,腐食和饿虎,线人和贼首……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叶子歹顷嘴胡诌,顽皮而可爱。
“呵呵,这比喻够生动贴切的,你哪来那么多词儿啊,学中文的吧?”
“不,学英文的。”
这时候,17路车进了站,叶子紧跑两步,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轻巧地跳上了车。车门“呼啦”一下关上。高翔站在站牌下,看着它载着她离开。他挥手。
叶子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会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感到安全和轻松。高翔的俊朗、果敢、沉着、幽默和谐地融汇在一起,形成一条小溪,欢快地奔腾在叶子心底。她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记忆,值得回味,值得珍藏……还值得什么呢?反正就是很不一样。
而叶子给高翔也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这印象来得突然而又自然,陌生而又熟稔,遥远而又贴心,朦胧婉约而又透明如水。她像是神意安排的一个剪影,悄悄地降落人间,然后长久地留在了明丽的阳光下,简洁、美丽、飘逸、宁静。
汽车开走了,高翔看了看手表。快步走回顺通路派出所。高翔遇到叶子之前就是从顺通路派出所出去的,他考虑了一夜下一步的侦破方向,决定先大概摸摸玉顶公园附近的住宅区和单位分布情况,摸摸辖区内有犯罪前科的那些人的动向。所以他一早就赶到顺通路派出所,忙了一上午,高翔对玉顶公园周围环境有了初步了解。
“高队,正等你呢,估计你就还得回来。这小子刚才自己把事儿都说了。你看怎么发落。”民警大李正在吃饭。看见高翔进来,放下手里的馒头,站起身,边说边把桌上的询问笔录交给了高翔。
“谢谢啊,大李。”高翔扫了一眼蹲在墙角的瘦猴,翻了翻笔录,确信瘦猴没敢撒谎,就说,“把他交给我吧。”
“那行。马六,你跟高队走。你小子,要不是高队,我跟你说啊,有你好看。记着好好做人,再犯事儿,你等着瞧。”
“不敢了,不敢了,李哥我再不敢了。我就是手欠、手贱。翔哥,李哥,我发誓,再不敢了。”瘦猴说着,一脸皮笑肉不笑。
大李朝瘦猴瞪了一眼,瘦猴立刻闭紧了嘴,刚刚站起了一半的身体重又窝回到墙角。
“高队。要不你也在这儿简单吃点儿。我去食堂给你打回来。”
“不了,大李。你别管我了,我还有事儿,现在就得走。回头有时间约上哥几个咱再一块儿出去聚聚。”两个人熟络地摆摆手,算是告别。
瘦猴看高翔往外走,麻利地站起身,冲大李猛一阵儿点头哈腰,就一路小跑地跟着高翔出了顺通路派出所。
“翔哥,翔哥,多谢您高抬贵手。我就是手痒痒,一时糊涂,我,我才,不过我保证以后不敢了。再偷,我就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我出门让车撞死,喝水让水噎死,走路让蚂蚁硌死,我……”
“行了,你小子少他妈废话。今儿的事儿暂时给你记账上,算不算,要看你的具体表现。”
“我知道,我知道。翔哥,有事儿您就吩咐,我六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你给我好好摸摸道上的信儿。看看最近,包括近三年,长风街这一带有没有跳腾得厉害的。”
“翔哥,你是在负责玉顶公园的杀人案吧?我猜着就是。我跟你说啊,这事儿估计不是道儿上这群混混儿们干的。要是道上的,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不漏。这些小子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别看杀人的胆儿不是谁都有,可要说起来,个个都耳朵长,鼻子灵,哪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他妈瞧的来劲着呢。可是这次这案子吧,什么风声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瘦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似乎他自己不是乌合之众。
马六说的情况跟高翔估计的差不多。几天来的调查,高翔已经越来越确信这是一个隐藏在正常人群中的凶残分子。但是高翔必须得保证万无一失,必须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也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消息来源,尽快明确新的侦查方向。
“嗯,那就让你的鼻子更灵点儿,耳朵更长点儿。往细里深里给我挖。”
“难啊,哥。”
“难?”
“难!”
“办不成?”
“够呛。”瘦猴摇着脑袋,咂着嘴,正口若悬河地白话,一眼瞥见高翔看他的眼神,马上改了口“啊,不,不,不,不,翔哥,别人不行,这不你发话了嘛,再难,我六子也得办。那个什么,翔哥,一有消息我就立马儿向你报告。”
“嗯,赶紧去吧,尽快给我消息。”
“那,翔哥,我可走了啊。”看见高翔点头,瘦猴马六像得了特赦令,一转眼就钻进人群不见了人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