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色下,只看得到他越发不清晰的面孔。
裴玄见到她眼底含泪,眸光一黯,心中的期许在一丝丝湮灭。
她果然还是不愿的……
裴玄垂下眸,声音不辨喜怒,“你可以不必在意我说的话。”
说罢,他轻抬起身,却在要离开她怀中的时候,被兰茵倏然抓住了衣袖。
那动作太过迅速,仿佛恐怕他会逃脱一样,裴玄抬头,与她那双挽留的眼蓦然撞上。
一刹那,眼泪滚落,她看着他,无声地哭,不说一句话,缱绻眷恋的眸却又胜过千言万语,裴玄一怔,心好似被刀尖剌过,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言语仿佛一瞬间便懂了。
他低头,唇落在眼畔,她闭上眸,只感觉眼角温热,任他吻上她的泪。
“别害怕。”他说。
“我见了你,便觉你此间最好,我不是圣人,自认私心于你太多,不敢妄称情深。”他在她耳边如轻声呓语般,认真而又坦荡地说着,“但只要我在一日,绝不弃你,此生也认定仅此阿茵一人,再无二意。”
兰茵将那衣袖越攥越紧,舌尖抵着齿关,才不让哽咽溢出。
他懂她恐惧什么,也知她的心因何而漂泊不定,她被人弃了十三年,在定州过着无人管束的日子,除了外祖母,她从未被谁真心相待地选择过。
为什么选择她,只因为她是她,这样的答案,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
裴玄感觉到衣袖上的力道,隐藏在心底的那分不确定也随之消散了。
“若你不愿,我也绝不苛求。”
他说完,一双手臂突然伸过后腰,将他牢牢抱住。
无声的挽留,抓紧不放的手让两人的身体再度契合。
帐中忽而传来一声轻笑,裴玄伏在她耳侧,道:“我不走。”
兰茵脸上滚烫,一时大胆,又一时软弱,羞怯的眼不敢去看他的脸,却不知柔软入怀的人此时眼中更情难自持。
静静等了一会儿,兰茵在裴玄肩上探出头,明眸闪烁着熠熠光亮,攀着他的背,小声问:“接下来……该如何?”
话音未落,兰茵忽觉身子一轻,裴玄揽着腰将她抱起,待身形稳住后,她已跨.坐在裴玄怀里,视线立刻高了裴玄几分。
青丝滑下肩,有几缕落在他身上,兰茵扶着他肩膀,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索求。
然而手指顺着背肌向下,忽地触摸到异样的沟壑凸起,兰茵恍然惊醒,触电似地移开手,紧张地看着他:“你的伤?”
裴玄目光未移,还是那样炽热地看着她,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前,以她的手代劳,拨开早已敞开的衣襟。
他道:“不碍事。”
伤口好了,只是留了疤,身前也有,背后也有。
兰茵低头看着他肩膀上仍然狰狞的疤痕,复又看向他:“疼吗?”
裴玄张了张口,迎上她心疼的双眸,想否定的话重又咽了回去。
“初时疼,”顿了顿,“现在已不疼了。”
兰茵抿了抿唇,指尖在那如獠牙般的伤痕上轻轻抚摸,眼含心疼,却未曾发觉裴玄越来越乱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她俯身低头,凉唇轻覆于伤疤之上,只微一触碰,兰茵便觉裴玄身形一绷,腰后的手掌按着她,将她紧紧纳入怀里,包裹住。
窗外劲风呼啸,大雨纷落,却有那青竹,任风吹雨打,依然傲然挺立,以柔克刚,以刚化柔,催而不折。
夜半时分,雨势弱了些,凉意便抵不过热意,兰茵半睁着眼眸,侧着头,隐隐约约看到紧绷的肌肉线条,在汗水的浸透下显出根根青筋。
大脑昏昏沉沉的,声声溢于口鼻的轻.吟也不知是谁发出的,又或许是风的声音,亦或是她做梦。
直到裴玄坐在床边,拉着她一条手臂,在耳边轻哄:“茵茵,抬起手……”
兰茵作势抬了抬,裴玄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覆上他的衣裳,转身去了侧室,她趴在浴桶边缘又睡了一会儿,也不知裴玄是何时将她抱上床榻的,身子一丝都不想动,也便任他摆布了。
第二日雨后放晴,锦春堂的内室里传来阵阵笑声。
太夫人遮着口,心花怒放的脸上犹有几分不敢置信:“你可问清楚了,真的成了?”
蒋嬷嬷笑着道:“真的!而且还……”
她趴到太夫人耳边嘀咕两句,太夫人就又捂着肚子笑趴在罗汉床上,笑没了音儿,一手摆动着,很久才找回声音:“老二啊老二,我真没想到他竟这么沉不住气,我看阿茵那孩子多乖呀,娶都娶进来了,日后不得有的日子疼呢,还以为他得矜持几日,这才半个月呀,就丢盔弃甲了,我看阿茵啊,定是被他半哄半骗地给整迷瞪了!她那样实心的人,怎么抵得住老二?”
她虽这么说,可脸上的喜色怎么也掩盖不住,蒋嬷嬷看太夫人难得这么高兴,又怕她一时兴奋过了头,一会儿侯爷过来说错了话,忙道:“太夫人可别在侯爷跟前说。”
“我又不傻,恁大的人了,最是要面子。”太夫人瞪了蒋嬷嬷一眼,说自己还没老糊涂,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收起笑容,对着空气叹了一声,“我是真心为他高兴,这么多年了,他过得也苦,只是不与我说。”
蒋嬷嬷也跟着叹了一声:“是啊,侯爷戎马半生,纵挣得一身军功,光耀万丈,唯在这婚事、子嗣上,一点儿甜头都没尝过。”
太夫人听着听着,眼底就含了泪:“若是我能在武帝下旨赐婚时为他抗旨,他何须被这门亲拖累成现在这样?他们二房,夫妻不睦,父子不和,多少年了,都没个团圆样,就这样囫囵个地过。我虽是他母亲,有时也真是看不懂他,不知他是心底放不下那个兰菀,还是被伤太深,以至于再不想与人白头。”
蒋嬷嬷见太夫人说到伤心处直落泪,赶紧拿了帕子替她擦,劝道:“这也不是太夫人的错,那毕竟是皇帝的旨意,本来陛下就因为元娘退婚的事对侯府有些不满,当时再驳了皇家的面子,侯府日子不会好过。何况,又有谁会猜到武帝亲下的圣旨会促成一对儿怨侣?要我说啊,侯爷也不是对那兰菀用情至深,就是看淡了,没碰到真正的心上人,您瞧兰六姑娘嫁过来,侯爷稀罕成什么样了?”
“这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兰六姑娘是个性情温和的,侯爷福气自在后头,他都不困在往事中了,您就别再自寻烦恼了!”
太夫人抹了泪,破涕为笑,“你说得对,现在过得好就行。”
又拍了拍蒋嬷嬷的手,嘱咐她道:“蒋瑛,一会儿你派人到瑞松堂传句话,让阿茵早上不用来请安了,今日是初一,过来吃顿午饭就行,老二也是,让他陪陪她媳妇,不用来看我!”
蒋瑛夸道:“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好的婆婆!”
太夫人摆摆手:“可别这么说!”
笑过之后,淡下面容,看着空处,语气中有几分惋惜:“谁还不是父母的宝贝疙瘩了?阿茵虽从小与父母缘分不深,但也是白英阿姊尽心抚养长大的,她既然把孩子托付给我们,我们定要好好照应。”
蒋瑛知道,还是太夫人心慈。
当年武帝还未登基时,娶的第一任妻子就是太夫人的姑姑慕容涟,但慕容涟身体一直不好,为武帝诞下两儿两女后就去了,之后武帝才娶的叶白英。
当时太夫人还小,蒋瑛记得太夫人那时很讨厌叶白英,觉得是叶白英占了姑母的位置,对她很抵触,可后来慢慢的,看到叶白英将姑母留下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疼宠,尽心教养,且在前朝后宫都有一番作为后,她便对那叶白英再也讨厌不起来,反而越发敬重。
可惜,叶氏遭逢那场变故……
而今还愿意这样待兰氏六姑娘的,恐怕京中也少有了,毕竟她外祖母家牵连谋逆大罪,父亲又不知所踪,兰氏拿她当工具,宋氏压根瞧不上她,这样的女郎,嫁到谁家去都过不了太好。
蒋瑛从内室里出来,吩咐青垣:“青垣,你去瑞松堂走一趟,告诉那边早上不用来请安了,午时再过来用膳吧。”
青垣应了一声,转身挑帘便要走。
帘子一掀,正见到世子站在门口,沉着一张脸,眉头紧皱。
裴青钰后面还跟着二郎裴青铎和四郎裴青铭。
青垣忙行了一礼,绕过公子们匆匆离开,蒋瑛也见着世子他们了,回身去唤太夫人。
锦春堂的规矩,自来都是儿孙们需早上过来请安,在锦春堂留饭,成婚的儿子和媳妇只需每逢初一十五过来便可。
是以,早上锦春堂用膳时,四郎裴青铭没见到二伯母,便张口问了出来。
“祖母,二伯和二伯母怎么不在,他们去哪了?”虽然他心里只惦记着二伯母,不惦记凶凶的二伯,但还是未厚此薄彼地将两人一起问了出来。
关山月也看了太夫人一眼,她不知情,也不好信儿,只是担心二房那边有什么矛盾。
太夫人给孙子夹了块肉:“你二伯还在病中,晚起一会儿,二伯母照看他,中午再过来。”
关山月就明白了。
裴青铭也“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夹起祖母给的肉吃起来,倒是旁边,裴青铎踢了踢身边的大哥,用眼神示意他,挤眉弄眼了半天,裴青钰都不理他,他急了,用手肘怼了一下。
裴青钰放下筷子,偏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他这声“怎么了”问得好大声,大家都放下筷子看过来,裴青铎感受到母亲不善的目光,赶紧缩了缩脑袋,闭紧嘴,拿起筷子扒饭。
一顿饭沉默着吃完,裴青铭抱着小狗去玩了,关山月管着家,还有一大堆琐事等她裁决,便也先告退了。
裴青铎自小就跟裴青钰亲,常跟他黏在一块,此时心里有疑问,本想拉着兄长出去说话,谁想到裴青钰竟在锦春堂坐下了,他几次给眼色不成,见兄长仍然无动于衷,自己也只好陪他坐下。
太夫人也有些稀奇。
“今日你们两个怎么有闲心坐这里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