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一声命令,好似架在脖颈间的一把悬刀,在安静的寝居中让兰茵的心都跟着滞了下。
他似乎不太高兴了。
兰茵知道军中之人都讲究令行禁止,若她忤逆不顺从,或者稍有懈怠,裴玄当会更加不快。
也没有几多犹疑,兰茵迈开步子,原路走了回去,到床榻边半丈的地方,停下。
“再过来些。”裴玄又道。
于是兰茵便再过去些。
裴玄抬头看着她,被影影绰绰的烛火照得深不可测的眸光,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兰茵亦有些纳罕,是她方才做了哪件事触他霉头了吗?
良久后,只听他问:“你怕我?”
兰茵眼眸一动。
她磕磕绊绊:“没有……”
“讨厌我?”
兰茵还是摇头。
第三息,裴玄垂下眼帘,声音低下许多,好似轻嘲:“那便嫌我是个废人了。”
兰茵一惊,这次急忙出声否认:“不是!”
夜已深,连聒噪的虫鸣都已消歇了,主屋中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裴玄抬头扫了一眼她抱在怀中的衣裳,这次声音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既是你我新婚,便宿在主屋吧。”
手心一紧,兰茵下意识地将他外袍攥出褶皱。
裴玄的意思,是让她留在这里,与他同寝?
她本以为,裴玄重病在床,昏迷几日,或许连娶她进门冲喜的消息都不知道,说不定也像裴青钰一样抵触这门婚事。
可裴玄好似没那个意思……
忽然间,她的耳边响起大长公主的话。
“菀儿对裴玄有恩义,裴玄对菀儿有情意,他们二人之间是容不得别人踏足的!”
裴玄始终看着她,那眸光如同利刃,即便兰茵不与之对视都无法招架。
她不得不收回那些纷杂的思绪,低头应声,转身将裴玄的衣袍整整齐齐地搭在置衣架上,然后吹熄了烛火,脱鞋上榻,缓缓放下床帐。
黑暗中双眸不能视物,兰茵窸窸窣窣地褪去衣衫,只剩下一身轻薄的里衣便赶紧钻进被子里,连身旁的人看也不敢看。
她心烦意乱,一时间,外祖母的话,大长公主的话,水湄的话都一股脑从她耳边过过,她亦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是觉得心头有些失落。
被子忽然探入一股暖流,须臾间攀于手臂之上,兰茵如惊弓之鸟般豁然睁开双眼,就听帐中一声轻叹,有些无奈。
“你是不是,不愿嫁给我?”
覆于手背上的手再无下一个动作,只是轻轻握住她,给她冰凉的指尖渡一丝热意。
兰茵偏头看向枕边,在缭绕的夜色中看不清那张脸,却觉得他此时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兰茵不知该如何说,她的喉咙如同被堵住一般。
六岁时,父亲将她弃在外宅,告诉她不要走动,一定要等他回来,可她最终只等到父亲畏罪潜逃的消息。
那时,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面对这个烫手山芋,兰府和外祖父所在的颍川宋氏将她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收养这一个无辜稚童。
趴在门边,兰茵便就是这样看着那群族人,是如何嫌弃她,如何推拒责任的。
也许就是懂那种感受,兰茵才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像她一样,觉得自己是被弃的那一方。
裴玄重病初愈,又遭受如此打击,此时心思敏感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又有些不一样,她除了无法拒绝,冥冥中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催使她不要伤害裴玄。
却听裴玄沉稳低缠的嗓音。
“你不必害怕。”
“我答应过你外祖母,会好好保护你。”
“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兰茵双眸微睁,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玄。
外祖母何时见过他了,为何她不知晓?
可裴玄已不想说了。
他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为她压紧了被角,轻道:“睡吧。”
便就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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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第三日本是回门的日子,但裴玄方醒,多有不便,裴府便去信告知兰家,将回门的日子往后延一延,左右兰家也并不在意这个从小离京的兰氏女郎,很快就让人回信了,说回门不差这一两天,侯爷身体要紧,就算了事。
兰茵睡了一夜,以为自己定会频频惊梦,竟不想这一夜睡得甚好,只是刚醒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喧哗。
“你不能进!”
水湄立在门口,叉着腰指着阶下之人,理直气壮道:“我阿姐还没醒,你进去做什么?”
下面是个四十郎当岁的妇人,看打扮是府上下人,对上伶牙俐齿的水湄,也更加趾高气昂:“瑞松堂何时是你一个小丫头管事了?夫人在世时,这里大事小情都是我做主,我来伺候家主,你挡着作甚!”
“什么在世不在世,你咒谁呢?你是不是咒我阿姐,看我不收拾收拾你!”
兰茵起身时,便听见外面杀猪一般的喊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刚要撩开床帏,手臂旁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她。
“不用管。”
方嬷嬷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竟然能用两条细长的小胳膊生生将她托举起来。
水湄抓着方嬷嬷粗粗的衣带将她举至头顶,口中还不忘教训道:“你这婆婆好不讲道理,闯人内宅扰人清梦不说,还对我阿姐口出狂言,快道歉,否则我将你丢出去!”
方嬷嬷筋骨硬着呢,怎会对那自偏远山野归京的兰氏娘子所带来的丫头低头?她一边叫嚷一边骂道:“你这小贱蹄子,真是没天理了,快快放我下去,不然我定叫家主将你发卖,到那窑子里头被人骑!”
她许是吓得狠了,竟是什么腌臜话都往外说,可水湄是听不懂的,她举着方嬷嬷就往门口去,“要骑我也先骑你!你个老帮菜,吵吵嚷嚷的,叫你闭嘴你不听,那到外面去说!把我阿姐惊醒了有你好看的!”
言罢就要给她丢出去,这时后面几个丫鬟忙上前拽住水湄。
其中一个是春雨——也大长公主派来的人,她拉着水湄的胳膊,为方嬷嬷解释道:“水妹妹万不可!这是咱们兰家的人,先夫人的奶娘方嬷嬷啊!她说的‘夫人在世’说的也是夫人的大姐姐兰氏元娘,没有要咒夫人的意思……”
水湄顿住,回头看向春雨,“哦?是吗?”
春雨捣蒜似的点头,“是是!”
“算我这句说的不对……那她也不该跑这里撒泼,我阿姐还没醒呢!”水湄不肯放人下来。
方嬷嬷还在头顶骂骂咧咧,几个兰府过来的小丫头有心帮忙,可谁成想水湄一个人竟能将膀大腰圆的方嬷嬷轻而易举地扛起来,她们都是寻常女使,如何抵抗得了?
一个小丫鬟转了转眼睛,转身就往主屋跑,到了跟前,刚要推门,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
兰茵还未梳发,里衣外只披了一件湘黄色大袖,衬托出玲珑身段,整个人显得更加温柔姝静,她轻唤远处的水湄:“过来。”
水湄高举方嬷嬷,回头看着兰茵,迟疑道:“可是……”
“过来。”
兰茵连说两次,水湄知道阿姐再说第三次那便是要生气了,立时咽下解释的话,“哦”了一声,也不管头顶上的人,双手一撒,丢了人就往回走。
就听一声杀猪叫。
“哎呦!我的老腰啊!摔死我了,这是要摔死人啊,我动不了了!要命喽!”
方嬷嬷哪想到水湄会这么干脆,她就这么直直落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一下,疼得她翻来覆去直打滚。
众人见着水湄这般都惊了,连兰茵都迟疑地喊了一下,看着水湄无知无觉地颠颠跑过来,兰茵心里后悔,就该加一句“把人好好放下再过来”,水湄还一脸天真茫然:“阿姐,何事唤我?”
兰茵无奈地瞪她一眼,绕过水湄走到方嬷嬷身边,见她还在地上打滚,便温声劝道:“嬷嬷如是摔到哪里,我让人找大夫来看看可好?实在抱歉,我妹妹下手没轻重,害你摔疼了。”
毕竟是兰菀留下的老人,兰茵不想第一面就闹不快,谁知那嬷嬷睁开眼一看她的打扮,便挣扎着爬起来,在地上啐了口吐沫,指着兰茵,红着眼骂道:“我呸!你这个破落户,别在这假好心!定是你教唆这丫头对付我这个老婆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越说越心酸,用手背擦了擦疼出的眼泪,哭道:“夫人不在了,谁都能欺负我一个老婆子,当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没天理了呜呜呜——”
说到最后,已然哭没了声。
水湄撇嘴,脸上眼底的嫌弃藏都藏不住。
怎会有如此不知羞的人?她摇头啧叹,一副没救了的神情。
兰茵淡去笑意,看着地上撒泼的人,这个方嬷嬷,成亲以来一直没有现身,裴玄一醒,她马上就过来了,是什么心思,不用猜也知道。
只是她本以为,李素仙特意提到的人,都该像公主身边的人一样,是一些聪明人,但看方嬷嬷这样,似乎也不需要太过费心。
她抬头,吩咐春雨:“既是长姐的奶娘,更不可怠慢,春雨,去请大夫,给方嬷嬷看看。”
又转向方嬷嬷,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只是,侯爷大病初愈,还需静养,院中这般吵闹,恐扰侯爷清休,还请嬷嬷移步西院——”
话还没说完,方嬷嬷竟跳了起来,一手指着兰茵,瞪圆了眼睛嚷道:“你莫要搬出侯爷来,这本就是夫人在世时住的院子,我想来看看,你那小婢不仅拦着我,还把我摔到地上,这事不说清楚,绝不算完!”
方嬷嬷是打定主意撒泼卖乖了,定要给这兰氏新妇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瑞松堂谁做主!
她本是听说侯爷清醒了,想来探探口风,瞧一瞧侯爷对这新妇如何,料想侯爷重病在床,她在外面闹起来也应无妨,就算侯爷怪罪起来,她背后还有兰府,还有大长公主,更有长宁侯对兰菀无以为报的恩情!
谁知这贱婢竟然上来就摔了个狗吃屎,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