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坦白

雨后的风掠过廊庑,卷着些青草泥土的清冽气息。

那句满是冷意的话语被风搅了搅,到了兰茵耳边便只剩下少年人年轻气盛的冲动。

她并不生气,反而弯了唇角,将轻薄透光的披帛往肩上拢了拢,问他:“你昨日费了心思见我,为何到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情都没做?”

见她毫不避讳地将此事搬到台面上来,裴青钰冷着的脸又多了几分寒意,可耳根的红却有些出卖了他克制的冷静。

方才在锦春堂,太夫人还没来得及提,眼下被兰茵直接戳破内情,心中难免羞恼。

裴青钰沉默半晌,才将手移到身前,朝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昨日的事,是我思虑不周。”

兰茵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待看清他是在跟自己赔不是之后,眉头微微抬起。

裴家人大抵都是知错就认的人……

裴青钰很快收回手,挺直脊背,撞上她略带诧异的目光,停顿一下,继续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你是如何嫁过来的,不论将来侯府的人怎样待你,总之,我不会承认你是长宁侯夫人,更不会叫你‘母亲’。”

“长宁侯夫人只有一人,我的母亲也只有一人。”

他一字一句,如落地的钉。凡是涉及到他母亲的,他不会有半分迟疑。

只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别开眼去,再开口后声音也轻了许多:“但我清楚,这只是我和父亲之前的恩怨,牵扯到你,我很抱歉。”

兰茵缓缓瞪大的眼睛,眼底露出惊讶。

他若只说前面的话,兰茵不会意外,人生来被认知所累,眼界有限产生误会也是平常,但他说了后面这句。

原来他什么都懂,懂这件事错不在她,懂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懂这桩婚事的本质。

他们之间有鸿沟天堑,身份天然对立,互相再理解又能怎么样,心里那道坎过不去,矛盾就未解除。

兰茵心里不舒服,却不是因为他的那些话,只是觉得造化弄人。

沉默片刻,她将视线缓缓移到他肩膀上,出声轻问:“你肩上的伤……好全了吗?腰上没有落下什么病根吧?”

话音未落,裴青钰猝然抬头,手下意识放在肩膀上,眼底闪过几分错愕。

这句话说的十分不合时宜,但他却瞬间领悟到她在说什么。

对面的女子明眸青睐,无论什么何种神情,仿佛都带着淡淡笑意,从容淡定。

眼前光阴流转,他好像一下回到两年前。

彼时他隐藏身份从军打仗,在定州遭人埋伏,肩膀和后腰皆有刀伤。

打了败仗灰头土脸的他正因第一次亲历死亡而深陷于恐惧之中,那双素手却按住了他后腰的伤痕,为他止血包扎。

他讨厌被陌生人触碰,何况伤处又是那样尴尬的位置,于是下意识用手去挡,只听她略带笑意的一声调侃。

“此时还有心思注意男女大防?”

裴青钰回过头,就见到那样一张温柔绝色的脸,如初生鹰仔一般桀骜难驯的少年,第一次收敛了全身上下不可一世的气焰。

如同得窥天光。

他一直记得那天,记得那段时日,直到今天也依然魂牵梦绕。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让他记在心底,没有一刻忘怀的女子,竟然嫁给了他的父亲,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

假山再遇,他看到她时,那种感觉犹如晴天霹雳。

试探,提醒,她都毫无所觉,他以为她把他忘了,可现在,她又突然提起。

“你——”裴青钰动了动唇,神色有些复杂,像是欣喜,但难堪更多,“认出我了?”

兰茵以为他的表情只是尴尬,毕竟两人身份转变太大,一时接受不来也是很正常的,便朝他温和笑笑:“那时你灰头土脸,我本就没看清你的样子,而且这两年来你变化颇多,我初时是未认出来的。”

裴青钰垂下眼眸,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捉摸不透。

兰茵听他用极轻的声音问了句什么,但风忽然一下变得很大,将那一句破碎的话吹得分散。

“原来在这里!”背后传来人声,将二人的对话打断。

兰茵回过头,就见昨日送她回瑞松堂的女使快步走了过来,手里似是还拿了个什么,到近前才道:“方才太夫人忘了给夫人玉蓉膏,特差奴婢送过来,这药膏治跌打损伤有奇效,夫人伤处抹了,明日便能活蹦乱跳。”

说完才看到裴青钰也在这,屈身行了一礼。

兰茵接下玉蓉膏,对丫鬟道谢:“多谢女使。”

“夫人唤我青垣便好。”她四下扫了一眼,回头对兰茵道,“夫人对府上还不熟悉,这样走是绕远了,太夫人刚好差奴婢为夫人带路,奴婢陪您熟悉熟悉侯府吧。”

兰茵眼中喜色闪过,求之不得:“如此,有劳了。”

她回身招了招手,廊下正扒着小脑袋往过看的水湄接到眼神,颠颠跑了过来。

方才怕裴青钰对兰茵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一直暗中观察,伺机而动,好在这个世子还没失智,未对兰茵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三人同裴青钰告别,他却冷着脸先行一步。

只是步履匆匆间,右手渐渐紧握了袖口中藏着的什么东西,无人知晓。

青垣只以为世子是介意兰茵继母的身份,所以才如此冷漠,对兰茵歉然地笑笑。

兰茵领会,也回以笑意。

心中却落下了满满的疑问。

这个侯府跟她想象中大有不同,虽然成亲第一日遭到了府上小辈的捉弄,可除此之外,府中人从上到下待她都很亲切,言语中也没有任何看低,似乎比兰府的人还要和善。

难道对侯府来说,他们要的只是给裴玄冲喜,对于嫁过来的所谓何人,他们并不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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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垣带两人在府上逛着,小径上,周边青草葳蕤,高大的白玉兰遮挡着日光,斑驳叶影轻晃,树荫下倒是也惬意。

“昨日我便心中惊奇,这两府格局竟然完全一样,是有什么说法吗?”

青垣掩唇轻笑一声,回道:“哪有什么说头,是大爷和元娘在世时,两人总是争强好胜,什么都要顶好的,什么都争一样的,谁也不愿让步,大爷在东院修葺宅院,元娘在西院也修,久而久之便成这般了。听府中老人说,这也是侯府一道靓丽的风景了,只可惜……”

她说到这里,眸中暗淡下去,唏嘘不已,兰茵已知晓后面的话,只可惜二人双双战死疆场,如今虽还见旧日模样,旧人音容却不在,让这诺大的侯府显得冷清不少。

兰茵又问道:“昨日喜娘带我去的那处,如今可有人住?”

青垣收起哀伤,回道:“是元娘的醉梅居,现今无人住在里面。”

裴府的大姑娘裴简,从出生到战死未曾嫁人,所以府上的人都习惯唤她“元娘”,这个醉梅居,想必就是裴简生前的闺房了。

兰茵敛眉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青垣带她在侯府逛了一圈,正午时便已回了瑞松堂,青垣告退后,水湄扶着兰茵坐下,不解地看着她:“姐姐腿还伤着,怎么还答应青垣走这么多路,改日再逛侯府也不迟啊。”

兰茵若有所思:“我是在想那个带错路的喜娘,走完这一圈,两府格局确实一样,但按照瑞松堂的方位,那喜娘其实不该带我到醉梅居。”

“不是世子和那个四郎的恶作剧嘛,府上下人或许只是随意找个由头罢了。”

兰茵摇了摇头:“如此,他们为何不直接将我带去假山,反而要骗我过去,若我嫌弃外头雨势,不愿出去呢?”

水湄眨了眨眼睛,这已经超出她思考范围,抓了抓脑壳,说不出所以然来。

“为什么要故意将我带到那间屋子里呢……一定是有什么用意……”

听着兰茵低声自言自语,水湄露出几分不解来:“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

兰茵沉吟不语,一直回溯自己在那间房间里的所见所闻,当时她走到书案前,随意翻动了一本书,还没翻开便被四郎打断,她没看清里面的内容,只隐隐约约记得书封上写着……

屯……兵?

她倏地抬头,急忙问水湄:“外祖母是不是说过,你父亲曾写过一篇《屯兵论》,广受赞誉,连陛下都曾亲口称道?”

提到父亲,水湄神情一僵,悄悄别开眼去:“什么论,什么兵,这我哪里记得……”

兰茵看她躲闪的模样,一向温和的神色渐渐隐去,眉目中多了几分严厉,她放开她的手,轻叹一口气:“水湄,我们回京,其中一件要紧事,便是为你父亲平冤昭雪。水叔父当年命人将你送到定州,便是存了死志与恶人周旋,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背负骂名至今,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她俨然一副长姐的架势,态度强硬许多:“旁人可以忘,但你不能忘。”

“可是……”水湄双手在襦裙两侧轻晃,眼睛看向别处,“人一旦死了,便不会再感到疼痛,更不会感到委屈,能不能瞑目,谁也不知道,难道不是活人的平安喜乐最重要吗?为什么我们要困在往事之中……”

兰茵皱起眉,水湄却先她开口之前转变了态度,回过头,拉起她的手撒娇:“姐姐,你知道我的脑子,我真的不记得什么兵论,所以这本书有什么紧要之处吗?”

兰茵看她撒娇卖乖的样子,心里微微轻叹。

水湄的父亲水隋峥乃寒门出身,在兰陵洛县做着一地父母官,他为官清廉,性情耿直,因为不懂圆滑变通,不屑于趋炎附势,所以一直被官场排挤,几次升迁之路都被上官搅和,他便也不再奢求加官进爵,一心为洛县百姓请命。

这样的人,却在庆平二十年被举告贪污受贿。

当时包括洛县在内的五县之地正值百年难遇的大旱,良田万顷颗粒无收。

可是百姓无粮,水隋峥的后院却堆满了细粮,刺史查抄知县府邸,更是搜出黄金白银数不胜数,此事一出,饿疯了的百姓怒火中烧,冲进水府□□烧,甚至惊动了当时还未登基的太子李衍。

武帝李洵重病在床,时值太子监国,得知此事,下令彻查此案,水隋峥随之被关进大狱,原要回京受审,没来得及移至靖阳便身死狱中,呈递到天子案前的供词说他畏罪自杀,此案便成铁案。

水隋峥与兰茵的父亲兰世清,乃同科进士,也是至交好友,兰茵还记得,当年水隋峥未被下放至洛县时,经常会带着桂花糕与桂花酿来兰府小酌,亲切的唤她囡囡,将桂花糕分给她吃,然后同父亲把酒言欢,月下高谈,一起立下誓言,想要为百姓谋福祉,为大荣开太平。

就是这样的人,最终竟然会背负上克扣百姓口粮,欺下瞒上,贪赃枉法的罪名,做出无视百姓死活,只顾自己贪图享乐的事,兰茵一直都无法相信。

而且,水隋峥的遭遇,太像自己的父亲兰世清所遭遇的那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猜猜玉容膏是谁送给茵茵的?

太夫人:反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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