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声音隐没在淅沥的雨幕里,却准确地钻入兰茵耳中。
兰茵见他就这样走了,心中一急,脚下便滑了一下。
她紧忙用手扶住身旁湿滑的山石,得以稳住身形,可脚一落地,却传来钻心的疼。
脚崴了。
兰茵等疼痛减轻少许,又试着踩了踩,那疼便顺着脚踝直向上蹿,她吸了一口气,颓然作罢。
在兰府时,兰茵听的都是兰家人的一面之词,都说两府对这门亲是满心期待的。
可是裴玄重病缠身,连拜堂都未露面,方才在喜堂之上,兰茵双目不能视,耳朵听着甚是冷清,侯府的人和那些宾客是何种神情,她也不得而知。
依她所见,侯府被李素仙强塞着一个不知何处所来的山野之女进门,府上掌事的太夫人想必不会太欢喜。
但毕竟是百年侯府,中流砥柱,眼下这样荒唐的捉弄,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怕是府上小辈的恶作剧吧。
兰茵收回视线,看了看不远处的小狗,扶着石壁蹲下身,冲它拍了拍手,放轻声音逗引它。
“小九,过来,到这里来。”
小狗被吸引过去,却害怕高处,不敢一动。
兰茵心下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小狗是绝不会自己跑上假山来的,只怕是那个孩子故意为之,只为引她上钩。
兰茵眼中多了几分怜爱,这小东西跟她处境相似,都是身不由己。
只不过,它是被她所累罢了。
兰茵向前挪了挪,继续鼓励小狗,衣摆落在地上打湿了,她也无甚在意,只是柔声唤着它的名字。
终于,小狗似是鼓足了勇气,在巴掌大的缝隙间迈腿一跳,蹦蹦哒哒地向她扑过来。
兰茵一下子接住,将它抱在怀里。
它身上沾满雨水,尽是冷气,簌簌打颤,兰茵不顾污脏,抱着它暖了暖,小狗终于放松一般,在她怀里呜呜地叫着。
兰茵一边安抚着小狗,一边抬头看了看天。
微雨如丝,偏园冷寂,实在不像是会有人经过的样子,侯府的人若是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找,可找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天马上要完全黑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咬牙坚持坚持,起码先回到她揭开盖头的那个书房时,忽然听见了人声。
是个少年的声音。
“要我帮你么?”
这声音有些许突兀,兰茵一惊,下意识向石壁后避了一下,小狗也唔嗷叫了出来。
这一避让她完全坐在了湿泠泠的石头上,身子没了支点,靠上山壁。
久不闻第二声后,她缓缓伸出头来,向下望了望。
细雨中,是一名少年。
少年青衫落拓,微仰着头,剑眉星目衬起一张俊美清逸的脸,但哪怕脊背挺得再笔直,也仍有一丝稚气未脱的少年意气。
兰茵却怔了怔。
也许是雨雾之气太浓,也许是距离太远,兰茵透过雨丝看那双掩藏锐利的黑眸,总觉得在哪里遇见过。
“你是谁?”她轻开了口,仔细打量着底下的人,看他眼底坦途,不像与那孩子一伙。
谁知少年答非所问,反问了她一句。
“不用帮吗?”
少年面色微冷,深深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那我走了。”
“等等!”
兰茵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情急下喊了一声,那少年顿住脚步,竟不动了。
她一时无言,那少年立在当处,不知停了多久,突然回过身来,一言不发地朝假山的入口走去。
兰茵就这样看着他,直到视线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但他脚步踩在石阶上的声音,却清晰地灌到她耳中。
他过来了。
很快,她就看到少年提着衣摆走上假山,到了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挡住了落下的风雨。
这一近了,兰茵才意识到,眼前的少年竟十分高,体魄也比她想象中更健硕。
只是被宽大的衣裳遮住了,如石涧沉玉暂避锋芒。
“伤到脚了?”少年睇了她脚踝一眼,淡淡问道。
离得近了,那声音不像方才那般失真,倒多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
兰茵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怀中的小狗忽然兴奋起来,冲少年奶叫两声“汪汪”,不要钱似地摇晃着尾巴。
这是侯府内院,少年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多少说明了他的身份,但他方才既然不愿意透露自己是谁,兰茵便没有多问。
她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扶着石壁,踉跄地站起身来,待稳住身形,便将小狗递过去:“你把它带走吧。”
少年下意识伸手接过,又蓦地顿了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兰茵没察觉他的异常,垂眸施了一礼,道:“烦请郎君去一趟侯爷的住处,告诉我的妹妹一声,让她差女使过来接我便可。”
少年移动目光,落在了眼前人被雨水润湿的脸颊上。
她额前耳鬓的碎发已被浸湿,敷贴在白玉无瑕的肌肤表面,仿佛失去了血色。
好在这是盛夏,还不至于太过寒冷。
即便是这等窘迫的境地,她脸上也没一丝怨怼。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兰茵用手拭了拭脸上的雨水,将碎发向后拨了拨,眼中布满疑惑:“郎君?”
“我不入瑞松堂。”
少年一声突兀地嗓音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兰茵眸光微动,感觉出他念到“瑞松堂”三字时不加掩饰的抵触。
但他却很快转过了身。
“我背你下去。”
少年的态度转变太过突然,兰茵一时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看着他挺括的脊背,眉头轻皱了一下:“这样是否有些不妥?”
少年似是冷笑一声,“此时还有心注意男女大防?”
那话像是故意奚落她,但兰茵却从中听出几分耳熟。
少年催促道:“上来吧。”
兰茵还是没动,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郎君误会了,我只是怕路面湿滑,连累你一起摔跤。”
这是客套话,但听在别人耳中却不然。
少年抿了抿唇,兰茵看不到的地方,他脸色有些暗沉。
“摔不到你。”
良久后,他将身子又压了压,示意她上来,只是语气闷闷的,少了几分方才的沉稳。
兰茵唇角微挑,这次未再拒绝。
刚趴上他的背,他便从前头将小狗递了过来,“你抱着,我没有手。”
兰茵接过,他揽起她的腿将她轻松背起,用的是手腕,并未太过逾矩,只是起身时过于突然,兰茵不得不用一只手紧紧扒着他的肩膀。
少年背着他向下走,脚步沉稳,竟有着十分的安全感。
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太凉,衬得那少年的脊背热热的,甚至有些滚烫,隔着几层衣服,仍触之明显,走出几步远,兰茵本坦荡无余的心,突然又悬了起来。
到了假山下,兰茵轻声开口:“可以了,放我下来吧……”
少年脚步未停,径直朝廊下走。
兰茵知道他的用意,又合上了唇。
果然到了廊下,少年便停下脚步,但也只是停下而已,未有其他动作,手腕仍牢牢地挽着她的膝弯。
兰茵的心悬得更高,低声催促:“可以放我下来了……”
少年顿了顿,脸看不清,语气不自然道:“你先将我肩膀上的手松开。”
兰茵犹如触到烙铁似的,飞快地拿开了扒在他肩膀的手,这时才意识到,她竟然掐了他一路,衣服都被她掐出了褶皱。
少年转过身,将她轻轻放到美人靠上,兰茵还沉浸在方才的失态里。
“对不起……我刚……掐疼了你吗?”
她许是太畏高了,才会紧张地攀着他的肩膀,眼下倒像恩将仇报似的。
少年回身,只道无妨。
“一会儿便会有人来寻你了,等一等吧。”少年把她怀里的小九抱起,转身要走。
兰茵将他叫住,神色犹豫。
“今日的事……”
她没说完,少年已有回答:“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承诺过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兰茵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眸子细细思索,心里越发笃定她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侯府的人很快带着水湄找到了她,连连在她跟前道歉。
“夫人见谅,侯府东西两院格局一样,是那喜娘走错了路,才将夫人带到西院的醉梅居来,太夫人已经训斥过了,雨寒风凉,夫人还是快快随我们回去吧。”
兰茵闻此皱了皱眉,心下几多思量。
水湄可听不得这般蹩脚的理由,窝了一肚子火没地发,看到兰茵都快被雨淋透了,连喜服都褶褶皱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将火发了出来。
“成亲这样的大事也能出错,分不清东西还分不清左右吗?你们侯府到底有没有把这门亲放在心上?有没有把我姐姐放在眼里?”
见她发了火,那些女使纷纷跪地认错,倒是没有再为侯府出言申辩,态度十分诚恳。
如此干脆领罚,反而让水湄一通乱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涨红了脸,回头去看兰茵。
兰茵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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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使将她带到了真正的新房。
兰茵去了才发现,新房除了多了红烛红绸之外,与方才那间简洁的书房并无二致。
确实如她所说,东西府构造格局全然一样,的确容易混淆。
只是到了新房后,她依然没见着长宁侯裴玄。
女使同她解释:“侯爷尚在病中,不宜擅动,也不便搅扰,今日晚了些,太夫人传话说,让二夫人明日再去见侯爷也不迟。”
兰茵听闻,轻轻点了点头,心头疑虑却加深。
走错路的喜娘,将她抛在假山上的孩童,还有那个行事古怪的少年……
侯府种种做派,处处透露着诡异。
心下装着事,兰茵却没表现出来,先回了眼前的女使:“今日多谢姑娘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夫人有事可差人去锦春堂,那是太夫人的居所。”她说完便恭敬地退下了,将门轻轻带上。
兰茵扶着床边,水湄已麻利地脱了她的鞋袜,小心翼翼为她按揉伤处。
兰茵疼回了神,问她:“伤得严重吗?”
水湄摇头:“不严重,我给你揉一揉,再配着玉芙膏一起用,三两日就好了。”
兰茵舒了口气:“还好有你在。”
水湄精通医道,这种跌打损伤对她来说不足挂齿,兰茵是信任她的。
但水湄紧接着皱起眉,又说起旁的事来。
“姐姐,你可知今日捉弄你的始作俑者是谁?”
兰茵看她那副煞有介事的神色,心中已有一个答案,却不说破,反问她道:“是谁?”
水湄嗤了一声,将肚子里的怨气一并发泄出来:“姐姐在西院那边的消息,是裴府的四郎跑过来说的,我多生了一个心眼,抓着他问了两句,他捂着嘴说‘大哥不让说大哥不让说’,他口中的大哥,不就是侯爷的嫡长子,府上的世子爷吗?”
“世子……裴青钰?”
“除了他还能有谁?”
水湄蹙着眉,为她打抱不平:“亏大长公主还嘱咐你多照顾照顾这个世子爷,谁知他就是这样待姐姐的,竟想出如此拙劣的恶作剧,幼稚不幼稚……”
兰茵垂眸不语,脑海中却回想起那个青衫少年来。
他又是谁呢?为何就恰好出现在那?又将她救了下去?
那种朦朦胧胧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她摸了摸额角,努力回忆,依稀记得当时,他说了一句什么……
“此时还有心注意男女大防?”
兰茵忽然睁大了眼睛,抓住了水湄的手。
“我想起他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裴四郎:大哥不让说大哥不让说!
隔天,四郎找大哥:嘿嘿,我成功替大哥保守秘密了。
裴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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