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茵抬起头,双眸中倒映出那张严厉到近乎刻薄的脸,心中微冷。
她发现,原来人用不同语气神态说话时,面相可以完全不一样。
李素仙最紧要的,果然还是兰菀留在长宁侯府的孩子,裴青钰。
毕竟那是兰菀留下的唯一骨血。
这算计里多少能看出些她对亡女的疼爱。
兰茵有时也忍不住想,倘若她父母俱在,面对李素仙的强势压迫,又会如何呢?
会替她不惜触怒公主而抗争吗?会为她驳回这桩亲事,像二房那样护好自己的女儿吗?
想再多也只是无解,她面色不变地看着对面,认真应道:“伯母放心,侄女自当维护世子周全。”
李素仙见她答应得快,眼底有些意外,随后长长叹息一声,两眼望向窗外,絮絮说起兰菀来。
“你也莫怪本宫心狠……永徽三年在长岭的那场战事,若是没有菀儿相助,裴玄断断不能反击成功,夺回鞣人践踏过的岭州!这功绩有菀儿一份,侯府当念着她的好……”
谈及过往,李素仙纵有千般沉着冷静也不免面色悲戚。
兰茵知道她说的不假,她也曾听外祖母谈及过那场战役。
彼时老长宁侯裴定安才殡天四年不久,鞣人便再藏不住狼子野心,撕毁盟约跨过横江,直奔都城靖阳而来,而岭州就是大荣最后一道防线。
那是永徽三年。
战火纷繁之际,裴定安的子女纷纷披甲上阵,死守长岭。
谁知那鞣人却像长了天眼一样,把我方的排兵布阵全部摸透,纵然裴玄最后守住了长岭,没让鞣人更进一步,可那一战依然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其中亦包括裴玄的长兄长姐,以及他的妻子兰菀。
不管如何,敢于在两军交火时坚守在最危险的阵地,陪着裴玄共同抵御外侮,单就这份气魄和胆识,兰茵心里是倾佩的。
见李素仙落了泪,兰茵伸出手抚了抚李素仙的袖子,劝道:"伯母节哀,长姐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心劳神。"
话音未落,李素仙突然就扣住了她的手腕。
兰茵一顿,眼里几多错愕。
李素仙紧紧盯着她,那双发红的眼睛盈着泪水,如箭一样锋利地射向她。
外头雨声零落,无序地敲打在窗柩上。
也一声声撞到兰茵心里。
李素仙一字字道:“菀儿对裴玄有恩义,裴玄对菀儿有情意,你须得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是容不得别人踏足的!若不是裴玄病重,他绝不会续娶,若不是有兰家在背后,这继室的身份万落不到你的身上,纵是他醒了,好转起来,你也该安守本分,明白吗?”
兰茵看着李素仙陡然凌厉的双眼,身子一寸寸凉下去。
还是将最直白的话说了出来。
李素仙不是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大抵是提到女儿,触及到伤心事,一时冲动,才说出了心底话。
李素仙见她忽然沉默了,也知道自己方才失态,眸子眯了一眯,接着便放软了语气。
“本宫知道你心里也不情愿,但你应该清楚,你无父母长兄庇佑,唯一疼爱你的外祖母叶氏,乃是戴罪之身,幽居在定州,一辈子不得回京。你父亲……不说也罢,这些年你在外头,十多年远离京城的生活,就注定了你的姻缘不会太好。”
她叹了一声,“长宁侯府就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她为她分析利弊,仿佛这桩婚事对她而言是天大的恩赐了。
兰茵默默收回手,低垂着眼,将双手放到案下,缩到袖子里。
那声音清敛婉转,明明和方才没什么改变,却无形中多了几许疏离。
“侄女愚笨,怕领会错伯母的意思,伯母还是直说吧,想要我如何做。”
窗外的雨势忽然大了些,伴着这句话也显得有了几分脾气。
李素仙眉头跳了一跳,就发现这孩子也不是表面上看得这般软弱,任人揉搓的。
她端起茶杯,吹了吹冒出的热气,饮下一口之后,才慢慢道来:“这些年裴玄虽未续娶,与钰儿的关系却势同水火,我不可能让别人家的女郎做那长宁侯夫人,再生下一儿半女,骑到钰儿头上去。”
兰茵低眉听着,袖中的手缓缓蹭着手背。之前只听说裴玄常年在外征战,与儿子不亲,倒是没听说过父子两个水火不容。
那也怪不得李素仙要担心了……
李素仙抬眸看向兰茵,眸中多了几分幽暗。
“你嫁进侯府,只管维护好钰儿的世子之位,若裴玄就此好起来,以他对菀儿的情谊,必不会动钰儿的位子,你只需从中调和,让他们父子二人切莫成仇便好。至于裴玄的心,劝你也莫要奢望,他最是放不下菀儿,要是强求,怕是会自取其辱。
“若是裴玄没挺过这关……”李素仙眸色一凛,“你孀居侯府,更得明白,钰儿才是你唯一的倚靠。”
话音落下,李素仙今日找她过来,真正想要交代的事也算说完了。
兰茵心里清楚,其实裴玄能否活命,对兰家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们需要的是有人能继续维持住兰府与裴府的关系,作为纽带,看顾好裴青钰,确保他在侯府的地位不会动摇。
至于兰茵嫁到侯府,会不会成为寡妇,会不会被裴家人嫌恶敌视,他们压根不会考虑。
若她真的对婚事抱有期待,听到这样的话必不会开心,好在兰茵志不在此,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垂首,她温声道:“伯母的嘱咐,侄女谨记。”
李素仙看着对面低眉顺眼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听到她后面紧跟着一句。
“不过,侄女也有一事相求。”
**
回到拘霜阁已有小半个时辰,兰茵还在想着从李素仙那里得到的承诺。
“兰家族荐之事,我可为你宽限一名额,不过考核是否通过,却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对于兰茵申请族荐的请求,李素仙虽有些不情愿,但到底是应下了。可见她也明白,若一分好处都不给她,自己的目的怕是也很难达到。
族荐乃大荣女子步入官途的唯一途径,对兰茵来说至关重要,其由开国女皇开创并推行,虽然中间革除复辟改令多次,依然断断续续沿用至今。
而兰茵回京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
眼下虽得到李素仙的承诺,算是达成一半心愿,但李素仙毕竟只是在口头上应承她,她得在兰氏族荐的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才算真正安心。
这种事急不得,兰茵回京,身上背负的东西很多,也不在于这一时片刻。
想得很明白,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答应冲喜别有用心是真,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也是真。
这种用终身大事换来的承诺,总让她觉得有种脖颈套绳的窒息感。
一月前,外祖母送她出城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两鬓斑白的老人,固执地挣开仆人的搀扶,泪眼斑驳地目送她远去。
外祖母也老了,护不住她了。
她说裴玄是人中龙凤,说长宁侯府是世间清流,说她乐意将外孙女托付给这样的门楣。
与李素仙的算计全然不同,外祖母是真心为她考量。
她相信外祖母的决定,才毅然决然地回来,如今事到临头,兰茵竟然也察觉到了自己心里有一丝微妙的感觉。
仿佛是害怕。
兰茵将手轻轻放在心口,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里在急速地震颤。
“阿姐,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怎么不理我?”
兰茵的思绪被一声抱怨突兀地打断。
她回过头,就见水湄嘟着嘴,一手在她眼前晃。
兰茵垂眸顺了下耳鬓,然后转身往床边走:“想事情想出了神,一时没听见。”
她坐到床边,抬头看她,“你方才说了什么?”
水湄眨了眨眼,急忙挨着兰茵坐下,手挽着她手臂,讨好似的摇晃着:“姐姐,你是不是和我天下第一最好?”
兰茵被这没头没脑的问话问得一顿,目露询问。水湄看了一眼外间的水晶帘,凑过来在兰茵耳边小声说:“大长公主赐姐姐好多人,这几个回来就往跟前凑,生怕在姐姐面前不能露脸,但我才是最贴心的那个,对是不对?”
兰茵一听,忍俊不禁地瞠了她一眼。
怪不得从敬福苑回来,水湄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原来是怕那几个女使会“分宠”。
“她们怎能和你比?你是我妹妹,天底下我最相信你。”
兰茵宠溺地揉了揉水湄头顶,心里却有旁的未说出口的话。
那几人可不是为了讨好她才往跟前凑。
想必是做李素仙的另一双眼睛,来监视她的吧。
正当她将目光移到门口时,忽然感觉手臂上的力道更紧了一些。
兰茵顿住,低头,水湄牢牢地抱着她,头歪在她肩膀上,她看不清她的脸,只听都到她格外认真声音。
她说,阿姐,别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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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兰茵告诉自己该心如止水,这一夜她还是失眠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丑时。
嬷嬷唤她起床。
出嫁这日,新妇要早作准备,兰茵像个傀儡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大婚的流程。
全福人满口的吉祥话,不重样地往外蹦,兰府上下也张灯结彩,尽力烘托喜庆的氛围。
可她就是觉得处处都透露着死气与沉闷。
换上喜服,梳妆完毕,兰茵盖着红盖头,手持却扇,等着长宁侯府的人来接,可是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人。
全福人有些着急,差使仆人去看看:“侯府的人怎么还没到?”
隔了会儿,仆人手忙脚乱回来传话,说是大雨耽搁了接亲的队伍,马上到了。
话音未落,就有人跑过来,说是侯府的人已到兰府门口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兰茵被搀扶着来到正厅拜别高堂,她母亲已逝,父亲不知所踪,拜别的自然是伯父伯母。
兰世昌沉默寡言,除了告诉她嫁过去要服侍丈夫,孝敬长辈外,没再说旁的话。
李素仙很是舍不得,又或许是想到了她的长女兰菀,一见到兰茵的身影便哭了。
盖头遮着眼睛,兰茵只听到李素仙的啜泣声,和大伯父低声安慰的声音。
没人在意出嫁的她此时是什么感受。
待李素仙将兰茵从地上扶起时,又已没了哭腔。
她轻声说:“别忘了伯母与你说过的话。”
盖头下的人抿了抿唇,柔声应道:“伯母安心。”
族兄将她背上花轿,轿身一起,吹吹打打的接亲队伍也开始热闹起来。
兰茵知道长宁侯并没有来接亲,雨下得这么大不说,他卧病在床,不宜动身。
但兰茵怎么也不会想到,裴玄不仅未能来接亲,竟连拜堂都未露面。
就这样,兰茵一个人拜了天地,被喜娘带到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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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里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兰茵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等着谁来将她的盖头揭去。
就算裴玄重病卧床不方便亲自动手,侯府总要有个安排的。
可是她等了许久,都再未听人说话。
屋里的安静近乎诡异了。
兰茵捏了捏袖口,悄悄抬手,将眼前的盖头向上挑了挑。
视线一点点上移,直到她看清室中全貌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不像新房。
屋里陈设清淡雅致,但太过简易,满是书香气,倒像一间书房,而整个房间里未见一抹喜色。
她心下疑惑,将盖头完全取下,起身在屋中转了转,随手拿了一卷书册,兰茵翻了翻,眼中刚略过几个字,就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
兰茵立刻放下书册,转身走了出去,脚方踏出门槛,怀里忽地撞进一个人来。
低头,才发现是个五六岁大的孩童。
孩子正揉着脑袋喊痛,一边喊一边抬头,见到兰茵后,先是怔住,然后瞪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她。
二人相顾无言,片晌后——
“你是府上的小郎吗?”
“你是二伯新娶的娘子吗?”
两人一齐出了声。
兰茵顿了一下,“若你二伯是长宁侯的话。”
孩子“唔”了一声低下头,好似在犹豫着什么,又偷偷抬头打量她,纠结的小脸转换了好几种神情。
最后似是迫于压力,他拉了拉她的袖子,哭丧着脸:“伯母,小九困在假山上了,你帮我救救它好不好?”
兰茵眼睛微微一怔。
“小九?”
“对!是我偷偷养的小笨狗,母亲不让我养,我不敢找别人,就在那边!”
他说着,拉着兰茵的手便向外跑,好像恐怕她拒绝似的。
路上湿滑,兰茵怕孩子摔倒,便没有用力挣扎。
很快就听到小狗可怜巴巴的呜咽声。
叫声越来越近,兰茵顶着丝丝细雨,一手遮在头顶,不一会儿,她果然在一片浓雾之后的假山上,看到了那只被困的小狗。
小狗已被淋湿了,正害怕地发着抖。
它似乎想要往下跳,又不敢。
“伯母,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抱下来,它好害怕!”
孩子指着小狗看着她,脸上写满真诚。
兰茵睨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不知侯府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为了作弄她,随便做些手脚就是,何必让一个小孩子来演戏,还用如此拙劣的借口。
“唔嗷!唔嗷!”
小狗凄厉地叫着,像在催促着谁,兰茵抬头看了看,片刻过后,低头对孩子道:“你等一下。”
说完,她提了提袖子,沿着陡峭的石阶爬上假山,假山并不难走,只是石面湿滑,要加倍小心,她衣冠繁复,步履颇有些艰难,连底下的孩子看着都连连惊呼。
兰茵去找狗,孩子盯着兰茵,那紧张的模样,是真害怕她摔着。
只是看着看着,孩子视线里突然多出一抹身影。
他霎时怔住,在假山下的角落里,与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眸对上,头皮一紧。
孩子一拍脑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使命”。
他朝假山那边大喊:“伯母,母亲叫我回去吃饭啦!”
喊完便转身跑开。
就这样,把兰茵一个人留在了假山上。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伯母好温柔好好看,我还要不要捉弄她?
可是大哥太可怕了,我不敢不听他的话。
可是可是伯母好善良啊求求老天爷千万不要让她摔倒!
糟糕,被大哥瞪了一眼!
溜了溜了(-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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