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海皇祭前的最后一夜了。
风雨依旧笼罩着大地,叶城的行宫里灯火通明。
那是专门为远道而来的海国使臣准备的碧落宫,里面有很多水池,波光潋滟,装饰着各种珊瑚明珠,华美而精致。在湖心的亭子里,有个老人望着西方尽头,喃喃道:“太奇怪了!”
“岛主,怎么了?”旁边有人问。
摇光岛主道:“今天上午,刚入城的时候,我似乎在路上看到了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不应该在龙冢么?”随从大吃一惊,“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摇光岛主摇了摇头,“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吧?但是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只怕这次海皇祭要出事。”
“海皇祭能出什么事呢?”随从笑道,“九百年的时间对鲛人来说只不过是一辈子的时间而已。而对于云荒的人来说却是沧海桑田。动荡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已经是歌舞升平的年代了。”
“是啊……人世的时间,和海国是不一样的。”摇光岛主喃喃道,“这一百年来,每次我来到云荒,回去时总觉得是做了一个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个世界。”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哀伤。
随从不敢接话,只能跟着沉默下来。
身为海皇炎汐的第三代直系后裔,岛主本来理所当然地该成为海皇。然而,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他的寿命只有普通鲛人的三分之一。因此,为了海国的稳定,这一支的后裔自愿放弃了皇位。他们是海国里特殊的一群,因为身体里同时流着两种血,寿命介于人类和鲛人之间,时空的不对等,往往也导致了生命里的种种无可奈何。
比如说,岛主既然在一百年前便选择了变身成为男性,那么他必然有他所恋慕的女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却始终孤身一人。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这个秘密将伴随他水葬碧波。
“很久没有见到溯光了啊……希望他一切都好。”
冷雨霏霏。
那个被摇光岛主提到的人,此刻却正在伽蓝白塔的顶上。
“麒麟走了?”空桑女祭司看着那个正闭目养神的人,轻声问道。
“嗯。”溯光淡淡应了一声,却没有睁开眼睛,“下午我亲自送他出城,暗中跟他走了三百里路,一直到了瀚海驿才半夜返回。”
“哦……”凤凰松了一口气。
——明日是一年一度的大潮到来之时,那时候,便是他在水里出手,取走这六分身里第五人性命的时候。然而,取走那个女人的性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是麒麟的妹妹,是空桑元帅白墨宸的外室,也是叶城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无数明的、暗的丝线都通向她,只要不小心触动了其中一根,就无法把这个猎物顺利地从蜘蛛网上轻轻地摘下了。
他默默地坐在伽蓝白塔密闭的神殿里,抚摸着手边的辟天剑,微微咳嗽,闭目听着外面的雨声。
凤凰在莲花座下凝望着他,仿佛他身上有一种暗夜的光华,令她不忍移开视线。
这是他们这一生最后的一次相聚吧?
两个人在寂静的神庙内相对而坐——垂暮的老妇用一种难过的眼神凝望着那个英俊的青年。
时间的力量是如此残酷地显现了出来,令人心痛得几乎无法开口说话。
或许是她的凝视太过于专注,靠在大殿横梁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
凤凰下意识挪开了视线,几乎打翻了水镜。
然而,溯光却并没有看到她的失态,只是凝望着那依旧是波澜不兴、平静如镜的水面,低声说了一句:“星主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凤凰舒了一口气,点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向着水镜祈祷,可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溯光喃喃道,眼里第一次露出了不解。
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代号?这些年来,除了负责和他联络的凤凰,命轮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星主的真容吧?连他身在何处都没有人知晓。
然而,这么多年来,星主的预测从未出过差错,他似乎拥有通天彻地之能,令人佩服万分。
“龙,我不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凤凰摇摇头。
“我知道你需要保守秘密,”溯光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他又问道,“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人的转世魂魄只有一个吧?可为什么慕湮剑圣却会同时出现好几个转世分身?”
“这个问题我倒是能回答你,”凤凰微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答复,“龙,你听说过中州密宗的‘灵童转世’的传说么?”
溯光蹙眉:“听过,怎么了?”
“情况与此类似。要知道,那些非凡的灵魂在转世时是极难被预测到的。密宗的活佛去世后,他的转世灵童也会有数个分身。”凤凰说起了只属于宿命守望者所知的深奥法则,轻声解释道,“《云笈七籖》有云,人有三魂六魄(注:一说为七魄,“精英”一分为二),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游荡于天地,转生那一刻方从日月中凝聚。然而,六魄却归于尘世: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精英。”
“根据星主神谕,慕湮剑圣的魂魄在投入轮回之前,曾经被九天上某种神秘的力量击碎,从此魂魄分离,片片碎裂后散落大地。”凤凰叹息道,“转世后她的六魄可能分别存在于六个分身的体内。当时间到来,破军在冥冥中呼唤她时,她们便同时都拥有了觉醒的可能。”
“是么?”沉默了半晌,仿佛终于在这样复杂的叙述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溯光又问,“可是,每一世分身被诛杀后,她们的魂魄都将被封印和净化,并未重新进入轮回——为什么还有其余的分身陆续出现?”
“你问到最关键的地方了,龙,”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凤凰苦笑着回答,“龙,你有没有发现,在那些分身死去的瞬间,她们身上的那一滴魔之血也随之消失了?”
“是的。”溯光颔首,“快得连我都无法看清楚。”
“那是因为破军的力量。”凤凰望着孪生双神里的破坏神,低声道,“依附于血的标识,魔同样也在注视着每一个轮回。当他发现无法实现转生的瞬间,便会用魔力将分身的六魄一一抽离,使其重新进入轮回。”
“我明白了。”溯光一边思索着,一边低声道,“所以说,真正属于慕湮剑圣的那一缕魂魄一直不曾被拦截,依旧飘荡于天穹之下,反复地寻找着轮回中的归属。而我们所困住的,不过是一些凝结的怨念罢了。”
“是的。”凤凰叹了口气,“不令其复生,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
“是么?”黑色的剑柄握在苍白的手心里,那颗紫色的明珠闪着温柔的光芒。
沉默了许久,仿佛在黑暗里化成了一座石像,溯光却忽然开口道:“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否则,我所遭受的,以及麒麟将要遭受的一切痛苦,也就毫无意义了。”
当凤凰和溯光在伽蓝白塔的塔顶上探讨轮回之谜的时候,他们的同伴却正在三百里外的瀚海驿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着胡旋舞,品尝着金杯里的美酒,对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痛苦”毫无预感。
黑玫瑰脚力快,午时从叶城西门出发,半日后已经入了白川郡的瀚海驿。这里已经是西荒的边界,再往前走,便是博古尔大漠的边缘。沿着帕孟高原的边缘行走,穿过这片大漠,估计三五天后便能抵达狷之原的东部边界。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具有挑战性的了,到时候非要打起精神来。
然而,现在嘛……清欢正舒舒服服地抱着一个美女斜躺在羊绒毯子上,一边听着歌舞,一边用手里银色的小秤杆快活地翻着账本——那是他出发前去三家钱庄总店里拿来的,上头记录了这一年里裕兴、裕隆和裕丰总号及所有分号的账目往来。
这一次他看得耐心多了,一页页翻下来,不时发出几声大笑。
这一年的生意做得比往年都好,三个掌柜做事得力,眼光极准,死帐比例很低,放出去的账款基本上都收回来了,而且每一笔大额的放款都带来了惊人的回报。算下来,今年光靠着放款得来的利润,就要超过一百万金铢。
他心情极好,不由得捏了一把美人儿丰满的臀,惹来一声娇呼。
“什么?”然而翻到了最后一页,清欢的脸色却忽然变了——那是三家钱庄里生意做得最大、款项进出也最大的裕兴钱庄,最后一行字显然是这一两天才写上去的,是金掌柜亲笔写下的一笔惊人的支出:
借方:裕兴钱庄叶城总号
贷方:若枫夫人
借款:两百万金铢
月息:五分
抵押物:房契一份、祖传御赐丹书铁券一份
借期:三个月
“若枫夫人?”清欢脸色大变,“他娘的!不就是慕容府的总管家么?”
仿佛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他猛地跳了起来,也不管靠在怀里的美人儿一下子滚落在地,只是跺着脚,仿佛一只狂怒的狮子:“疯了疯了!老金是想赚钱想疯了,居然敢放那么大一笔款子给慕容家?他娘的,不知道慕容家已经是个空壳子了么?为了五分利就敢这样拿肉包子去打狗?两百万啊!我的两百万啊!”
他在瀚海驿内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难看。
月息五分,那么两百万金铢只是放出去三个月,便有十五万的纯利。如此惊人的利润任凭是谁都会动心,裕兴钱庄的金掌柜估计也是抵不住这样的诱惑,居然在没有请示过主人的情况下调用了这么大一笔款项。
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保持钱和货的畅通么?
慕容家已经是个空壳子,虽然有房契和丹书铁券做抵押,可是谁敢真的去收镇国公的房子?万一这笔款子成了烂帐,两百万金铢一下子赔进去了,整个裕兴钱庄的资金链就会断裂——裕兴钱庄总店在叶城,做的是叶城里那些外地大商贾的生意。马上年底了,很多在钱庄存钱的客人都会启程返回中州,必然要来提取款项。那时候若没有充足的金铢来支付,只怕钱庄的崩溃只在短短数日之内了!
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既然七月已经签署了,也只能想着如何弥补后果——只有迅速从裕丰、裕隆两家调集钱款到裕兴,以应对这次潜在的危机。然而,三大钱庄各成一体,如果不是他这个隐形的主人出面,横向调集金钱根本是无法实现的。
他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来回踱着步。旁边的美人儿只看得眼晕,生怕这个面色黑沉、坐立不安的胖子又要发火,谁都不敢说一句话。
在来回走到第十七次的时候,清欢终于下了决心。“来人!给我备马去!”他把帐簿收到了怀里,对着外面大喝了一声。看来这个觉是没得睡了,必须连夜启程赶回叶城处理这件事!处理完再去狷之原。
来回也不过耽误一天的工夫而已,龙这个家伙也不会把自己吃了吧?
昨日半夜里,睡在床上的殷仙子突然失去了踪影,令星海云亭上下忙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
她走得如此突然,悄无声息如同招录蒸发了似的。钱物未带一分,只是穿走了那一袭舞衣。
侍女们都脸色苍白,其中,春菀更是紧张无措。和秋蝉不一样,她是奉白帅的密令留在楼里的,明里侍奉,暗里却监视着小姐的一举一动。如今殷夜来忽然不见了踪影,只怕落在她身上的责罚不会轻。
在慌乱了一整夜之后,春菀筋疲力尽地回到了空空的楼上,随便往床上看了一眼,却失声叫了起来——低垂的帘幕里,殷夜来正在沉睡,密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显得如此宁静而安详,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春菀愕然地看着沉睡的小姐,不敢问她夜里到底去了哪里。然而,细细检查挂在架上的舞衣时,却见白练微湿,赫然缺失了一个金铃。
“天亮了么?”听到金铃响动,殷夜来睁开了眼睛,眼神清亮如明前之茶,她对着吃惊的丫环浅浅微笑,“今天应该没有下雨了吧?”
“赶快给我准备洗漱妆容——今天我要去海皇祭上献舞,不是么?”
十月十五日,初晨的太阳升起来了。
远远望去,笼罩在叶城上方的那一片乌云终于散开了。
“果然所言不虚啊!”狷之原上,一个和尚坐在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顶上遥望着东方的伽蓝白塔,“海皇苏摩魂魄归来之日,风雨无阻。”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脖子上的那一串念珠又在跳跃不休。
孔雀连忙双手合十,垂下头去默默念了一遍经文,有些筋疲力尽地自语:“该死的,怎么还不派人来接替?老子在这里都快要撑不住了!”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最后一句话,一颗念珠忽地自行崩裂,从线上脱落,化成了一个呼啸的厉鬼模样!
“咄!哪里逃?”孔雀浓眉一蹙,大喝一声,张大口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一缕冤魂发出一声惨叫,来不及逃离,瞬间被他吸入了腹中!
“咔嚓,咔嚓”,和尚盘腿跌坐在迦楼罗金翅鸟上,咀嚼着嘴里的冤魂,唇角有一丝血渐渐渗了出来——那是反噬之力。
他修的是莲花宗净化之法,能以自身为法器来度化亡灵。这数百年来,那些被他吞入的鬼魂有一部分会被他的法力净化,重入轮回,然而另外一部分却还是在他的身体里保持着戾气,从不曾有片刻的安歇。
如今,在离破军如此近的地方,魔的力量在增长,那些被吞入他体内的冤魂在蠢蠢欲动,似要咬穿他的血肉,冲出这个躯壳的禁锢而去!
“噗”的一声,他的肋骨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一只苍白的鬼手伸了出来。他看也不看,念了一声佛号,双手结狮子印,“啪”地拍在那道裂口上。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叫了一声,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伤口也随之愈合了。
然而,他身上的其他部位很快又出现了裂口,不停地有苍白的手和脸探出来,试图破体而出。
他只能不停地拍着,按住这个又拍像那个,嘴里嘀咕着:“龙,你手脚可得快点儿啊!否则我就要被这群家伙吃光了……”
“自光华皇帝开盛世以来,云荒承平数百载。然而六十年一度,劫数轮转。幽芒重影,亡者归来;破军焕日,魔尊出世——是有浩浩之劫,滔滔之血,非扼守命轮不得以解其厄。
“幸三界有精英辈出,负剑而来,于暗影中诛魔卫道,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百兽拜麒麟为师,白鹤上舞于九霄,蛟龙腾于七海,又有孔雀明王,是污秽净邪魔,随同众星之主,共守命轮。
“天官湛深曾曰: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六合书·天官》
(《青空之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