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到星期二我们继续打牌。整个四楼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该找工作的找工作,该实习的实习,剩下几个像死猪一样躺床上的可以忽略不计。这中间有几次我想去咖啡店,但牌局逼人,难以走开半步。
唯一可以休息一下的是齐娜上厕所的时候,她得去女生宿舍,跑下楼,再跑到对面楼里。我们让她在男厕所将就一下,她不愿意,嫌脏。当牌局玩到昏天黑地的时候,这个宇宙的时间基准又变了,牌局自身的循环已经没有意义,取而代之的是齐娜的新陈代谢,水和小便之间的转换速率。我们三个男的当然也小便,但是来去如风,轮换不均,因此缺乏稳定的可参考性。
星期二上午,老星放下手里的牌说:“不玩了。”又幽怨地说,“为什么还没有面试通知啊?”
齐娜说:“那几千张简历,人事部今天还不定能看完呢。”
我觉得头昏,闭上眼睛,视网膜上全是红色与黑色的扑克牌在飞。我说我得去睡会儿了,正打算脱衣服睡觉,寝室里走进来一个长发垂膝的女生,大概有二十年没剪头发了,看上去并不温柔,相反,非常之剽悍,进门就把头发甩得像战旗一样。我们都看得有点发愣,女生反手带上了房门,皱眉头问道:“你们寝室怎么这么多烟屁?”
大概以为她是学生部查卫生的,老星恭恭敬敬地说:“打了两天的牌,烟屁是打牌时攒下来的。”
“两天抽了这么多?”
“足足一条烟。”
“少抽点儿。”长头发女生指着我说,“我找你呢,夏小凡。”
我揉着眼睛说:“我们认识?”
“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小白的同学,一个寝室的,我来找她。”说到这里老星插嘴道:“噢就是那个大胸妹啊,不错不错,你们寝室的人都挺有特色的。”女生骂道:“死贫嘴,一边去!”这架势连齐娜见了都皱眉头。
我强忍着眩晕和困意,告诉她,我不知道小白在哪里。女生态度很强硬,搞不清她的来路。工学院虽然是个破学校,在藏污纳垢之余也不免藏龙卧虎,有些学生是公务员的后代,有些是资本家的血脉,最牛的一个女生,她爸爸是收容所的,动辄帮忙从里面捞人出来,如果得罪了该女生则有可能被强拉人收容所,遣返回乡,非常的可怕。像这样口气硬得像石头的,既然摸不清她的底细,我们就该客气点,至少不能当面冲撞她。我说:“小白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去向呢,你去问问别人吧。”
长发女生说:“你别装糊涂了,小白欠了我的钱,现在她人不见了,我就来找你。你是她大哥。”后面齐娜和老星都在笑。我说:“你到底是来找人还是来找钱的?”长发女生显然不是很有逻辑,大声说:“找人!”
我说我真不知道小白去了哪里,话说回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负责小白的行踪。长发女生说:“你别装糊涂了。”我说:“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说我装糊涂了,其实我本来不糊涂,是被你搞糊涂了。”长发女生说:“全校就数你和小白关系最好,我跟她一个寝室的我能不知道吗?”老星马上说:“对的对的,这一点我们也都知道。”长发女生厉声道:“你闭嘴!”老星很夸张地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长发女生。
长发女生说,小白好几天没回宿舍了,尽管小白平时经常夜不归宿,但连续几天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当然,长发女生不是因为这个要找小白,主要是小白欠了她一点钱,她五一节指着这笔钱呢,不然没得过了。
我对长发女生说,学校不是部队,消失几十个小时算不上什么大事,有人消失了整整半个学期,最后又大模大样出现在学校里,小白很可能下一分钟就会出现在寝室里。她非常不理解,说:“我干吗要相信你啊?”天知道,这是我遇到的最不通情达理的长发女孩。我被她搞得十分不耐烦,我太困了,只想马上死过去,醒来也许就是下星期了,这样的时间就像抽了叶子般轻易度过。我说:“欠了你多少钱?要是不多,我替小白还给你。你太闹了,我要睡觉了。”
长发女生说:“七百!”
我拍拍亮亮,把他推到前面,“抱歉,爱莫能助,七百块是一笔巨款,在我们这儿可以把他包下来整整一个月了。”
亮亮说:“去你的。”一边说,一边解皮带脱裤子,“我要睡觉了!”
长发女生大骂道:“你们麦乡的人全是流氓!”
我也解皮带,牛仔裤的拉链咻的一声拉开,露出猩红色的短裤。旁边亮亮早已脱剩两条小毛腿,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赤脚踮足跳过无数烟蒂,连人带裤子飞向床铺,在落下的一瞬间,裤子脱手飞出,挂在椅背上,脑袋搁在枕头上立刻发出了电脑启动般的鼾声。
长发女生冷笑道:“好啊,不给钱我就报警去。失踪三天够报警的了吧?”我说:“理论上失踪一分钟你都可以报警。”长发女生说:“行,夏小凡,你有种,你不是罩着小白吗?我看你怎么收场。”说完摔门就走。我长叹一声仰天倒下,对老星和齐娜说:“我睡了,你们做爱动静小点,别做得太过分,节日快乐!”
我醒过来时,天黑了。至于是星期几的黑夜,我也搞不清。醒来是黑夜的感觉很古怪,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在,也或许是时差导致的心理不稳定。
再一次的,寝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不知道深更半夜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从床上下来,先狂奔到厕所里解决问题,再跑出来问时间。这是星期三的凌晨四点。我饿疯了,在各处寝室找吃的,除了发现几碗已经凉透的方便面残汤之外,一无所获。一个匮乏到快要腐烂的世界。索然无味地回到寝室,打着手电筒找到了齐娜过生日剩下的蛋糕盒子,打开,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些残存的渣子,用手指头蘸着吃光,躺下。这时我想起了小白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不应该戏弄那个长发女生。尽管当时很困,我还是应该想到小白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如此枯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抽烟,忍受着潮水般涌来的饥饿感,努力打消掉去喝方便面残汤的念头。六点多钟时,天亮了。四楼的寝室仍然像总攻之前的战壕般寂静,楼下隐约有说话声传来。我一跃而起,先跑到早点摊上弄了点吃的,再跑到小白的寝室门口,乒乒乓乓捶门,里面有人粗着嗓子问:“谁啊?”一听声音就是那个长发女生。我说我是夏小凡,我来问问白晓薇回来没有。听到至少三个女生同时吼道:“没有!”
在女生宿舍楼下,我摸出口袋里的小通讯录,一本只有半个巴掌大的人造革小本子,翻到一个电话号码。我先用公用电话拨了小白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再按照本子上的号码拨过去,那是一家公关公司。没有人接听,我意识到这是大清早,那边还没上班。
十点钟,我再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很好听的声音:“××公关公司,您好。”
“你好。”
“有什么需要的?”
“白晓薇来过吗?”我说,“她在你们这儿叫Shiry。”
女人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告诉我:“shiry早就辞职了。我们这里有一些新来的女大学生……”
我挂了电话。
小白的大学生涯即她的打工生涯。大一第一个月就在奶茶店找了份工作,非常勤奋,非常努力地要在世界上生存立足的意思。
奶茶店离咖啡店不远,与一家盗版光盘店合用一个门面,仅一米五的宽度,除了奶茶以外还卖一种色泽颇为可疑的烤香肠,吃起来味道倒还不错。小白就在店里打工,每天下午四点必然出现在店里,穿戴一身红黄相间的制服,一个人麻利地干活。同一时间点上,我经常坐在咖啡店里喝啤酒。我从来不去喝奶茶,不过我会去光盘店淘碟,顺便和小白聊几句。
当时的奶茶店里还有一个同乡,是个高中辍学的男孩,都叫他小鲁。他是来T市打工的,负责送外卖,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附近新村里绕来绕去。这人有点缺心眼,第一是不认路,常跑错了门号,第二是不认人,非常没有礼貌,惟独对小白是例外,他很喜欢小白,自诩为护花使者。有时我去找小白,看到小鲁斜坐在自行车横杠上,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我,非常不善。
小白在奶茶店成为一道风景,那身颜色扎眼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居然显得很好看,人长得也白,圆圆的脸蛋特别招人待见。附近新村有个老头是个露阴癖,天黑时,他会穿着一件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咔叽布风衣来到奶茶店门口,趴在一米五宽的门面上,像录像片里的露阴癖一样敞开风衣,用T市的方言对小白说出一连串的下流话。奶茶店的柜台大概有一米二高,正好到我腰间,为了让小白看见他的要害部位,老头每次都会带一个板凳垫在脚下。
最初两次,这个老头很幸运,没有人抓他。可是一个露阴癖的好日子又能持续多久?有一天被小鲁撞见了,一脚踢翻了板凳,老头像拖把一样倒在地上,钙质流失的一把老骨头敲得马路牙子乒乓作响,挨了一顿胖揍,咔叽布风衣剥了下来赤条条逃进了新村。带血的风衣犹如战利品,被小鲁挂在了奶茶店门前的树枝上。
我知道了这件事,想安慰一下小白,小白说不用。确实,在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遇到的变态不计其数,从小学开始,坐公交车就会有男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体育老师总爱借机在她身上摸一摸,上厕所被人偷窥。买个卫生巾都会有人跟踪。这种情况直到她大学,她都已经习惯了,无所谓。
“我大概就是这种人,身上带电的,除了引来色狼也没别的特长了。我操。”
“所以遇到露阴癖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吧?”我说。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没办法。长得难看的人,缺少很多乐趣。长得好看的人,平添很多麻烦。人生何其公平。”我说,“幸好小鲁给你出了口气。”
小白说:“我看见小鲁才害怕。”
小鲁自从打过露阴癖以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小白的保护人,早接晚送,十分殷勤。小白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全和自由交给一个送外卖的来管,但这小子非常执着,上班就守在奶茶店旁边,小白下班他就骑车跟在后面,晚上的自修课他也敢蹲在教室门口,直到小白回寝室,熄灯,方才作罢。这类事情在大学里倒也常见,但发生在一个送外卖的人身上,令人难以接受。
我劝小白辞职,但我们学校地处偏远,打工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小白念大学,学杂费生活费一概都靠勤工俭学得来。这样,我只能叫上老星和亮亮,又再带上几个麦乡的同学,七八个人围住小鲁,连吓带哄一通,希望他罢手。这个小鲁非常难对付,知道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但死不放弃,坐在地上让我们打死他。没辙,我们只能撤了。过了几天小白打电话给我,让我躲躲,说小鲁叫了一伙同乡要砍我。我可不想因此惹起大学生和打工青年之间的群殴,打算去南京避风头,小白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小鲁被汽车撞死了。他去送奶茶,在一条复合道上被一辆宝马撞到了电线杆上,他明明是骑在自行车上,忽然轰的一下倒骑上了电线杆,头颅伸进宝马车的挡风玻璃,那样子好像是长了一条电线杆的腿,又多出来一个宝马车的脑袋,诡异极了,路人都吓得不敢动。后来把小鲁的上半身拔出来,下半身又摘下来,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有一天和小白一起吃饭,说起小鲁,小白说:“幸好是这个结局,否则我就该崩溃了。那几天小鲁都带着刀上班,太可怕了。我让他不要这样,他竟然义正词严地说,他是为了我好,不能再让我受到伤害。你能想象一个麦乡出来的高中辍学生说出这么高尚的话吗?”
我说:“按键人首先学会的就是高尚。”
“按键人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按键人”,他不谙控制之法,他只有能力做到表面的掌控,将某种看似正义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理由,充满形式感却对程序背后的意志力一窍不通。这可以看作是控制狂的一个流派,弱智界面往往就是为这种人设计的。
这些说给小白听,她也很难理解。我只说:“反正他已经消失了,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小白曾经在一家公关公司做过,当然。既非正规职员也非兼职礼仪小姐,而是导游。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因为传出去会被开除。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告诉我这件事,她把公关公司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说万一有什么意外,就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既然知道会有意外,干吗还去做这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公司里只是带着顾客去旅游,买买东西,别的事情不做的。我只是以防万一起见。”
可悲的T市竟然还有可供旅游的地方,我叹了口气。我丝毫没有歧视小白的意思,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女孩,勤奋地打工赚钱,勤奋地改变自己,像一台破旧的汽车逐步地更换零部件,最后变成一辆跑车,但愿我这个比喻不会让她生气。
“缺钱缺到这个地步?”我问她。
“不止缺钱,”小白说,“什么都缺,everything。”
我沉吟半晌,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事情到了我这儿就算是进保险柜了。”
小白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差不多是唯一信得过的。尽管有过那么不堪回首的从前。”
“好吧。想和我谈恋爱就说。”
“算了吧,不可能的事情。”小白说,“不用伤心,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没人能比。当然,做男朋友不太适合,我对你这种类型的已经不来电了。”
“为什么?”
“稍嫌无趣。”
“我是个很不错的人。”
“知道的啦。”
“我是creep。”
“我也是。”
事过之后,有一天我去市区一家公司面试,结束之后自感又是一场空,便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闲晃,很贴心地给自己买了个蛋筒,坐在深秋的树阴下发呆。忽然看见街对面的小白,她穿着很称头的衣服坐在商厦台阶上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说:“跑这儿来干吗?”
“找工作,面试。”
“什么公司?有戏吗?”
“一家卖方便面的什么师傅公司缺一个看仓库的,我往那儿一坐,靠,左边是个本科生,右边是个有十年看仓库经验的中专生。怎么看都没我什么事。”
“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改做物流了?”
“仓库也用计算机管理啊。”
“老天。”小白翻了个白眼,说,“嗨,我今天挣了很多,陪我去商场里退货吧。”
“退货?”
“客人给我买了个包,很贵的,我用不上,折价退掉。”小白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拎袋,说,“你别想歪了啊,我就是偶尔做做导游。”
“不想歪。”我说,“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好的。”
“谢谢你。”
我手里的蛋筒被她拿走了,一口吞进嘴里。我看到商厦前面有一个长相奇傻的男人,既黑且矮,胳肢窝里夹着金利来小包。他被Ctrl+c,Ctrl+v,无限复制,成千上百个他在这条街面上走来走去,我想小白大概就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在街上晃荡。有点像噩梦。那年月有很多这样的男人带走很多小白这样的女孩。
退完了包,小白说我们一起回学校吧。
那是二〇〇0年的秋天,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在公共汽车上小白靠在我肩上,有一扇关不上的车窗扯进来无数冷风,我们相互取暖,我替她挡风,她抱着我的腰。唯一的一次,我们像一对情侣那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到学校门口即刻分开,恍如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