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宴》
文/豆子禹
“魔入春城!”
南洲春城的上空,突然飞蛾扑火般,被什么划开了一道血口。
如一枚花朵被万剑切割,在半空之处缤纷零落。
守护春城的修士发出了警戒的呼声。
那些被万剑切割的,正是几个时辰前,刚刚重生的云夙雪。
她重生成了一缕亡魂,在空中随风漂浮,突然撞上了春城上空的除魔法网。
被除魔法网切割得千苍百孔后,她已渐渐失去意识,重生后,她以为自己会活下来,没想到还没过半日,又被打进无间地狱。
“云夙雪,快找到聚魂体,否则连亡魂都进不了轮回!”
在一片混沌里,她尚存一丝孱弱的意识,那意识一遍遍在提醒她,除非找到能够聚魂的法器。
可是聚魂体是上古传说,她此刻随时都会魂消魄散,哪里还有机会寻得到。
她就要消散了,四野一片茫然……
“嘻嘻……”一声娇媚的笑声传来,将云夙雪的神经提了一下。
她的亡魂形同四分五裂的稀薄雨雾,正左一片右一片挂在一株桃树的枝头上,当她恢复了些许意识,面前就出现了画面和声音。
一个妙龄女子正在桃树下小跑着,乌黑长发下,面生笑靥,她扭头朝后瞥去,生怕后面的人追上。
她衣衫稍显不整,薄如蝉翼的纱衣恣意地脱落,露出胸前饱满白皙的软团。
她身后,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白衣半敞,胸膛袒露,撵着她小跑,然而眼睛上绑着一块布,跑起来酿酿跄跄,又想抓住前面的人,动作摇摆,所以显得有几分滑稽。
原来是一对沉沦爱欲的尸体!
云夙雪生出轻冷的笑,她马上就要消散了,这副你追我逐的情.欲画面让她无丝毫情绪。
公子边追边嚷:“美人儿,你站住!”
“这天心楼里,谁也逃不过我的掌心,待抓住你,定叫你腿酥脚软!”
美人娇笑个不停,也不让公子抓住,故意在他面前东躲西藏,偶尔躲进桃树后,朝他抛媚眼:“盛公子,你快抓我。”
天心楼正是春城最盛名的青楼,两具艳裸之体,在云夙雪眼里,不过是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忽然,盛公子慌张的声音传来:“美人儿,你在哪,怎么不说话!”
云夙雪用羸弱不堪的魂眼望去,冷水似的目光穿过花枝。
那个妙龄少女,正睁着一对血红斑斑、恐怖如斯的瞳孔,四肢僵硬,身体一动不动,原来她的喉咙被一条鲜红的倒刺穿透,那倒刺从后面穿向前方,还在蠕动。
不一会,妙龄少女全身痉挛几下,身体顿时被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张轻薄如纸的人皮。
纸皮随风飘去,那倒刺如蛇尾,忽地隐入桃树中,无影无踪。
这世间邪魔丛生,在仙界的春城出现凶残的邪魔,并不奇怪。
反而,这样死倒也痛快,人总归是会要死的!
死对她来说,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过场。
她依稀记得,在万丈海底,她被禁囿了五百年,那里没有光也没有温度,是浩淼无界的黑暗之地,人们将它称为虚空之狱。
承受了五百年的千刀万剐,她差点忘记她的名字。
只不过,她以魂魄的方式重生了,但好景不长,她又一次被除魔法器切得四分五裂。
她终于觉得自己要死了。
“你去哪了,花魁仙子,你去哪了!”耳边只剩下盛公子四处呼寻的声音,真是烦躁。
桃树上,一片片残破的亡魂,就像挂在枝头的雨水,被一阵风侵扰,纷纷往猗猗层层的花地上滴落,只要陷入泥泞,她就彻底地死了。
人总是要死的,她欣然接受这样的结局!
没有什么甘不甘愿的,五百年前,她就该死去,如今死在她爱的桃花地,死得其所!
“呼嚓!”一道疾风袭来,差点将她垂落的魂魄残片震飞。
紧接着是一片啸叫的剑光,白影在桃花林间划过,桃花被拭得漫天飞舞。
“啊!”凄惨的声音从桃树里传出,那把银剑插进一个面相狰狞的怪物身体,那怪物伸长藤蔓似的舌头,正是刚才钻入妙龄少女骨髓的那条倒刺。
怪物响起痛苦的呜咽,仆倒在花地上,一动不动。
云夙雪已经感知不到周遭的动静,但是却能感受一阵刺目的白。
那阵白,落在怪物身旁,是一个挺拔修长的男子,一身飘逸白衣,银发如雪,整座身躯就像冬日里耀眼的雪山,巍峨如许。
他杀了怪物,从树林下轻步走过,从仅剩片羽的魂魄残片里走过,衣袂翻飞,与桃花相得益彰。
“呃……”云夙雪突然大梦初醒般,她竟觉得有无限能量向她聚来,她正灰飞烟灭的亡魂残片像被什么吸住,朝中心聚拢。
那白影走出了她的身躯,渐走渐远。
而她四分五裂已然熄灭的魂魄竟然合成了一体,慢慢地落在花地上,不一会,化成了一段雪白的裸肤胴体。
片刻,乌黑长发神奇长出,本来模糊的面孔上就像纸上作画,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五官。
脸型绝美,白皙如玉,待她微微张开眼睛,一抹黑雾从瞳孔里溢出,犹如从画中泼洒出来,明光照人。
她不但聚了魂,而且化成了人形。
白皙清瘦的手指抬起,她轻折桃枝,几片花瓣飘落在她身上,覆盖几许春光。
云夙雪有些疑惑,是什么让她聚了混,化了人形,难道是刚才那个白衣人,难道他就是聚魂体,聚魂体只有传说里才有,她绝不敢相信她轻易就遇到了。
如果是那样,她必须去找他,否则今后,她随时都可能会魂消魄散。
眼下,这身赤条被人发现实在不妥,她快速绕过花树,准备去寻身衣服。
穿过花海,出了桃林,她一眼就瞧见桃林出口的一座花架,花架上晾着华丽的火红衣裙,那应是那位妙龄少女的外服。
她手一挥,衣裙瞬间落在身上,正好还有一幅面纱,她顺手戴在脸上。
快步出林,迎面是雕梁画栋的房屋,她步入走廊,一直朝里面走去,打算寻找出口,转过一道弯,又见一群少女。
少女们身着淡红色裙衣,配上艳织的花冠,胸脯袒露娇艳,正向一群男人示舞,舞姿蹁跹,引得男人们高声赞叹。
又转个一道弯,屋檐下,檀香和龙涎熏制的纸灯轻轻摇曳,轻薄的窗纸内,传来呜呜咽咽的少女呻.吟。
穿过这阵嘈杂,走廊前方远远地有几个人朝她跑来,担心被人认出,她快步闯入一间屋,那屋里安静,应是没人,可算找个藏身之地。
她重生后几乎没有法力,魂魄极其衰微,恐怕稍不留神就散了,掀不起大风大浪,还是低调为上,最好这世上没有一人认出她才好。
为今之计,必须早些找到聚魂体,否则重生这一世也是白费周折。
她往屋里走,怎知,床榻上是两个赤条条的男女,正在翻云覆雨。
那女子见有人来,尖声大叫,云夙雪漠然移开眼睛,走了出去,不忘将门捎上。
那前方匆匆忙忙跑来的是两个婢女和两个看护,堵住她去路,一个婢女说:“花魁仙子,妈妈让你快去!”
“……”
云夙雪微怔,她定是穿了人家的衣服被误认作花魁,她现在要不答应,往别处跑,定然会被这些人追赶,要是跟他们去,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眼下,她法力衰微,倘若和他们对着干,恐怕讨不得好,于是颔了颔首。
两个婢女有说有笑将她推推搡搡,很快就到了一处舞台入口。
那里面传来阵阵呐喊之声:“请花魁仙子舞一曲!”
在这阵喊声中,她无甚表情,走入舞台内,舞台是偌大室内的高台,共有两层楼将高台围住,楼层栏杆内满坐宾客,此时见她进场,顿时传来阵阵呼声。
云夙雪的耳朵有些刺痛,她一时也看不清人,站立舞台中心后,就浅浅作了个揖,她决计随机应变,等过了这事再寻找出路。
台下一时大喊:“请仙子起舞!”
呼声此起彼伏,云夙雪冷水般的眸光,正落在舞台前方一排表演的秀剑上,她上前取剑,决定舞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剑舞。
这身红衣绣着奇异鬿雀图案,虽她没使几分力,但每舞动一步,衣袂便如邪魅的火鸟展翅,惊艳绝伦,一时引起台下惊呼喝彩。
琵琶声连连,与她曼妙舞姿契合得天衣无缝。
她时而轻盈,如沉湎凡尘的和乐,舒缓耳目。
时而湍急,如十面埋伏的乱世,振慄人心。
忽然,这高楼四周的窗牗噼啪作响,一阵异风吹入。
众人讶然之际,窗外飞进成群的桃花,顿时冲盈整个楼台。
桃花如飞舞的蝴蝶在舞台旋转,萦绕着火红衣裙的少女。
她手握银剑,舞步照旧!
剑光弑过花瓣,绯红支离破碎,剑辉匝地!
众人引颈而望,目瞪口呆,都忘了喝彩。
二楼密室内。灯火阑珊,禅香袅升。
氤氲的色彩,正在白衣人冷峻隽永的脸庞上流淌。
那人银发倾泻,披于皎皎白衣之上,仔细看,右眼眉梢有道若隐若现的狭小红痕。
身旁的护卫抬眼瞥视他的侧脸,毕恭毕敬道:“大宗主,这魔修也不知藏在何处,不如属下四处打探一番。”
他凤眸低垂,眼尾流露出冰冷的寒意,即便没有看他,护卫也在心底产生庄严的敬畏。
好在,禅烟缕缕丝丝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萦绕,这才减轻他几分寒杀之气。
片刻,上官宴微微颔首。护卫领命飞走,密室里只剩他一人。
他凤眸半阖,渗出的冷意跃过密室小窗的窗槅,直穿高台。
刹那间,那宾客的纷乱、悸动,在他眼中化为空空。
酒气的冲盈、迷乱,顿时碎成泡影。
唯余满楼的桃花盛景,在他眼中弥漫,将寒气下压!
他薄唇轻动,一片飘向他的破碎花瓣,被吹走,朝舞台飞去。
少女皓腕一挑,青光过处,剑尖轻飘飘刺穿那枚花瓣!
她舞动如风,红衣如火焰一般烈烈燃烧!
他冷清的瞳孔如同被她拓上血色。在禅烟中闪烁,淋漓鲜红的,和那团火焰同燃。
少女舞剑时,面纱忽地脱落!
那一刻,上官宴的眸光倏然紧紧凝住,就像是被刀子刻了一道深深凌厉的疤痕。
面纱脱落,云夙雪挽了一个剑花,收住舞剑,弯腰拾起面纱重又带上。
一刹那间,众人已然瞧清了她的模样,那是一张十分惊艳的面孔,轮廓精美,五官也玲珑微妙,一双寒烟笼罩的冷目,明亮,飘渺,遥不可及,如长空高挂的两轮冷月。
舞台下凝神屏气,好一会,才有人惊呼:“原来花魁是花仙子下凡!果真是桃之夭夭呀!”
“红裾翛然,佳冶窈窕!此乃天心楼千年难得之瑰丽!”
“顾眄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惊鸿一瞥,死亦无憾!”
宾客们乱哄哄盛赞时,云夙雪做了个揖,向舞台后面走去。
舞台下,一个白衣公子拂去额头的碎红,大喊:“美人儿,美人儿,你又去哪儿?”
云夙雪听得出来,那人正是桃林里与妙龄女子追逐的盛公子。她头也不回,直往后台快走。
盛公子追她猛极,踏着楼梯拼命地往上跑,口里大喊:“仙子留步,仙子留步!”
一个趔趄,摔在楼梯上,顿时传来四面八方的嘲笑,他们都知,这位公子正是如日中天盛家的盛大公子,长相极俊,然而却是成日里玩物丧志的纨绔。
天生的好脸生了一对流转的眉目,含情脉脉,可惜却一眼的萎靡,面色发虚发红。
这花魁一夜千金,没有巨大财力便是摸也摸不到,然而盛公子却是花魁的常客。众人见他跌倒,自是露出鄙夷之色,然而谁又舍得花巨资买她一夜?
那花魁刚才露出惊鸿一面,长相惊艳,如艳泽的桃花淬上冬日的冷露,但比之还要冷艳,众人眼里又不禁透着浓浓的酸意。
盛公子跑得狼狈不堪,终于跑上二楼,一直朝她追去。
云夙雪知他跑来,只得急急地穿过走廊甩开他,被这盛公子追上,不知又要惹上什么风流债。
“仙子,仙子,要小生的心肝煮了吃,我也舍得!”
“别叫我空劳相思!小生要与仙子芙蓉帐暖,碧桃紫箫!”
盛公子在身后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叫,这叫声引起走廊边上狂蜂浪蝶和香艳少女们的笑声。
云夙雪微微咬牙,恨不得回头去敲碎他的牙齿,割了他的舌头,走廊里都是揽她的香粉蜜烟,还有故意伸手伸腿挡她道的。
她走不快,只怕很快就被盛公子缠上,在这种地方,她行不得凶,更动不得手,只怕被他缠上惹出一身臭味。
可偏偏,有个嫖客戏弄地拦住她的去路,她一停步,盛公子就猴急猴急地扑了上来,云夙雪厌恶至极,恨不得一掌拍死他,然而这人如一坨烂泥,一掌打在他脸上犹如抚爱,他死缠烂打,将她抱住,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她。
云夙雪用手抵住他下巴,不让他靠近,呵斥:“你别太放肆!”
“美人儿,你讨厌死了,昨日才花烛良宵,春风一度,今日你就说胡话!”他被抵着下巴,说话含糊不清,又引起四周的一声哄笑,这对话,就像两口子打情骂俏一样。
二楼密室里,禅香的烟雾不断颤动,就像承受不住某种起伏不定的气息。
上官宴眉头微蹙,将刚才一幕冷冷瞧在眼里。
他轻轻捻动手里的手串,整个人如一道疾风飞出小窗,穿过舞台,飞过长廊。
掠过漫漫长长的冷烟!无人问津的孤灯!
他对盛公子快速夺舍,下一秒,灵魂就侵入盛公子的躯体。
他握了握陌生的指骨,咯吱细响发出,这副年轻力壮的身体在他眼里尚算满意。
盛公子又恬不知耻地伸手抓她胸部,云夙雪正想一巴掌将他拍在地上,陡然间,盛公子却僵住了动作。
他忽地一动不动,伸出的指掌停在半空,云夙雪还以为是她刚才一巴掌太用力,起了后续反应,连忙松开他下巴上的手劲。
盛公子微微低头,刚刚一脸轻浮,瞬间化成冰冷,那一脸的的涎笑也荡然无存,正用幽冷的目光睇着她。
云夙雪轻轻蹙眉,这人恐怕是有什么癔症吧,她也不管了,转身就要离去。
手腕忽地被他抓住,云夙雪生了口厌气,心想他只不过换了方式缠住她。
她抽手,却发现他力气大了不少,转头时,正碰上他紧紧睇她的目光。
她发现,盛公子这么正经时,竟透着些许周正,只是那对眼眸和这面庞又有些不同,明明这张脸是小白脸似的,然而他的目光却似浩淼冰渊,笼罩氤氲不息的寒流,寒流里升出不可捉摸的微光。
他黑发细细温顺,头戴白底金边抹额,抹额镶嵌极艳的朱红宝石。
穿戴奢靡,脸色红润,盛不住他一眼的冰魄,就像温娇的花,抵不住严寒的霜。
“你松开!”云夙雪又抽了抽手,发现他死劲不松,就像在她腕上打了个死结,任凭她怎么抽动,都如同煎水作冰。
他眼睛里忽然产生变化,那微光在涣散,又像满树的石榴燃烧起来,变成了一片殷红,她越发警惕,这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缘何眼睛红了,红得如此吓人。
他猩红的眼盯着她一动不动,燃烧得苍凉又悲戚,竟让云夙雪觉得,他从地狱里出来,是一个失心疯的野兽。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哄笑:“盛公子,快抱上床干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