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用过午膳,便要出发了。

驿站门口,雁随正抱着剑,待到苍平赶出马车,她直接钻了进去,倒是吓了车厢里的李绪一跳。

“我以为你会去骑马。”李绪瞬间镇静下来,只是说话略带了些气声。

“是吗?”雁随刚放下剑坐下,听见这话上半身前倾着靠近李绪,柳叶眼似秋水又似笑非笑,“我还以为襄王殿下是有些话要同我商议呢,否则不会让我去听些话本子。”

李绪刚要开口,马车外又传来青河的声音。

“主子?现在可要走了。”

“可。”

***

马车一路向南。

李绪倒了杯茶递给雁随,茶杯从羊脂玉换成了瓷质。

“自是有事要麻烦沈小娘子。”

雁随接过茶杯,粲然一笑:“能为殿下鞍前马后,乃是荣幸。”

“劳烦沈小娘子到了上京探查一番京兆尹冯灼家。”

“殿下是觉得崔家姨母应过的不好?”

李绪垂下眼睑,说道:“我母亲过世时,崔家并未前来吊唁。我在平关这么多年,与崔家再无瓜葛,与崔谨的旧交情但他此次亲自来驿站,我便猜到,他有事相求。”

“崔谨是崔家官位最高的,崔家从他身上牟利良多,父母妻儿均在承州,他再往上提一提便是京官,崔家族老定不愿他脱离掌控,在承州他可以荫蔽族人,在上京则是鞭长莫及。但他不愿开口,我也不能强求。”

“他既然主动提起他妹妹,那便是他的所求。”

“至于他求什么,求她的妹妹平安?还是求她妹妹和离?内院之事我不好插手,只得劳烦沈小娘子帮衬一二。”

李绪抬起眼眸,望向雁随:“我曾欠他一个人情。”

雁随莞尔:“那殿下也算是欠我人情了。”

“他日必定结草衔环。”李绪抱着拳,冲雁随行礼。

雁随起身,弯腰在李绪耳边悄声说道:“那我们这般算不算大声密谋。”

“无妨,马车隔音上佳,何况我们本就不是大声说话,也非密谋。”李绪愣了愣神,微微别开脸说道,“不过是说些家事罢了。”

雁随不再捉弄他了,正襟危坐同他道:“劳烦殿下略微告知一番上京情况,免得我入了上京反而两眼一抹黑,闹了笑话。”

李绪伸出左手从杯中沾水,写下一个“冯”字。

“我所知也不多,便从这开始讲起吧。”

冯家早些年不显,直至幽王之祸后成肃帝登基,冯家水涨船高,冯家老太爷冯远捷扶摇直上,堪称世家翘楚。而后当今圣人又娶了母家表妹,一门双后好不风光。虽有坊间传闻圣人同皇后并不和睦,但不影响冯家鲜花着锦。

上京百姓中笑言,天上落石头,若砸中个官爷,必定和冯家沾亲带故。

“这些年隐隐有越过圣人之势。”李绪几近耳语。

雁随并不诧异,毕竟如今所遇官吏四品往上,除了张岭,其余均和冯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雁随亦沾了茶水,在“冯”的下方写下了“杨”字。

“那殿下可要探一探?”雁随点了点桌子。

李绪摇了摇头,神色平静,说道:“我同贤妃娘娘并不熟稔,反而容易唐突。”

贤妃杨芙同李绪并无交际,只在昔日先太孙妃林逢月主持的赏花宴上见过一面。

当年李绪不过总角之年,而杨芙即将及笄,她的母亲托林逢月帮杨芙觅一觅夫婿,故而办了这场赏花宴。

***

修远三十四年,正是二月初二花朝良辰美景,林逢月拉着杨芙的手于花丛中宴请官眷千金,报春、山茶、春兰争相盛放,却敌不过两位玉人容颜。

有活泼的官眷千金调笑林逢月:“太孙妃端的是人比花娇。”

林逢月笑得温婉:“现下这里头可就算我最是年长,哪里比得上各位阿妹正值妙龄。”

隔着一湖春水,太孙李维正同新认识的举子论着《中庸》中的哀公问政,其他人也谈着四书五经诗词。

李绪百般聊赖,在家中阿娘便是爱书如痴,因着不想再读好几个时辰的书,才来阿兄这里偷闲,谁知阿兄不仅不陪他玩,还让他坐在这认真学。

他偷偷溜开,瘫坐在亭内一角,耷拉着脑袋,右手摆在栏杆外摇啊摇。

“囡囡。”一道声音响起。

“二兄。”李绪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了下去,“你是来喊我去听课的吗?”

李绍近日很是喜欢带把折扇显着风流,他将扇子收拢在手里敲了敲,也在亭内坐下。

“二兄见囡囡无趣,特来找你说说话。”

李绪平辈的兄弟不多,因此一起序齿,彼此关系还算亲密。

“二兄不许再叫囡囡了,我都十岁了。”李绪气呼呼地说道,自他懂事起,他便不让人叫他囡囡。只是阿娘还是喜欢,偶尔会叫上一次,李绪不能同阿娘置气,便也忍了,旁人包括阿爹都不行。

“好,我们小阿绪看些什么呢?”李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能见李绪的肉肉脸鼓起来就已经很划算了。

李绪指了指湖对面:“看花,嫂嫂那边的山茶好看。”

李绍跟着李绪手指方向望了眼,确实好看——袅袅同心巧笑分,粉霞红绶藕丝裙[1]。

只一眼,已识人间未见花[2]。

“阿绪,二兄问你,你可知阿嫂旁边的那位小娘子是谁?”李绍收回目光,略带期待地望向李绪。

李绪眼力颇好,他伸长脖颈仔细辨认了一番,答道:“应当是杨家行三的表姊。”

“阿绪好眼力,那不日你便要多个二嫂嫂了。”李绍手一摆,摊开折扇潇洒地扇风。

“二兄自个儿说了又不算,”李绪边说边往后躲了一躲:“二兄别扇了,如今才二月初,你要是再病了,二伯母又要灌你十几贴苦药了。”

李绍悻悻地收起扇子,用扇子点了点李绪的脑袋。

“小鬼头,就知道用药吓唬我。”

次月,幽王案事发,赏花宴如黄粱一梦无人再提及。

李绪并没有多个嫂嫂,反而失去了敬爱的兄长和阿嫂。

李绍同冯家幼女冯灼成婚,而杨家三娘杨芙于家蹉跎近至双十年华,直至入了东宫做了太子良娣。

***

雁随静静听完,她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

“杨家阿姊也是不易。”

李绪取了帕子抹掉桌上水渍,自嘲道:“活着便是万幸了,算来我算是最走运的一个。”

雁随没有反驳,只是一双瞳似剪水般清澈。

“正是因为活着,所以才要背负许多。”

马车外风声渐停,这点家事的话茬也如风般被吹散。

桌上水渍已毫无痕迹,李绪从腰间取下匕首,捏着刀刃递给雁随。

“之前沈小娘子说这个机关能收回银针,我盘弄了半天却没找到,上次那根银针我便是射出去了收不回。”

雁随接过匕首,将机关转动了两下后将匕首还给李绪。

“是我忘了说,这个地方转两下便是了。”雁随指了指刀柄。

“好。”李绪接过匕首,挂回蹀躞带上,“可惜无缘亲眼见到沈小娘子的簪子如何精妙。”

雁随倒抽一口凉气:“坏了,还不知张大人有没有将簪子送给师父。”

李绪思索了一番,觉着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评价:“根据我对张大人的了解,他定要纠结十余天才能送出。”

***

李绪所言非虚,从雁随递信给张岭,再到如今将过承州,满打满算已经十日了。

六日前张岭便从老张那里取回了簪子。

是一枚云松簪,并非多么珍贵但胜在精巧,云松上则藏了些许小机关,张岭刚拿到时不留神差点被划破手。

一连六日,张岭日日天不亮就到了临山,再赶回来处理公事。

他始终不敢敲开临山院子的门。

陪他一同上山的小厮问书都有些疲倦,他特别想同自家郎君说道说道,簪子若再不送不出去,府上的马儿先要累死了。

也有可能是他先累死,毕竟马儿回了城内也不用去官署。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正是叶岚,她牵着马,着了一身绯色襦裙,正欲离开时,却见到了在树下踌躇的张岭。

“张大人。”叶岚走近,朗声道,“可有贵干,是来看阿崧的?”

张岭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云松簪,递给叶岚。

“这是沈小娘子让我转交给你的簪子。”

叶岚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便随手插在了发间:“是她的手笔,辛苦张大人跑一趟。”

说完便牵着马转身要走。

“阿岚。”张岭喊住她,面对叶岚疑惑的眼神,他下定决心开口道,“我能同你再说些话吗?”

叶岚扬起唇,懒懒道:“那是自然,你同阿崧在我心中是一般的,都是我阿弟。”

张岭听闻愣了半晌,木然开口道:“可……”

话音未落,叶岚打断了他:“阿崧现下不错,还能出气儿,你要不进去看看他。”说完她指了指院子。

“我就不招待你了,我先下山有些事做。”

说完叶岚便翻身上马离开。

问书从树后探出半边身子,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郎君,我们现下?”

“去看看阿崧。”张岭回道,他大步往院内走去,问书却从自家郎君的脚步里看到了些许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雁随:我在套路襄王殿下给我讲故事。

二兄:糟了,是心动的感觉!

滴,张岭大人收到一张好弟弟卡!师父和张大人——正宗姐狗^_^

***

[1]袅袅同心巧笑分。粉霞红绶藕丝裙。软翠柔蓝擎不定,晓妆匀。醉露屏前双朵朵,舞风庭下一群群。不肯嫣然回一顾,为思君。(明代杨慎《山花子其一咏软枝条同心山茶花》)

[2]玉洁冰寒自一家,地偏惊此对山花。归来不负西游眼,曾识人间未见花。(宋代俞国宝《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