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上京如何,远在平关的襄王一行自是不知。

用过午膳,一行人整装待发。

雁随这才见到传说中的驿长,他站在驿站门口,微微弓腰恭敬地送别襄王殿下。

马蹄扬起,掀起阵阵风沙,将他甩在了身后。

“他的腿。”雁随收回目光,拉下车帘。

“是跛足。”李绪并未掩饰,“他同前些年在元宵节夜市上,我们见到的的周祎父兄周信周礼一般,也是从平关军退下来的伤兵。”

“这是殿下为他们做的安置吗?”

“算也不算吧。我也只是给他们提供机会。他们曾在军中,眼力和直觉正是上乘,反倒适合。”

李绪并未自谦,他从始至终也只是帮他们读书识字学艺罢了。

“若我是他们或者家人,会时刻铭记殿下的恩情。”雁随并未看向李绪,轻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

离开驿站后行的很快,路过下个驿站也只是短暂歇息了一晚,不过破晓时便出发了。

又行了一日,期间不过让马儿喝了点水吃了些草,众人嚼着从驿站拿来的肉饼拌着开水吞了进去。

一行人终于在天擦黑时到了平关和定州交界处。

这两日行了百余里,大伙都有些疲乏。

忽然外面响起冯炽中气十足的声音。

“哪来的贼人!”

“住手!”苍流赶了上来,天色有些黑,他正欲仔细辨认了一番,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得扑通一声,跪倒一片。

“殿下,平关军旧人在此,前几日听说殿下归京,特意在此等候,祝殿下平安顺遂。”领头的人声音洪亮。

李绪从身旁取过披风,系在身上,雁随将手炉递给他。

李绪下了马车,他开口回应,声音不大却令人信服。

“诸位请起,诸位都是保家卫国的好汉,某不敢承,”李绪将手炉递给身旁的苍平,扶起领头之人,“平关有诸位守护,是平关之大幸,是圣人之大幸。”

“今后山高水长,再见之日不知何年何月。还请诸位保重。”

雁随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向李绪。

她未曾见过昔年郑家老将军点兵攻打北雍,夺回平关七城的雄姿。

但从如今的平关旧将中可以显现一二,他们有傲骨有抱负,敬重襄王的仁善和才略,因此跋涉两百余里来送别。

李绪在平关的声望和威名并非是从他襄王的名号中得来的,而是与他父亲两个人十五年的呕心沥血中挣来的。

平关军不可出平关,但平关军旧人可以。

雁随察觉到李绪余光瞥向了她,于是顺势关上了帘子。

帘子轻轻地“啪”了一声,带的车身上的流苏微微晃动。

李绪同他们并未寒暄太久,只是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便回到了马车上。

雁随抬眸,看见李绪解开披风,坐稳后随手拿了本书沉默地翻看着。她便敲了敲车壁,示意可以走了。

襄王车驾悠悠南下,雁随掀开帘子,伸出头回望,看到了愈来愈远逐渐变小的平关。

***

天色已晚,林子里偶然传来几声鸱鸺的鸣叫。

雁随开口问道:“今夜便要出平关吗?”

“我们需尽快。”李绪随手翻过一页书,“定州刺史赵明盛乃冯家姻亲,他的夫人是冯老太爷妹妹的女儿。”

冯家人,自然是能避则避的。

“赵明盛?这个名字怎么有点熟悉?”雁随有些想不起来了,她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他是张大人的同期,也是修远三十六年会试的举子,但他才学不精,榜上无名。但他同冯老太爷的外甥女成了婚,落第后冯老太爷看在甥女的面子上帮他谋了个京县丞的官职,到比张大人授官来得快了许多。”李绪缓缓道来,“许是你从张大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说起张大人,也不知他有没有将簪子送给师父。”

***

平关城内的张大人倒很是纠结,如今正是七日之期,他从张家铺子拿回了那支簪子。

拿到手时有些震惊,竟是寒铁做的,不似一支簪子,倒好像一把短剑。

张岭在院中踱步,吓到了起夜的小厮问书。

“大……大人?”问书上前来,“您怎么还不睡?”

张岭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同问书说道:“明日,你同我上临山。”

说完便转身往屋里钻去,留下毫无头绪的问书,在院内发懵。

张岭这般的纠结雁随不知一二,但根据她对张岭张大人的了解,推断他定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李绪抬眸看了一眼雁随,似乎看到了狐狸露出了尾巴:“张大人,必定不会负你所托。”

雁随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

“这同殿下来平关时的路也是一样的吗?”她问道。

“应该是一样的,我也记不太清了。”李绪停下了翻书的手,思忖了半刻答道,“光是在路上就走了两三个月,忘得有些干净了。”

“我倒是还记得我十岁时因为偷酒喝,被我师父狠狠的揍了一顿。”

李绪翻书的手停下,他想了想,他十岁时从上京赶到平关,似乎是天要塌了,幸而父亲母亲还撑住了他的天。

***

李绪同李惇崔其菀北上平关时,尚在外傅之年。

一夕之间,疼爱李绪的皇伯父李恒和皇伯母郑婵被囚禁在了东宫,后来连最爱陪他玩耍的兄长李维和最体贴的嫂嫂林逢月也被囚。

两月后,皇祖父定下了谋逆的大罪,而他的父亲李惇,跪在太极殿外三天三夜,依旧挽不回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杀心。不过还是给了最后一份体面,给李惇赐了封号襄,封地平关。

在一个低沉昏暗的夏末夜晚,刚刚被封襄王的李惇同襄王妃崔其菀,低调地带着他们的儿子李绪,踏上了北上平关的步伐,没有一个人送别。

或许是有的,毕竟李绪也不知道那个一贯慈爱地抱着他的皇祖父,有没有在皇城的高台上看着他最宠爱的小儿子离去。

因李绪年幼,襄王妃又不太适应奔波,他们一行人走得很慢,半个月后才到宁州。

而他们刚到宁州时,京中便传来了消息——幽王自焚于东宫,幽王妃郑氏、皇孙维、皇孙妃林氏亦是身死。

李绪只记得那天,或许有沉默或许有哭泣,但再也没有皇伯父在他闯祸时拦住要揍他的父亲,也没有皇伯母轻轻捏他稚嫩的脸。

他也没有了那个爱偷偷带他溜出去捉鸟斗蟋蟀的兄长,也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便俯下身笑着摸他头的嫂嫂。

父亲将脸埋在了掌心,小小的李绪只能看到他微微抽动的肩膀,而母亲揽过父亲轻轻地安慰。

从宁州到燕州,再到承州、定州,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索的秋日里,李绪被母亲轻轻拍醒,告诉他到了。

李绪随着母亲下了车,平关不同于上京的繁华,到处都是一种野生生长的气息。

这里的人,说话大声而爽朗,喝茶喝酒都是大碗,空气中还弥漫着各种烤肉的气息。

“你父亲去官署了。”崔其菀温声道,“往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李绪抬头,看到略显沧桑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潦草地写着“襄王府”三个字。

崔其菀看到他盯着匾额,边牵着他的手向里走去,边解释道:“这里以前是郑老将军的府邸,老将军后来一个人不想住这儿,便搬到了官署里的小院子。”

崔其菀带着他穿过影壁,来到院子后,她蹲下身子,握住李绪的肩膀,与他平视。

“囡囡,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大人了,阿爹阿娘身上有更重的担子,你要好好的。”崔其菀身上依旧是好闻的梅花香。

李绪点了点头:“阿娘,儿知道了。”

“你阿爹给你找了几个玩伴,你和苍平,再加上他们俩,要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玩耍,好不好?”说完崔其菀起身,招了招立在一旁的两个孩子。

“你们一起玩,我还有些其他的事。”说完崔其菀便转身出了院子。

一个高些一个瘦矮。

李绪比了比,开口道:“我是李绪。”又指了指他身边沉默的苍平:“他叫苍平。”

“我,我没有名字。”高些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他们都叫我大娃。”

矮些的孩子开口:“我叫青河。”

“那你自个儿给自个儿取一个。”

“那我叫苍流,苍平的苍,河流的流。听起来我和苍平是兄弟,和青河也是兄弟。”

再后来的十五年里,苍平、苍流和青河陪伴他的时间,竟快追上了他的父母亲。

***

说话间,马车外传来苍平的声音。

“殿下,再过一盏茶便到了定州辖内的驿站了。”

“好。”李绪回答。

而雁随从李绪手中抽出他没怎么翻动的书,问道:“殿下有没有听过平关本地的小调?”

“听过一些。”

“听过这首吗?”雁随轻哼着唱出来,“鸟儿入乡,燕儿双飞,请君看三阳,言语侬欢,还不归。[1]”

雁随声音清澈,倒显得歌没那么伤感了。

“似是听过一两次。”

“那——殿下,现今您也算得上是鸟儿入乡了。”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2]

如今已是梦魂已过关山。

作者有话要说:李绪小名——囡囡。

林逢月名字出处:

李白《清平调·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1]翩翩鸟入乡,道逢双飞燕。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出自《二月歌》)

稍稍改动了一些。

[2]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出自李白《长相思·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