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圣人身体不好。”
“第二,杨家如今已是死水一潭。”
“第三,冯家冯焕不堪大用。”
雁随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数给李绪听。
“不错,沈小娘子字字珠玑,”李绪称赞,“前有李太白文武双绝,今有沈小娘子文武兼备。”
“不过是武功亦是人心,一招一式的变化也是心法。”雁随坦然道,“而且我只不过闲来翻看临山上存的些许书,远称不上文武兼备。”
“不过我很是好奇,沈小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第一条,自然是冯炽说的有些心虚,但无论他知道与否,这都不影响。”雁随撑着下巴,抬眸看向李绪,“圣人正值壮年,他若身强体健,绝不会召一个被贬谪的亲王归京。”
“第二条,自然是世人皆知的了,小公主是圣人唯一的子嗣,却没有封号。无论什么原因,结果却是她的母族杨家没有受到待见。”
“第三条,人越缺什么越显摆什么,更何况为官需低调,压一压自己的声名不是什么坏事,但冯焕却有些张扬了。”
雁随说的没错,宫闱之事她知之甚少,但结果显而易见。
冯炽身在禁卫军,担的是天子近卫之责。
但很显然,冯家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助力,否则迎驾亲王归京这种事,是绝对轮不上圣人贴身近卫的。
当李绪问起圣人身子时,冯炽并不知李绪在京中是否还有耳目,但他的心虚不算作假,由此可知,圣人的身体状况已经是人尽皆知。如此着急唤李绪归京,定有大事发生。
幽王之祸后,念在先皇后的份上,杨家并未受到太多牵连,只是曾经的国舅爷淡出了众人视野。
成肃三年时,成肃帝给当时的太子宁致帝选妃,杨家出了个太子良娣杨芙,却依旧寂寂无名。
成肃四年,许太傅奉命北上教导失怙恃的襄王殿下,带来了太子良娣孕育一女的消息。
如今算来,小公主已经八岁了,作为圣人膝下唯一的子嗣,却连个封号也没有。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后宫前朝密不可分,可这么些年杨家也没有沾到什么光,丝毫没有被起复的意思。
至于冯家冯焕,若是真正堪用,不会在冯家老太爷冯远捷六十出头时称病致仕之后,迅速坐上右仆射之位。
冯远捷的这个儿子,着实不懂得韬光养晦。
“是该赞一句沈小娘子兰心蕙质,”李绪起身,将面前的手炉拿起,“走吧,今日驿长应取了些新鲜蔬果,用完膳该上路了。”
“殿下说得同我要死了一般,呸呸呸。”
***
上京城内,冯家。
“蠢货!你个蠢货,枉我一世英名,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冯家老太爷冯远捷大发雷霆,将手中的茶杯掷向了他的儿子——冯家现任家主冯焕。
冯焕偏头,躲过了他父亲的一击:“父亲莫急,区区小儿罢了,何况我只是让二一试探试探,并非当真要了那小儿的命。”
“小儿!你当他是小儿!你还真当他才十岁吗!”冯远捷许多年没有大动肝火了,“二一那群人能干什么事!六七品官还能勉强动一动,那可是襄王!更何况你的族弟冯炽还是护卫襄王的禁卫军头领,他日若是盘查起来少不了冯家的关系!”
冯远捷自诩走的是平和养生之道,多年来修身养性鲜少发火。
可奈何老妻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不培养这个蠢材,他日黄泉之下无颜再见老妻。
只能是逆子事事闯祸他件件收拾,好不容易这些年算是立了起来,如今节骨眼上又捅了篓子。
冯远捷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这件事等冯炽那边的消息,这几天我暂且饶过你。”
冯焕低头称是。
冯远捷看出这个儿子很是不服,但也不想再纠缠,转而开口问起宫里的消息。
“宫中娘娘现今如何?”
“回父亲,儿子前几日往宫中递了信,娘娘只说一切照旧。永宁殿那位近期也没什么异样,圣人照例五日去一次,倒是小公主病了几次,请了好几回太医。”
“请太医?”
“儿子同太医署令关系不错,他同儿子喝酒时略微提了提,那位的脉案一切正常,小公主确实是高热反复,应是前些时候倒春寒病倒了。”冯焕声音提了起来。
冯远捷见他又有些得意,按住抽他的心思:“这事干的还算不错,不过那边还要盯着着,包括其他宫殿。”
“父亲,儿子一直想问……既然娘娘愈发难以有孕,不若从旁支挑几个年轻女子送入宫中。”
“住口。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冯家不能再出一位皇子了。”冯远捷将目光从冯焕移至门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更何况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妹妹,我们冯家,亏欠她许多。”[1]
***
长秋宫一贯冷寂,未曾想正应了秋字萧索。
“娘娘,您今日又在风口上坐了半日,您可要保重凤体啊。”皇后冯灼的侍女闻琴上前,往她的身上披了件披风。
“无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病早该病了。”冯灼不是很在意,她抬起头看向天,“这皇宫的天,看上去永远都是四四方方的。”
“娘娘……”闻琴欲言又止。
“你也不必想法子劝我,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习惯。”冯灼笑了笑,脸上终于有了昔年的明艳,“也不单单是我一人不好过,眼瞅着都不好过。”
冯灼是宁致帝李绍母家的侄女,成肃元年,成肃帝指婚,年末,时年十七岁的冯灼同与她同岁、刚封为太子的李绍成了亲。
婚后,因婆母是她的亲姑姑,冯灼也并没有受到为难,只是同李绍之间始终保持着不冷不淡的关系。
又因为婚后一直未孕育子嗣,成肃帝又仅有李绍一个儿子,成肃三年,太子选侧妃,杨家杨芙入东宫成了太子良娣,同其他几个小娘子成为她的姐妹。
李绍依旧保持着对后院的冷淡,五日便来她这里一次,坐上一坐,偶尔去其他侧妃良娣那里转一转。
直到成肃四年的宫中元宵家宴,李绍隔着她牵过杨芙的手,同成肃帝道喜,说良娣杨氏已有三月身孕。
一刹那,冯灼觉得浑身冰凉,脑子嗡的一声。
她清楚,这是李绍给她的屈辱,给冯家的屈辱。她强忍着,给成肃帝道喜,给皇后道喜,给李绍道喜。
事后,她的姑母拉过她的手,告诉她无妨,不过一个良娣的孩子,若是男孩便抱过来由太子妃教养。她笑着点了点头,回到东宫时却有些脱力地坐下。
她是他父亲四十来岁才得来的幼女,是手心里长大的珍宝。
为了表示对她的爱意,她的父亲用了同哥哥一样的排行给她取名,教她读书写字盘马弯弓。[2]
冯灼以为,日后她最好的婚事便是榜下捉婿,挑一个顺眼又有才的读书人成亲,这样也不怕受到欺负。
直到十五岁时,父亲告诉她,她要准备做皇后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时冯灼未见过李绍一面。
直到大婚当夜,她才见到自己的郎君。
李绍是个病弱的少年,虽很俊朗但脸色淡淡的。她拿不准李绍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便有些拘谨,周公之礼也不过是草草了事。
她清楚她与李绍并无什么情谊,不过是顺应父母的心意绑在一起,彼此之间也不过维持着表面的相敬如宾。
直到后来杨芙入了东宫,她见到李绍温和地扶起行礼的杨芙时,眼中遮掩不住的爱意,才知道李绍原是偏爱那般娴静温柔的女子。
直到杨芙怀胎,冯灼突然有些恨,凭什么她要在这孤孤单单的,要做李绍的附庸。
但又想到家族门楣,她又有些泄了气。
后来杨芙生女,她也很是庆幸,若是一个男孩,她的父亲她的姑母定会让她夺来那个孩子,她不想做个恶人。
如今十余年夫妻,她与李绍之间,她总觉得,快要连表面的和平也维持不下去了。
她有时还会恶毒地想:“李绍,你不如死了,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
春风有些暖意,侍女扬画恭敬地走上前:“娘娘,永宁殿贤妃带着小公主来了。”
冯灼懒得梳妆,便告诉扬画:“直接请过来吧。”
杨芙领着小公主,婷婷袅袅地走来,临近时冯灼看见她的脸上很是惨白,气色比她还要差上许多。
“妾给娘娘请安。”说着便拉着小公主行礼。
“儿给孃孃请安。”小公主声音甜滋滋的。
“起来吧,圆圆来孃孃这里。”冯灼倒是颇为喜欢这个小丫头,转过头对闻琴说道,“取公主爱吃的樱桃煎来。”
说着便将小公主抱在了怀里,对杨芙说道:“圆圆如今也八岁了,圣人怎么还没想着给她取个大名赐封号?”
杨芙轻轻地摇了摇头:“圣人不愿,说是慈恩寺的大师算过,圆圆十八岁时还有一劫,取了名字反而不好过。”
“他不是修道吗,怎么又信了秃驴那套。”冯灼冷哼了一声,转而关心起杨芙,“说来你身子也是差,怎么瞧着越养越不是了。”
“前几日圆圆病了,妾心里记挂,因此没怎么睡好。”杨芙细声说道。
“罢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圆圆便在我这用完午膳再回吧。”
他人或许以为,冯灼同杨芙乃水火不容,毕竟杨芙孕育了圣人唯一的子嗣,但其实不然。
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称得上友好,只是因一个男人而有些利益冲突。
抛开各自的家族和立场不谈,若是闺中相识,她与杨芙或许会成为很好的密友。
她很喜爱同温和的杨芙说说话聊聊天,她说话时杨芙倾听时会微微侧身,那双沉静的眸子会温柔地注视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皇后对圣人的态度——打工人对上班的态度,大家一起毁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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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出自《易传·彖传下·丰》
[2]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出自唐代·韩愈《雉带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