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随见李绪捧着手炉,端坐在院中石凳上,脸上是略带愠色。
“冯将军,若不是本王身边的侍卫还有些功夫,怕是本王这条命还没出平关就要交代了,咳咳咳。”李绪声音中压着怒意,还带着止不住的咳嗽。
冯炽则是即刻跪在地上:“殿下,下官冤枉,下官昨……作日……”
冯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立在一旁的青河也跟着跪了下来。
“主子,是仆的不是,仆昨日酒瘾犯了,拉着冯将军喝酒,这才误了事。”青河脸上很是惭愧。
李绪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上怒意更盛。
“原是你的不是,连累了冯将军。”
青河将脸埋得低低的,似是无颜面对李绪。
李绪叹了一口气,抬手让他们起身:“算了,起码本王还好端端地在这,这次冯将军和青河各领五个军棍,下不为例。”
“是。”
雁随觉着自己看得有一会了,是时候该粉墨登场。
“殿下,您的手臂。”雁随冲了上去,抓住了李绪的手臂。
“无妨,不过是被小贼偷袭划了一道。”李绪看着雁随宽慰道,接着轻轻地从雁随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收回披风中。
他神色淡漠,转而看向冯炽,恹恹说道:“冯将军,这几个贼人已经服毒自尽了,但身上搜下来了这些证物,劳烦冯将军仔细查看。”
苍平站在李绪身旁,怀中捧着几把刀剑,还混了一块令牌。
冯炽从苍平手中接过证物,便告退了。
雁随附身,在李绪的耳边说道:“这戏唱得不错,就是伤口浅了些,再快些估计都愈合了。”
“这就是沈小娘子捏我伤处的道理了?”李绪也未生气,“你的匕首太快了,我有些拿不准力度。”
雁随略微心虚地直起身:“这不是替王爷卖惨么,怎么反倒数落起我的不是了。”
“沈小娘子慧眼如炬,连半点风声都不用透。”
李绪确实没透半点风声,奈何沈雁随是何等敏锐的人,从李绪给她安排的房间偏远而推算,包括到驿站前的张扬烟火,青河同冯炽的喝酒交谈,乃至隐约半夜的打斗声却不吵闹,更何况苍平捧着的刀剑和令牌正是那日北山寺刺客身上扒下来的。
想来李绪定是令驿长寻了几个亲信佯装被擒杀,而李绪四平八稳地,等到冯炽酒醒再发作。
冯炽或许不懂其中的深意,但他背后的皇后母族冯家必然懂得。
冯家能知道昔年的襄王妃崔氏在北山寺供奉了一盏长明灯这样的小事,足以证明上京的手能够伸到平关。
故而舍去目前仍在平关辖内的官驿,转而想着在北山寺设个小埋伏,打个措手不及。
奈何几个刺客半是被瓮中捉鳖,半是学艺不精,反倒是惊了飞鸟,被李绪拿捏,轻飘飘地给了个下马威。
最重要的是,冯家还不知李绪借着雁随的鼻子,顺藤摸瓜查出了迷香中掺有北雍人惯用的毒蝇伞之事。
从平关快马至上京,最快也需十日才能达到。十日之内,足够襄王车驾过定州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第一回的交手,冯家无形之中已然落了下乘。[1]
***
冯炽捧着一堆刀剑并一个小玉牌回了屋内,他瞅着却有些不对,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将刀剑丢在桌上,坐在桌边,看着手上这块小小的玉牌,做工十分粗糙甚至还有些凹凸不平,除了玉牌底部刻了一个小小的二一,再无其他任何雕刻。
冯炽盘弄着这块玉牌,想着到底在哪见过。
突然他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简朴的玉佩,在玉牌的凹处,能恰好合上。这块玉佩是出发时他的父亲冯远拓交给他的,让他一定收好。
“关键时刻能保命。”冯远拓千叮咛万嘱咐。
“能保什么命,不过一个破玉佩罢了。”冯炽心里想着,我堂堂一个郎将,还怕这点小事不成。
如今看是他愚蠢了,老父比他多吃了二十年饭,想的自然比他长远。
他有些着急,喊来自己的亲信,令他速速取来纸笔,又洋洋洒洒写了封家书寄回上京。
待他收拾好这一切,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门被敲响,响起苍平的声音。
“冯将军。”
“有事?”
“将军可有空?主子请您叙一叙,许多年没回上京了,对京中形式也是颇为好奇,想着同您了解了解,再问问您看那堆贼物有没有寻出什么头绪。”
“劳烦殿下稍等,下官即刻就来。”
***
雁随在李绪屋中,百般聊赖。
“这玩意我是学不会了。”她玩这个九连环有些腻了,于是放在桌上,“冯炽什么时候来?说好的让我听书呢。”
李绪面前是刚泡好的茶,他递给雁随一杯:“从王府带来的顾渚紫笋。”
雁随接过刚喝一口,便听见屋外苍平通报:“主子,冯将军来了。”
雁随即刻从李绪面前端走了茶盘,连着顺走了李绪面前的那杯。
她眼神示意了茶杯,对着李绪口型说道:“这个会露馅。”
说完便闪到了屏风后面。
李绪看着她脚法轻快手也稳妥,滴水不撒,不由得有些失笑,只怪他没告诉她杯子是多带了几个,幸而是檀木茶盘非玉石茶盘,否则沈小娘子午间得多用一碗饭了。
“进来吧。”李绪朗声道。
苍平推开门,冯炽跟在他身后迈了进来。
“参见襄王殿下。”冯炽抱拳行礼。
“将军请起,”李绪抬手示意他对面的椅子,“将军请坐。”
李绪又面向苍平,吩咐道:“泡一壶茶来,门就不用关了。”
“是。”苍平退下。
李绪面色温和,笑着看向冯炽:“将军见笑了,本王身子羸弱,吹不得风,故此屋内常年密闭。”
“那要不下官还是关上吧。”冯炽正欲起身,李绪制止了他。
“不必了,我披了大氅,无碍的。今日天气倒好,吹吹风也是极好的。”李绪很是亲和,冯炽则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关着房门烤着手炉,他怕是要热的发晕。
“冯将军的冯,可是当今皇后母族?”李绪随口问道。
“同中宫娘娘沾了些姻亲,娘娘是正经世家大族名门贵女,下官不过是一个旁支小卒罢了,”冯炽很是谦虚,“勉强攀了亲,算不上什么人物。”
“将军谦虚了,三十出头的郎将已是个中翘楚。”
冯炽三十出头,已经是正五品的郎将,担的是天子禁卫之责。
对比进士出身的张岭二十八岁任正五品国子博士,或许算不上官运亨通,但冯炽只是冯家旁支出身,便显得冯这一字的珍贵。
更何况,天子近卫,非一般人可比。
说话间,苍平已经捧着茶上来了。
“主子,将军请用。”苍平放下茶托盘子便退下了。
李绪刚端起时便闻出,这是平关本地茶,粗涩醇厚,他面上不显,只是抬眸看了一眼苍平,而后转向冯炽:“平关茶不似京中香甜,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冯炽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圣人可安好?”李绪冷不丁地提问,倒是把冯炽吓得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圣人一切安好。”
“小公主呢,本王记得前几年老师来的时候,正值小公主出生,算是本王的第一个小辈了。”
“下官鲜少在内城走动,但也依稀听过几句,小公主乃圣人的掌上明珠。”冯炽说的谨慎,借着喝水掩饰自己的紧张。
“将军不必紧张,不过是聊聊家常罢了,想着给小公主带的稀奇玩意儿适合不适合。”李绪笑了笑,安抚道,“小公主的生母贤妃还是本王的表姐,皇祖母同她祖父乃一母同胞,也不知她现下如何?”
“这个更是不知了,宫闱之事下官万不敢窥探。”冯炽瞅着有些腿软了。
李绪见状,便不再多问,只是伸手拿过茶壶给冯炽续了一杯。
冯炽恭敬地举起茶杯,正准备灌下时,李绪开口了。
“如今冯老太爷可还安健?”
冯炽轻快了许多,轻轻吐了一口浊气道:“老太爷前些年致仕后,身子反倒康建起来,在家含饴弄孙养花逗鸟,京中人人都赞老太爷是神仙日子,好不快活。”
“当真是神仙日子罢,”李绪语气中透露着一丝向往,又别过脸轻咳了一声,接着问道,“那如今冯家可是老太爷独子当家?”
“殿下好记性,老太爷独一个儿子,是与下官同辈的冯焕,字辉明。辉明兄长幼时便是同侪中的翘楚,如今已是右仆射了。”冯炽似乎很是歆羡这位兄长的官运。
“老太爷当真是教子有方。”李绪也跟着感慨。
两人接着聊了些有的没的,一壶茶也是喝干了,连带着屏风后的雁随也喝干了手中的茶。
“劳累将军了,如今还在中午,不若用过午膳后,我们立即出发,赶在天黑前到达下个驿站?”李绪是个体贴的殿下,主动提出赶路。
冯炽很是感激:“多谢殿□□谅。”
“不过还不知冯将军是否将今晨的证物盘查完毕?”李绪话锋一转,“本王进京后还要同圣人叙上一叙,这一路归京也实属不易。”
冯炽心中一紧,低下头抱拳,斟酌着开口说道:“下官无用,只看出兵器乃私人所制,令牌也未看出蹊跷,还请殿下责罚。”
“无妨,将军担禁军之责而非兵部,对兵器之事稍有不足也是情理之中。”李绪摆了摆手,示意冯炽起身,“反倒是本王,颇有些为难将军。”
“多谢殿下宽宥。”冯炽起身,“那下官先告退了。”
说完冯炽边退出了屋内,还贴心地给体弱多病的李绪关上了门。
冯炽的脚步渐渐远去。
“沈小娘子,书可听完了。”李绪将手炉丢在桌上,偏头望向屏风,“可有什么见解分享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冯炽:殿□□虚,把门带上,少吹点风。
[1]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