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时,雁随在悠悠的马蹄声中转醒。
雁随揉了揉迷糊的双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酉正了。”一灯如豆,李绪捧着书,信手翻过一页,“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了,等大伙休息的时候再说吧。”雁随将披风叠好,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这附近是不是有座寺庙?”
“正是,大约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能到北山寺。”李绪收起书,看向雁随,“你怎么知道的,我记得叶姨很少出平关。”
雁随眨了眨眼:“师父经常闭关。”
李绪倒是忘了,雁随连晋城都去的,遑论距离平关不过百里的北山寺。
他从小柜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雁随:“寺中不用荤腥,这是肉干,你先拿着。”
雁随接过,打开闻了闻:“本来不饿的,闻着这味道反倒是饿了。”
她就着油纸将肉干掰开,递了一半给李绪:“喏。”
李绪犹豫着,雁随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中:“别说您吃了,这一窝丝和五香糕可一点没动。”雁随指了指桌上。
“我知晓您心中有记挂,但还是先吃点吧。”
肉干是难嚼的骆驼肉,雁随和李绪就着两大碗冷茶才咽下。
雁随示意李绪再拿两包肉干,凑近小声说道:“我等下塞给苍流,上京来的禁军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雁随轻柔的呼吸吹在了李绪的耳边,李绪蓦地一愣,当他反应过来时,略带僵硬的点了点头,雁随已经掀起帘子。
“嘘。”雁随嘘了一声,示意苍流不要说话。
随后她转过头,将右手伸出,李绪从柜子里拿了两包油纸袋,递到雁随手中。
两个人的手轻飘飘地擦过,李绪收回手,面上不动八方。
雁随则是眼疾手快地将油纸袋扔到苍流怀中,边大声说道:“王爷有些累了,还有多久到驿站。”
苍流回道:“回小娘子,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北山寺了。”
“不去驿站吗?”
“有的,都是些小驿站。”
马车内的李绪开口:“苍平,去请冯将军。”
驾马在一旁的苍平回道:“是。”
雁随见状,冲苍流眨了眨眼,缩回了马车里。
苍平往后头请来了冯炽,冯炽并未下马,而且在马上行了个拱手礼:“襄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前面快到了北山寺,本王的母妃曾托住持供了一盏长明灯,今夜不若在北山寺歇息一晚吧。”
冯炽面露难色,按理来说应当是寻个驿站歇息。
旁边的苍平开口:“冯将军,北山寺是平关境内最大的寺庙。”
冯炽听懂了苍平的暗示,他同冯安一同来时,平关百里内无大驿站,可怜他带的二百禁军兄弟,许多只能扎帐篷勉强睡觉。
冯炽当即反应过来:“殿下一片孝心。”
随后驾马向前,高声道:“大伙打起精神,前面北山寺休息!”
行路许久,禁军内许多人已经有些疲乏,听冯炽此言,不由得清醒起来。
百余人的车马加快了步伐。
马车内,雁随则是将残星剑裹在李绪的披风中,开口问道:“平关军不护送殿下一程吗?”
李绪轻轻摇了摇头:“平关军非召不得南下。”
“殿下这次回京只有苍平和苍流跟着吗?”
“青河在前面领路,你来时许是没看到他。”李绪伸手将雁随没裹住残星一角掖好,“青野处理平关事宜,他得十天后才能启程。”
说话间,有人轻叩窗户,李绪推开窗户,苍平已经下马,拱手说道:“主子,已经到北山寺了。”
北山寺虽说是平关百里内最大的寺庙,实则比起上京的慈恩寺算不得排面。
北山寺的住持乃怀海方丈,李绪多年前同崔太妃供奉长明灯时,曾见过一面。如今,他正带着北山寺僧人在寺门口候着。
李绪下了马车,雁随将披风披在他身上,又转身从车厢内拿了裹着残星的披风。
李绪系紧了披风,朝着怀海的方向走去。
“怀慈大师。”李绪立掌同怀海行礼。
“阿弥陀佛。”怀海回礼,“数十年未见,殿下可好?”
“多谢大师关怀,某一切如旧,不知家慈供奉的长明灯在何处?”
“请殿下随老衲来。”
怀海领着李绪进了寺中偏殿,剩下一行人面面相觑。
雁随反应过来,拉了个小和尚问道:“这位小沙弥,请问借宿去哪?”
小和尚个子不高,看着才十来岁,双手合十有些腼腆地答道:“青河施主同住持说了,请您随我来。”
一行人随着小沙弥进了偏院。
***
偏殿内,李绪闭上眼,双手合十,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阿弥陀佛,世间万象,均有命理。”一旁的怀海方丈开口道。
李绪放下手,淡然开口:“大师,我从不信命。”
“殿下,命理二字,非命非理。”
李绪并未反驳,而是向怀海行了礼,转身离开了偏殿。
在他身后,怀海轻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偏院屋内,雁随点了盏灯,在桌边坐下。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传来李绪的声音:“是我。”
雁随起身,将门拉开了一点缝隙:“殿下。”
“我给你拿了些吃的,北山寺的素斋做的不错,尤其是百合面。”李绪抬了抬手上的食盒。
雁随伸手接过食盒,见李绪未动,试探着开口:“殿下?”
李绪缓缓张嘴,雁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李绪声音竟略带一丝幽怨:“我也没吃。”
雁随的脸上带着迷惑,她侧过身拉开门:“那,您进来?”
李绪顺势进了雁随房内,又接过雁随手上的食盒,打开来摆在桌上。
李绪给雁随递了双筷子,自己则是夹了一块笋给雁随:“新鲜嫩笋、枸杞叶加上刚摘的松蕈,也就北山寺能吃到了。”[1]
雁随挑起一筷面条,伴着鲜笋,只觉得入口爽滑鲜香,解了先前吃肉干的腻。
李绪见状,挑了挑眉,给自己夹了块松蕈:“如今正是春月,百合面正好应季。”[2]
雁随正吃着,擦了擦嘴放下筷子:“苍流他们吃了吗?还有上京禁军。”
李绪笑着告诉她:“安心,青河到的早同住持说了,他们这会估摸正吃着呢。”
雁随拿起筷子,房内只剩下两人静悄悄吃面的声音。
面盛的不多,两人很快就吃完了,雁随起身将空碗收拢,同李绪说道:“殿下同我说下后厨在哪吧,我把碗筷送过去。”
李绪拿起雁随放在床边的披风,披在身上,再将残星剑挂在腰侧:“我同你一起吧。”
李绪推开门,紧了紧披风,捂得严严实实的。
雁随倒不是很怕冷,她提着食盒并不觉得冻手。
月色正亮,照的北山寺格外寂静。
“殿下视物倒是不错,都不用提灯。”
“我别的不行,眼睛还算中用。”李绪回答,“你也不错。”
“我是后天练习,再加上我师父天天给我塞枸杞猪肝之类,”雁随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歆羡,“若是天生,我也不必吃猪肝了。”
突然她想到自己在寺中,连道了两句阿弥陀佛。
李绪伸出手示意前面左拐的小路,嘴角微微上扬:“菩萨不会怪你的,口腹之欲是天性。”
穿过回廊左拐便到了寺中后厨,青河正带着一群人在洗碗。
见到李绪,他立刻和个泥鳅似的滑了过来:“主子,您怎么来了。”
李绪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雁随手中的食盒:“来还这个。”
青河接过食盒,同李绪说道:“主子,这边吵闹,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李绪点点头,青河又转过身生硬地对雁随说:“辛苦沈小娘子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继续投入他哐哐当当的洗碗活计了。
原路回屋的路上,雁随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
“青河是不是还记着他十五岁那年被我一剑挑翻的事。”
李绪看向雁随,在月色皎洁下是雁随清澈的眼,他佯装思考后答道:“我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
雁随很明显不信他的说辞:“要是我,我肯定不会忘,你就糊弄我吧。”
***
其实记得,青河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十五岁之前,他觉得自己的武功在平关同辈中已是无敌手,只是略逊于苍平一筹,并且他觉得是因为苍流比他略大两岁的原因。
直到有一年,青河同李绪上山拜访叶岚,见到雁随在山中练剑,兴致勃勃地和她比划比划。
李绪彼时也不知道雁随的身手,见叶岚没有反驳于是也同意了。
后果就是雁随一招挑翻青河,青河当时楞了一下差点没哭出来,叶岚当即出来打圆场:“阿随比你略大些,所以身手比你好。”
青河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塞了回去,问雁随:“你多大啊。”
雁随回道:“我十五岁。”
青河更憋不住了:“我也十五岁,你凭什么比我还高。”
雁随蹿个蹿的早,青河还是个小萝卜头的个子。
李绪实在看不下去青河吸鼻涕的委屈模样,拍了拍他的肩:“是叶姨厉害,怪我没给你请个厉害师父。个头也是我的不是,我没给你准备好牛乳。”
青河像是被止住了闸,委屈巴巴地看向叶岚和雁随,叶岚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他才勉强缓过来。
当天晚上,叶岚亲自下厨做了晚膳,吃到一半她觉得困乏,便摆摆手回屋了。青河捧着烧刀子的酒坛,已经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上。
雁随喝了口酒,开口道:“殿下对青河很是不错。”
那时的月亮也很亮,李绪从青河手中扒拉出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如果不错就不应当在这。”
雁随的眼神有些迷离,她有些醉了:“怎么,殿下看不上临山吗。”
李绪从她手中拿走酒杯,月光洒在临山小院中,映衬着被风吹动的灯笼。
他摇摇头:“他不应当困囿于剑术。”
话还没说完,李绪发现雁随已经撑着手睡着了。
他兀自笑了笑,拍醒了青河回去休息。
又将雁随抱到房中,放下她时,听见她含糊说道:“但剑是最可靠的。”
李绪轻轻掩上门,叶岚立在院中看月亮,她未回头,开口道:“存之,平关的月亮同临山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什么不同。”李绪缓缓走到她身后。
“那平关和上京的呢?”
“也没有什么不同。”
叶岚抬着的头缓缓放下,平视着李绪:“是啊,那人也没什么不同。”
那晚的月色如今日般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
[1]嫩笋、小蕈、枸杞头,入盐汤焯熟,同香熟油、胡椒、盐各少许,酱油、滴醋拌食。赵竹溪密夫酷嗜此,或作汤饼以奉亲,名“三脆面”。尝有诗云:“笋蕈初萌杞叶纤,燃松自煮供亲严。人间玉食何曾鄙,自是山林滋味甜。”蕈亦名菰。(出自南宋林洪·《山家清供》)
[2]百合面春秋仲月,采百合根,曝干,捣筛,和面作汤饼,最益血气。又,蒸熟可以佐酒。《岁时广记》:“二月种,法宜鸡粪。”《化书》:“山蚯化为百合,乃宜鸡粪。”岂物类之相感耶?(出自南宋林洪·《山家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