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上元节,在李绪的再三邀约之下,叶岚推脱不过带着雁随下山。
平关城内处处挂满喜庆的花灯,他在门口迎了小半个时辰,叶岚同雁随骑者马天擦黑方至。
叶岚同雁随下马,叶岚将缰绳递给雁随后,转过身道:“存之久等了吧,本说好酉初的,但临出门前阿随记起前些年埋的陈酒应是正好,想着带着给你们尝尝新鲜。”
“叶姨哪里的话,更何况我也许久没有尝过您酿的酒了,也是颇为想念。”李绪很恭敬。
“好。”叶岚笑道,轻轻拍了拍雁随的胳膊,“阿随。”
雁随一只手握紧缰绳拉住马,腾出另一只手拿着剑,挑起马背上的草绳,递给李绪身后的苍流。
“还请叶姨和沈小娘子入府,宴席已经备好。”李绪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
“走吧,阿随。”叶岚摘下披风,有眼色的侍女立刻上前接过。
叶岚发现雁随未动,转过头微微疑惑:“阿随?”
雁随握着剑牵着马,撇撇嘴:“师父,乌云和小九。”
李绪面向雁随,脸上仍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开口道:“是我不好。”
随后向身后的青河吩咐:“青河,将叶姨和沈小娘子的马牵到马厩,记得喂上最新鲜的马草。”
青河即刻上前,微微低头伸出了手:“沈小娘子。”
雁随将缰绳放在青河手上,叮嘱他:“青河小哥,乌云不吃过夜的草,小九不挑食。”
青河欠身:“请沈小娘子放心。”
雁随将剑挂回身上,大步跨上台阶,在叶岚身后右侧一步位置站定。
叶岚开口:“走吧。”
李绪也即刻跟上,在叶岚左侧半步位置跟紧。
***
绕过影壁,穿过花园,沿着回廊走,快到主屋时,李绪似是下定了决心张嘴道:“张大人一个人上元节在府中无趣,便也来王府做客了。”
叶岚步伐微微顿住,但她面上不显,仍旧阔步向前:“张大人自上京而来,自然不习惯平关的无趣。”
李绪未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道:“叶姨说的正是。”
雁随跟在他们身边,她知道师父同张岭张大人似是有旧日的交情,但师父不愿多提。
不过略走几步,便也到了王府的主屋,门大开着,圆桌已经摆好,桌上烧着红彤彤的锅子。
张岭正板直地坐在桌前,见到叶岚进屋,他蹭地起身,随后似是意识到有些不妥,清了清嗓子,对叶岚身后的李绪拱手:“王爷。”
李绪抬了抬手:“张大人无须多礼。”
张岭收回手称是,缓缓转向叶岚,垂下眼:“叶娘子安好。”
叶岚顿时笑了起来:“张大人客气了。”
雁随很警觉地绷紧了身子,师父上次这样笑还是她给乌云喂了两根萝卜,乌云蹬了她两脚,她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时师父看她时。
李绪许是察觉到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当机立断开口:“请叶姨入座,厨房的菜应是备了有一阵了,还特意让青河请了上京的厨子煨了一锅白果老鸭汤,叶姨和张大人应是许久没尝过上京风味了。”
“那自然不能辜负存之的美意。”叶岚敛了笑容,坐在了张岭正对面,指了指中间的位置,对李绪说道,“我就不见外了,存之你也快坐下吧。”
李绪应声坐下,雁随觉得他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她促狭地窃笑了一下,却被李绪正好逮到,对方则是颇为和善地对她说:“沈小娘子也入席吧。”
雁随解下剑,放在桌边。
李绪缓缓敲了敲桌子,侍女鱼贯而入,端的是各式佳肴,平关风味上京特色应有尽有。
用饭时,除了偶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更是安安静静。
“沈小娘子,不若尝尝这道通神饼,姜性温开胃,略食些才好。”李绪突然开口。
雁随却是恨不得在心里给李绪扎小人了,天知道桌上这么多菜个个都正和她的口味,除了那道通神饼。
自打她记事,她就没吃过姜,哪怕是天寒地冻发热师父要给她灌姜汤她都能立刻蹿上房顶。
雁随知道定是这个小气的襄王察觉到她不爱吃通神饼才特意摆她一道,但当着师父和张大人她又不好意思驳李绪的面子,她强颜欢笑起身夹了一块:“多谢王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雁随硬生生吞下那口通神饼,发誓李绪自求多福,别被她抓到他的小辫子。
***
用完膳,雁随啜了口茶,斟酌了一下开口:“师父,阿随想去街上看看灯。”
叶岚点了点头:“去吧,你也许久没有看过热闹了。我就不去了,街上的热闹吵得我头疼。”
雁随站起身,按捺住内心的雀跃:“阿随一定会赢一盏顶顶漂亮的灯回来。”
李绪也站起来,跟着开口:“那我同沈小娘子一起吧,我也许久没有见过平关的夜市了。”
雁随觉着自己的脸上定是写满了疑问,但她发楞间便被李绪带出了屋子,李绪还顺手提溜走她的残星剑。
“王爷为什么要同我一起?”雁随在院内站定。
李绪递给她残星:“沈小娘子,张大人同叶姨有旧要叙。”
雁随将残星系在腰间:“但和你同我……”
李绪打断了她的话:“小娘子一个人出门,叶姨总是不放心的,不若同我一起也算个交代。”
“殿下,莫不是觉得在您治下的平关有什么不妥吗?”雁随立刻回呛。
“自然没什么不妥。”李绪笑了笑,接着他左手颠了颠挂在腰间的荷包:“沈小娘子却有不妥,没有银子确是寸步难行。”
雁随一愣,咬牙道:“山上下来的,反倒是忘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李绪笑眯眯:“请吧,沈小娘子。”
雁随脚下生风,大步跨行,李绪则是跟在她的身后,在出王府门时,李绪从侯在一旁的苍平手里接过大氅,随后和苍平苍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跟了。
平关夜市颇为繁华,街道上人头攒动,街边尽是叫卖的小贩,有卖各式各样小食点心的,虽赶不上襄王府中晚膳的精致,但在朴素中更胜一筹。
平关好武风,街上人多的是配刀剑马鞭的人,因此她挂着剑并不突兀。
雁随方才用完的晚膳,此刻却又被街边摊子的香味勾住,她顿足往身后一瞥,微微侧身转过脸,清咳了一声:“今日上元节,殿下可要用一碗汤圆?”
李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颇好,正好我也有些冷,吃点热乎的。”
“诶。”雁随清脆地答了声,随后高兴地转过身,微微前倾向小贩说道:“两碗乳糖圆子。”
“请您稍稍往后略坐,小人这就给您煮上。”小贩个子不高,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童模样。
李绪悠哉游哉,直接踱步到了摊位上的桌旁坐下。
雁随而后直接往李绪右手边坐下。
“殿下并不骄矜,世人皆言王孙贵族不与贩夫走卒同饮同食。”雁随开口。
李绪坦然道:“王孙贵族同贩夫走卒并无任何区别,人人都要饮食安寝。”
雁随笑了笑:“殿下说的是。”
两人之间突然地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再续新的话题。
小贩端着两碗汤圆上来:“二位客官,两碗乳糖圆子,请您小心烫。”
“多谢小哥。”雁随开口,“请问两碗汤圆多少?”
“五文。”小贩弓着腰,小心地放在桌上。
雁随手越过桌子,伸向李绪:“喏,五文钱。”
李绪颇为痛快地从身上解下钱袋,放在她手上:“沈小娘子自行取用便是。”
雁随仔细数出了五文钱,放在小贩手中,而后转向李绪,“殿下快尝尝,暖暖身子吧。”
李绪还未来得及开口,小贩却惶恐地说道:“殿下…是殿下!”
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了下来,差点撞翻了桌子,雁随眼疾手快地把他拎了起来,转过头揶揄:“殿下,若不是我手快,这碗汤圆就白煮了。”
而后她扶正小贩,低声说道:“这位小哥,你可需要小声点,殿下今日不想被打扰,日后你大可吹嘘襄王殿下吃过你家的汤圆。”
“多谢这位娘子,”小贩微微颤颤地站着,低着头不敢直视李绪,“殿下或许不知,小人的父亲和哥哥均是平关军伤残归家的士兵,多谢老王爷和殿下替他们谋出路,不然我家绝对撑不过去。”
李绪开口,声音很是温和:“你的父亲和兄长皆是平关军?是哪一营哪一年归家的?”
“回殿下,小人的父亲是十四营修远三十五年归家,小人的哥哥则是十八营成肃七年归家。”小贩有些惶恐。
李绪思索一番:“成肃二年……你父亲是周信,兄长是周礼?”
“正是正是!小人的父亲正是周信!”他略有些激动。
李绪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记得你哥哥,当时他还在军中,收到你母亲的口信说到弟弟十来岁还没个正经名字,想求营中识字的帮忙取个名字。正巧那段时间本王正在巡营,路过给起了个名字叫周祎。你可是周祎?”
“正是殿下给小人赐名,这是小人的荣幸。”周祎在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兴奋,随后看向手中的铜钱,略有些紧张,“殿下这汤圆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
雁随看了看李绪,随后开口说道:“周小哥,殿下不付钱才是真的不好意思呢!堂堂正正做生意,有什么不好意思收钱的,日后殿下就是你的活招牌,打着襄王殿下吃过的名号还怕做不成大生意?”
李绪和蔼说道:“周祎,摆摊挣钱不易,你去做你的活计,本王只是来凑凑平关上元节的热闹罢了,不必紧张。”
周祎开口:“是。”随后便退下了,但雁随从他虚浮的脚步中看出他并没有缓过来。
用完汤圆,雁随同李绪起身,路过周祎时他刚要开口,雁随轻轻将食指立在嘴上嘘了一声,微微抬头示意他忙自己的。
雁随同李绪在街上闲逛着,她思忖片刻开口道:“殿下。”
“沈小娘子,我平日不太同人一道出门,唤我存之吧,免得惊了他人上元节夜市的兴致。”
雁随应道:“好,殿下叫我阿随便好,沈小娘子四个字也太长了。”
李绪强调:“是存之。”
“存之,平关军及他们的家人,您竟都能记住名字吗?”雁随开口说道。
“自然是不能,”李绪轻轻摇了摇头,“平关军有三万余人,虽不及三十年前的郑家军和二十年前的南驰军,但人数依旧算得上是大祁数一数二。”
“那您?”
李绪说道:“郑家军曾在平关驻扎,因此平关军队仍就沿袭郑家军的作风,独子不入军,父子同入则分营,周信周礼父子便是如此。当年郑家军联合南驰军大败北雍后,北雍数十年都未曾缓过来,近些年虽不曾大举进犯,但是也经常没事来讨嫌。”
雁随嗤笑了一声:“北雍便如同那恼人的蚊虫,没事变出来溜达溜达,师父同我在临山也常有耳闻。”
“正是,周祎的父亲周信是修远三十年入的平关军,彼时郑家军已经被打散分到各处,大祁再无郑家军,但郑老将军仍驻守平关。后来上京幽王事变,郑老将军突发心悸,北雍听闻偷袭平关,那一仗打了三月之久,平关军损失颇为惨重,周信正是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右腿。”
“修远三十四年啊……”
“当年你也不大吧,我在上京时听闻时也未曾料到我父亲会到平关,”李绪继续和雁随走着,“毕竟他不通军理。”
雁随回道:“或许正是因为老王爷不通军理吧。”
“或许吧,”李绪的话语中有淡淡的自嘲,“父亲同我并不能算得上是将才,只能维持着郑老将军的治军法。”
“郑老将军是天生将才非常人能比,北雍虎视眈眈,老王爷同您已经维持平关十五年平安,已是不易。”雁随认真地说道。
“彼时父亲一直都未能妥善安置平关军的伤兵,周礼则是在成肃元年入的营,因他父亲的伤势他做了伙头兵,但他一直想往前冲。后来我同父亲巡营时正好听见他要给他家的弟弟取名,便有了周祎这个名字。”
“祎这个字很好。”
“是啊,但是如果重新来过,我会觉得祉字更好。”李绪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玉佩,“成肃六年北疆有一小支偷袭了平关军驻扎在边界的营帐,虽无人死亡但伤了不少,周礼正在其中,而他正是在前一天被提上了骑兵营。”
“他同他的父亲一样,失去了右腿。”李绪仰头,喃喃自语,“或许这就是轮回吧。”
雁随并没有回答,她抬头发现城楼正是不远,突然站定,眼睛亮晶晶的:“殿下,如今城楼能上吗?”
“可以。”
***
人声鼎沸中,李绪带着她爬上了城楼,城楼的卫军见到李绪腰间的令牌,正想下跪,李绪摆了摆手:“你们正常当值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阿随:我不吃姜!你为什么要给我吃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