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这天,程安在沈绒的公寓过夜。

夜凉如水,唯有窗外的微风似在酝酿着什么。小区里四下寂静,偶尔驶过一辆车,远远听到轻微的汽车尾声。

卧室墙角处亮着一盏小夜灯。这种灯光线柔和,亮度低,刚从黑暗中醒来的人也不会觉得刺眼。

入睡前,他们习惯聊一会儿天。朦胧光线里,能隐约看清对方的眉眼。

程安聊起他以前在M国读大学时的一个室友,两人关系不错,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时不时互发消息。

“他是Y国人,长得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很凶,走夜路时能把人吓到那种。我们开玩笑说他来自黑手党。”

沈绒知道,Y国是各种影视剧里盛产黑手党的国度。

“他老婆最近刚生了女儿,他就从老婆奴变成女儿奴,到处炫耀,还把他家娃的视频发给我看。不过他女儿的确很乖,眼睛大大,脸颊鼓鼓,一点不像她那个凶神恶煞的爸爸,大概是像妈妈。”

沈绒听了不禁莞尔。

“那时我就想,绒绒小时候一定更可爱。如果家里有个女孩像绒绒一样,就好了。”程安压低声音,柔声问,“绒绒,你真的不想要孩子吗?”

沈绒不想生孩子,在他们确定关系前就说清楚了。平常她服用短效避孕药时,也不会避着男友,刚才她就吞了一片药。其实他们也采取了别的避孕措施,但任何措施的有效率都不是百分之百。她对此格外谨慎,为了以防万一,依然持续用药,双重保险。

关于孩子的问题,之前程安表示接受,现在却忽然这么问。

她微微转过脸,看着他,认真道:“嗯,我不想要孩子。”

他握住她的手:“能问一下吗,为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

夜深人静,窗帘拉开着。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极深极远的夜空。在广袤的宇宙中,每个人都那么渺小。

她终于开口:“我不想把没有选择权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孩子不是自愿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先天遗传、成长环境、社会结构……而这些差异巨大的因素,将影响甚至决定他们的整个人生。

“有人喜欢自己的人生,但也有人宁愿从未出生。

“当然我知道,人人都是被迫出生,所以大家习以为常。但我不想这样。”

自从离开霍家,她见识了这个世界的参差,两极差异巨大到常人难以想象。有人生而健康美丽,有人天生病弱残疾;有人在富贵乡里出生,有人在贫民窟中挣扎;有的父母把孩子当做掌珠,有的家长把孩子视为牲畜……

古人打过一个比方:世人的命运就像同一棵树上开出的花,无数花瓣纷纷被风吹落。有的花瓣飘落在华美的席子上,有的花瓣坠落在污浊的厕所里。没有哪片花瓣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静默须臾,她又道:“还有一个原因。如果将来我们还在一起,再告诉你。”

程安一愣,向她靠过去,展臂环住她的腰,语气温柔而笃定:“我们以后当然会在一起。”

她希望如此。但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总有一种空落落的、不祥的预感。

“你想要孩子了吗?”她试探着问,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乏这类现实案例:两人本来约定不要孩子,但后来一方反悔。最终要么分手离婚,要么一方妥协。

她喜欢程安,但如果他后悔了,她会平静地提出分手。

程安察觉了她的想法,拉起她的手,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绒绒别误会。我爱的人是你,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但我的未来需要有你。”

他依然待她缱绻温柔。她心中稍定,收拢手指,与他体温交融。

程安知她最厌恶被强势者控制,于是转而示弱,剖白内心:“对不起,这其实是我的问题,是我太过忧虑。”

他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压抑:“那位谭先生声称你另有婚约,虽然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总是忍不住担忧。绒绒,我担心将来你会离开我,而我无能为力。”

她拥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垂眸低语:“我想,如果有了孩子,我们之间的联结会不会更深一些。是我想错了。”

如此说来,他便从感情关系中提出要求的强势一方,转变为暴露需求的弱势一方。

沈绒叹了口气,愧疚于自己的疑心。靠在他胸前,能感到他的胸腔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听见他沉沉的心跳声。

她静静道:“孩子是独立的个体,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该被当做父母之间加强联系的手段和工具。”

“是的,我想错了。”

她给他承诺:“你放心,只要你不负我,我也绝不负你。”

这本是忠诚的誓约,意在消解他的忧虑。但当他听到那句“只要你不负我”时,心便沉了下去。

他再清楚不过,这只是一出戏。沈绒所爱的程安,不过是他精心扮演的角色。这个角色幸福到令他嫉妒,而他什么也没有。

“好,那我便放心了。”

他微笑着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吻很轻,不含情/欲,像雪花飘落在脸上。

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惊不起一丝扰动。在这寂静漫长的夜里,世间只剩彼此,呼吸交融。

然而时光不会停留在这一刻。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将看清真相。到那时,他希望她怨他、恨他。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形同陌路。

窗外,夜更深了。凉风吹动浮云,迅速涌过天际。

沈绒沉沉睡去,呼吸清浅。

睡着了的她,身体总是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令他莫名生出从背后抱住她的念头。她的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长发散在枕头上,眉眼比白日里更宁静柔和,毫不设防,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程安微微掀开被子,悄然起身,伸手将她身上滑落的被子重新盖好,又细心地掖了掖。

然后,他打开床头柜子,取出一只药瓶,是她平日服用的避孕药。

握紧小小的瓶子,眼底凝着化不开的暗色。侧首望了一眼她的睡颜,他放轻脚步,走出房间。

以后,请恨我吧。他薄唇微启,无声地诉说。

另一个房间里藏着他预先备好的药片。外观与避孕药毫无差别,成分却是用于备孕的叶酸和维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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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沈绒如常上班。

公司午间休息时,她随手刷了刷微博。一条热门微博已有数万点赞,大概是买了推广,好几次推送到她的首页。她终是点开了视频。

视频发布者是一位著名网红,他受邀参加了一场在F国海滩上举行的奢华婚礼,拍下视频放到网上。婚礼令普通网民大开眼界。

视频中,整片海滩上的细沙全都呈现梦幻般的粉红色,异常浪漫瑰奇。

弹幕有人问:“这是后期渲染的颜色吧?”

立刻引来科普:“非后期,纯天然。这片海区的珊瑚上有红色微生物,珊瑚冲刷到岸边,风化为粉末,沙滩就成了粉红色。”

还有人介绍:“F国的这片私人海滩特别有名,当然租金也高。”

柔软的粉红沙滩上,巨大的水晶玻璃搭建成海景平台,上面举行婚礼。飘扬的白纱,带露水的鲜花,映衬着湛蓝的天空与海水,无需滤镜也呈现梦幻童话的氛围。

海边有帆船巡礼,空中有无人机组队进行彩烟表演。

弹幕中,网友纷纷感慨:这婚礼实在太壕。

仪式高潮在夕阳西下时,余晖把粉色海滩笼罩上了一层金色,海水波光粼粼。新娘出现在画面中,洁白婚纱随风飘舞。

眼尖的网友不仅认出了女主人公是谁,还科普这是某某著名婚纱品牌。

沈绒也认出了新娘,是穆琳娜。

新郎是谁自不必提。

她关掉视频,无意观赏前任的婚礼。

这条微博以“粉红沙滩天价婚礼”的词条登上热搜,被不少大V转发。

沈绒旁边的一个同事也看到视频,感叹:“这些有钱人办一场婚礼,花掉的钱够买好多房子了。”

另有同事附和:“是啊,哪像我们这种房奴,为了一套房子卖命打工,每月还贷。”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旁边还有沈绒。他们知道沈绒一直租房,看样子是买不起房子的。在买不起房的人面前聊房贷,到底不太适宜,于是话题打住。

沈绒却没放在心上。

这时网上有人问,穆琳娜是企业家、女总裁,私生活向来低调,也没有进军演艺圈的迹象,但她的婚礼视频竟然也像流量明星似的买推广、买热搜,这是为何?

有网友猜测这是穆氏企业的炒作,为了推广自家品牌。但也有网友指出,视频中没有出现任何与穆氏企业相关的东西,如此炒作好像有点离题万里。甚至有人脑补了一出豪门争权夺嫡的大戏。

到底是何原因,众说纷纭。

沈绒没看这些议论,当然更不会知道,事实上这是穆家接到上面的授意:让婚礼在镜头前尽善尽美,新人恩爱甜蜜,尽可能引人注意。

而它一定会被沈绒看到。只要她看上一眼,发现新郎是谁,便实现了所谓“天价婚礼”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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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此刻有人欢笑,就有人哭泣。是谁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粉红沙滩天价婚礼”的词条登上热搜时,另一条悲剧性的网络新闻也在榜上昙花一现,便被迅速压了下去。

李雪死了。

楚星鸾看到这条新闻时,愣了半晌。

自从李雪被高翰的人接走以后,楚星鸾再未见过她。娱乐圈的女孩子来来去去,谁走了都不稀奇。

没想到再次见到关于李雪的消息,竟是噩耗。

李雪在深夜跳桥自杀。路上的监控摄像头拍到她在世时的最后画面:独自沿着公路走向大桥。

根据李雪经纪公司的公告,由于前不久的私密视频泄露事件,李雪承受了严重的网络暴力,诱发抑郁症,导致轻生。

网上有小道消息称,李雪生前遭受虐待,遍体鳞伤。不过这类消息很快被删得一干二净,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李雪生前没什么名气,大多数人知道她都是因为那个视频。她的离世只有少数粉丝真正关心,其余路人最多不过感叹几句“抵制网络暴力”、“关怀抑郁症患者”之类,转头又去追逐新的新闻热点。

但楚星鸾无法释怀。她怀疑把李雪逼上绝路的不是网络暴力和抑郁症,另有元凶。

杨慈恩的调查结果证实了她的猜想。

果然是高翰。

原来李雪并非真的顺从了高翰。她假意接受包养,实际上孤注一掷、伺机报复,因为他害她失去了一切。

她在他的饮食中下药,不幸被谨慎多疑的高翰发现。

高翰恼羞成怒,把她关进地下室,施行惨无人道的虐待。当她被放走时,已然不堪受辱,精神失常,最终自杀。

楚星鸾不敢细想,李雪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经历了怎样可怕的折磨,又是怎样在寒冷的夜晚,独自翻过大桥上的栏杆,坠向漆黑的江面。她本该有明亮的未来。

这天深夜,楚星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索性不睡了,起身斟了杯红酒,穿着一袭黑绸睡裙,赤足踏过地板,带着酒杯坐到宽大的飘窗上。

窗户大开着,风不小,把纱帘吹得高扬。

光裸的长腿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精致的脚踝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铂金脚链。

寂静大得空旷,仿佛这个世界上唯她一人。

原本她早已习惯这种寂寞,但这次,她忍不住取出平板,通过加密线路联系杨慈恩。

窗外明月升至中天,空明如镜,显得那样高冷。但地球上的人类仰望夜空时,看到的始终仅是月球被光照亮的一面,黑暗的背面无人可见。

只有杨慈恩,才了解她的阴暗面。

嘀。嘀。嘀。

提示音刚响过三声,便迅速接通。像之前的每次一样,他仿佛永远守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从不让她久等。

“星鸾。”他试探性地轻唤她的名字。

低低的嗓音带着微弱的气流声,宛如一根柔软的羽毛扫过她的耳畔,也扫过她的心尖。

她难以形容这两个字带来的感觉。

不久之前,为了拉近与他的距离,她让他直接叫她的名字,别太客气生疏。开始时他吞吞吐吐,总是含糊带过。但渐渐地,这两个字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我。”她缓缓道。

寂静中听着他的声音,甚至只是清浅的呼吸声,她都感到一种安慰,因为她能完全信任他。

他不善言辞,却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飘窗上的绒毯轻软如云,纤柔的绒毛拥着她的双腿。她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闭上眼:“我没能帮到她。原本我应该想到的……”

无需解释,他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

他的语速极慢,极认真地组织语言:“不,这不是你的错。有罪的人是高翰。”

她平静地嗯了一声:“是的,我明白……但我并不无辜……”

如果这个世界是罪恶的,那么与这个罪恶世界妥协的人,谁都不是全然无辜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说了很多。

他独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通话姿势,默默听她述说。讷口少言的年轻男子,不知该如何安慰,但他会深深铭记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望向窗外,目光空茫:“这个世界哪有公平可言。有些人生来便高高在上,可以为所欲为。而有些人……”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想到了李雪的命运,以及曾经的自己。

如果没有霍先生的出现,或许她的结局与李雪类似。但霍家本身便是这个世界最不平等的一极,更甚于高翰。她厌恶这个特权等级世界,却又依附于特权。

当她沉默,空气寂静。唯有轻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表明这通电话仍在继续。

他忽然开口:“我可以……”

话才刚起头,她便知道他的意思,打断道:“不,高翰的背景特殊,你不要冒险对付他。”

“好。”他总会听从她。

如何解决问题,她已经决定。这一次,她不想再利用杨慈恩。

又是沉默。他们就像守望在汪洋孤岛上的最后两个人,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即使空气中唯有静默。

几天之后,娱乐网站上出现了一条狗仔记者撰写的八卦新闻:某个小有名气的女模特,在深夜与神秘男子约会。男子态度亲密地搂抱女方,拥着她上了一辆豪车。

还有几张偷拍的照片,其中两张出现了男方的侧脸。普通人不知道这是谁,但圈内见过高翰的人都能辨认出来。

这条八卦很快被全网删除,但楚星鸾看到了。

李雪尸骨未寒,罪魁祸首却继续夜夜笙歌。如果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只怕这报应来得太晚、太迟。

作者有话要说:古人那段话的原文是:“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南北朝·范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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