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一个月后,沈绒依然处于无业状态。凡是高级些的工作,HR都不会考虑被前任公司解雇、有泄露公司标书嫌疑的员工。

沈绒不想坐吃山空,于是一边继续投简历求职,一边在珠宝店做导购员。

这个珠宝品牌是国内的奢侈品牌子,主营结婚钻戒。虽然比不上国际顶级大牌,但也颇有名气,在国内很多大型商场都设有门店。

从读大学开始,沈绒就多次兼职过不同类型的店员,这次也很快上手。她工作认真,但从不夸张宣扬产品,也不虚伪地谄媚客人,无论对什么样的顾客都一视同仁,因而业绩只是普通,获得的提成不多。

她对此已经满足。虽然店员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比不上她之前做过的白领,但她觉得同事更易相处,至少没有像余利和王总监那样的人。

几天之后,她与其他店员相处得比较熟了,休息时大家聚在一处闲聊。沈绒不多话,却能耐心倾听旁人的絮叨。

一名年纪大些的店员感叹:“最近房价又涨了。以前好多人都说房价已经高上天,迟早会下跌。没想到依然这么一直涨,涨得越来越快。”

房价话题关系民生,很多人都有感触。另一人道:“是啊,现在市区和近郊的房子,普通人根本买不起,最多只能买远郊的。”

“市区的房价太离谱了。你们看新闻了吗,上个月城东那边新开了一个高档楼盘,二十万一平米,几百套房子一夜之间就被抢空。真没想到有钱人这么多。”

“有钱的人太有钱,穷的太穷。以前都说勤劳致富,现在再勤劳也只能混口饭吃,而那些富N代从一出生就坐拥金山银山,无需动动手指。”

“是啊,这就像那些钻石一样。”她们的日常工作就是钻戒销售,便拿钻石做比喻,“说到底,钻石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而且并不多么稀缺。但它就是贵得离谱。对人来说最必需、最有用的东西,比如空气和水,反而最廉价。”

“没错没错,有钱人和穷人,就像钻石与水……”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闲聊,沈绒默默听着,不由想到曾经的自己。那个被称为“豌豆公主”的霍家大小姐,大概就是最昂贵也最无用的钻石。

话题又回归房子。有人说自己计划结婚,届时男女双方父母一起凑个首付,在远郊买套房子。虽是掏空家底买一套老破小,也引来了一些同事的羡慕。

如今贫富差距极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蜗居,是很多人的梦想。

又有人问到没做声的沈绒。

沈绒平静道:“我没钱买,其实一直租房也不错。”

年纪大些的同事劝她:“你还年轻,现在这么想是正常的。但以后成家了,如果仍在租房,就太不方便。还是找个老公一起买房,凑个首付,慢慢还贷。”

沈绒知道对方是善意相劝,于是微笑道谢。

其实她不仅觉得一直租房不错,一辈子单身也没问题。她不是肯凑合的人,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人,单身不婚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这话她不会说出来,因为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以前许宣然就玩笑着说过她:“你啊,还是这么天真,像住在高塔上的公主似的,不食人间烟火。普通人活在世上,总是要与生活妥协的。”

沈绒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妥协,但至少现在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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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时光一晃即过,情人节到了。

这次情人节正好遇到周末,商业街上增加了不少成双成对的情侣身影。不仅是玫瑰花与巧克力的销量上涨,这一天来珠宝店看钻戒的顾客也明显更多。

所以在前一天,店长嘱咐过包括沈绒在内的所有店员,一定要好好干,争取拿下更多销量。

此外,店长还特别强调,有一位姓谭的贵宾预约了,会在情人节来看钻戒。

店长再三叮嘱:“那位谭先生可是总公司最高等级的VIP贵宾,全国都没有几个,一定要好好接待。那种等级的贵宾,一旦他高兴了,随便买买,我们店这个月的销售额都不用愁了。”

为了迎接贵宾,店里还专门做了一次非常细致的深度清洁,重新布置了一番。

其他店员都很期待,希望自己运气好,能够成为那位贵宾的导购。因为导购的销售都有提成,若是有幸售出一个特别大的单,一单的收入可以抵得上平时几个月。

而当沈绒听到“谭”这个姓时,不由想起了一个人。但她随即提醒自己:世界上姓谭的人那么多,或许只是巧合。

情人节这天,商场里的客流量大,人流熙攘。

沈绒与其他导购员一样,化着统一的淡妆,盘着统一样式的发髻,穿着统一的连衣裙,轮流站位。

之所以轮流,是为了给每个店员公平的机会接待顾客、获取提成,以免发生多个店员争相为一名顾客导购的尴尬情况。

此时,沈绒的位置在柜台后,不负责导购,职责是清洁和整理,让柜台时刻保持一尘不染,每件商品都以最佳角度陈列摆放。

她正戴着手套整理钻戒,店门外又进来两位顾客,竟是她认识的人——

前同事余利与其女友。

接待他们的导购本是另一名店员,笑盈盈地迎上去:“欢迎光临。”

但余利眼尖,发现了沈绒。

他一开始还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但通过胸牌上的名字立刻确认,眼前这位导购员就是沈绒。

原来她已经沦落到来站柜台卖东西了?这也难怪,毕竟是背着黑锅被辞退的,要想再找体面的工作就难了。念及于此,余利心中立刻生起一股幸灾乐祸的嘲弄之意。

作为沈绒的同学,当初余利刚进大学时就发现她很是特别——态度不卑不亢,对谁都保持距离,就连面对学校领导,也从不奉承殷勤。

起初,余利还猜测她是否有什么家世背景,但很快他就发现,她的吃穿用度都很节俭,根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后来两人进了同一家公司,她依然是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与余利这样的积极钻营分子截然不同。

真是愚蠢的假清高。他一直这么认为。后来沈绒揭穿他的谎言,导致他前程受损,更令他对她恨之入骨。现在见她成了店员,余利心中痛快,觉得自己终于报仇雪恨。

但这些还不够,即使对方已经跌入尘泥,他还要亲自踏上两脚才开心。

“老婆啊,你看看这些钻戒,有没有能配得上你的?”余利搂着女友的腰,笑得一脸甜腻。说完一转脸,冷冷吩咐沈绒,“还不把你们最新款的戒指拿出来介绍一下?”

这变脸速度,堪比川剧。

导购赔笑道:“您看看这几款,都是最近推出的新品……”

余利却不买账,看也不看导购,只盯着沈绒:“喂,你耳聋了吗?我叫你呢。”

见他指明了针对沈绒,语气态度也来者不善,导购便默默退了两步,让沈绒接手这个难缠的顾客。

沈绒面色不变,平静地按照流程执行工作,把一个为顾客介绍用的平板电脑放在柜台上。液晶触屏上清晰显示出今年的新款婚戒系列,图文并茂,还有动态3D展示效果。

“这些都是最新款的结婚钻戒,还有这些是经典款,请您二位随意看看。”她介绍道。

余利的女友倒是没说什么,但余利双眉一挑,不满道:“你怎么服务的,就拿个电脑让我们看?我们要看实物。”

“抱歉。”沈绒指引他们看向玻璃柜台,“这个系列的钻戒都是18K玫瑰金的六爪镶嵌款式,经典的简洁设计……”

介绍完了,余利又道:“钻石那么小,放在柜台里怎么看?把这些全部拿出来,让我老婆挑一挑。”

沈绒铺好台布,取出一枚婚戒,轻轻放在台布上:“这是我们店卖得最好的婚戒,明星代言,由R国著名珠宝设计师独家授权……”

余利打断她:“我说了,赶紧把柜子里这些钻戒全都拿出来,我要对比着看。”

这个要求未免强人所难。钻戒属于贵重物品,为了预防失窃,珠宝店都有规定:台布上摆放的商品不得多于三件。顾客要看多件商品时,应先将看过的商品放回柜台内再取出其他商品。

所以,根本不可能同时取出这么多钻戒。

沈绒只能好言相劝:“您可以先看看这三件,如果不合适,我再取别的……”

余利厉声道:“你是怎么服务的,没听到我的话吗?我说了要看全部,全部!”

沈绒知道对方是故意胡搅蛮缠,她无论说什么也没用,于是垂首不语。

旁边的导购走过来温言细语地道歉,试图引开余利的注意力。

余利理也不理,嚷嚷道:“沈绒,你这什么态度?顾客就是上帝,我想看看商品都不行?把你们店长叫来,我要投诉你的服务态度。”

他这一闹,店里其他顾客见气氛不对,纷纷离开。

沈绒不想让同事为难,直接联系了店长。很快,店长便前来向余利解释,连连道歉,只希望息事宁人。否则余利继续这么闹下去,不仅影响销售,还可能影响那位将要到来的贵宾。

余利仍不满足,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对店长提出要求:“让你们的这个店员亲自向我道歉,要认识到错误,态度诚恳才行。”

店长连忙使眼色,示意沈绒道歉。

沈绒却没有开口。如果她肯委曲求全,当初就不会被公司辞退。这份店员的工作不要也罢。

店长只好对余利赔笑道:“我们会继续加强对员工的批评教育。现在我来为您服务,可以吗?您看这些钻戒……”

对方却不肯放过沈绒:“让她一个人来为我服务就行了。你监督她,让她涨涨记性,以后可别得罪了贵宾。”

沈绒只能暗自忍耐,继续提供服务。余利让她一会端茶倒水,一会取放钻戒、调整灯光照射,一会解说产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故意刁难,根本无意购物。

果然,最终他搁下放大镜:“这些钻石的质地不够纯净,颜色太差,配不上老婆你。我看啊,这家店就像这个店员一样,实在不行。”

他刚看的钻戒是极白钻,已属珍贵,仅一颗裸钻的价格就上百万,普通人结婚是不会考虑的。颜色更好的D级钻,这个克拉数和净度,没有八/九百万是拿不下的。以余利的收入水平,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所以余利根本买不起这钻戒。对此,沈绒心知肚明。

“老婆,我们走吧。”余利挽住女友的手臂,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正要离开。

店长终于松口气,可以送走这尊瘟神了。

正在这时,一道男音从旁淡淡响起:“无知者无畏。”

这声音并不陌生,沈绒心下一跳,看向来人。

是谭信。

与以前一样,他依然身着得体的西服,不出挑但毫无纰漏。

作为霍家下属,谭家人的性格向来沉稳,八风不动,鲜少流露情绪。此时谭信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漠视,仿佛余利这样的人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如此态度,立刻激怒了余利。

余利怒目相向:“喂,你说谁无知呢?”

然而谭信对在场的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沈绒面前,恭敬道:“请问您刚才推荐了哪些钻戒?”

顾客对店员竟是这样的态度,显得有些奇怪。但旁观者来不及考虑这个细节,因为谭信的下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平地惊雷——

“您推荐的,我都买下来。”

语气平常,仿佛那些不是钻戒,而是按斤卖的白菜。

沈绒沉默着尚未回应,余利却先憋不住了,嘲笑道:“哈哈,都买下来?这口气太大了吧。要是她说她把这家店所有钻戒都推荐过,甚至还能去调货,你都能买下来?可别是水仙不开花——装蒜。”

其他店员虽然没做声,却心知不可能。这家店里展示的所有钻戒,价值加起来只怕接近千万。

虽然有富豪买得起,却没必要买这么多。毕竟钻戒通常在结婚时才用,富人买一枚价值千万的钻戒作为收藏纪念可以理解,但这些几千几万的钻戒买一堆又有何用?

面对质疑,谭信毫不理会,他的目光只落在沈绒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她很清楚,谭信代表霍家。对霍家而言,别说这些钻戒,就算把整个珠宝公司买下来,都太简单。

她不愿与霍家再有牵扯,却碍于店员身份,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言行太出格。于是只能道:“无用的东西不必购买,否则是浪费。”

余利一听这话,以为沈绒是在给谭信台阶下,这更坐实了对方是在虚张声势。于是余利笑道:“你倒是买啊,刚才不是说得挺牛吗,我看你能买多少。”

嘲讽完了,他又转向沈绒,故意拆台:“对了,你不是店员吗,这位顾客让你推荐产品,你却不肯推荐,这不是毫无职业道德吗?你们店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沈绒皱眉,不自觉地咬了咬唇。她可以不要这份工作,却不想连累这家店。

谭信忽然侧首,朝余利扫了一眼。

仅仅被这眼风淡淡一扫,余利顿时汗毛倒竖,只觉无边的压迫力如海水扑面而来,膝盖莫名发软,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到底是什么人?明明看上去貌不惊人,那一瞥的威压却如身在云端、俯瞰地面蝼蚁……余利向来欺软怕硬,此时忌惮于对方不知深浅的背景,暂时不敢再做声。

店长经验丰富,见识过不少有权有势的顾客,立刻猜到眼前之人可能来历不凡。他忽然想起今天有一名重要的贵宾,会不会就是这位?念头闪过脑海。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必须抓住机会。

店长立刻做出决定,吩咐沈绒:“小沈啊,快向这位先生推荐一下我们的高级典藏系列。那些是我们公司最高端的限量精品,专为精英人士设计打造……”

店长的要求合理,身为店员的沈绒无法拒绝。于是,她按部就班、尽量简洁地向谭信介绍了一遍那几枚最昂贵的钻戒。

末了,店长又补充:“除了这些成品,这个系列还可以根据您的需求订制特别款式,保证每一枚的设计都独一无二。虽然我们店暂时没有,但只要您支付定金,总公司的资深设计师会尽快赶来与您沟通。当然,价格也更高……”

不待店长说完,谭信取出手机拨通,直接报出这个钻戒系列的名字,然后只说了一句话:“都买下,包括订制款。”

即使自认为见过世面、处变不惊的店长,此时也很无语。

这人明明自己在店里,却叫别人去买,去哪儿买?更重要的是,订制款没有固定价格,如果用最好最贵的钻石、请最有名的设计师,那么价格可以高上天,怎么可能“都买下”?

除了沈绒,所有人都不相信谭信真能买下。

凝滞的寂静中,店长的手机忽然响了。

按照公司规定,店长与店员一样,接待顾客时不能随便接打电话,除了紧急情况。因此,店长的手机此时处于静音状态,唯有顶头上司的号码作了特别设置,不会被静音。

但这位顶头上司的地位太高,鲜少直接与下面的店长联系。之前店长从未在工作时听到这个专属铃声。

此刻铃声响起,店长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愣了足足三秒钟才匆忙接起电话。

当他放下手机时,觉得整个人如在梦中,看向谭信的目光里有敬畏,更有不可思议的惊讶。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把这个系列的所有钻戒买下来,包括买断所有订制款……

“怎么了?”余利察觉店长神色异常,有种不好的预感。

店长回过神来:“这位先生已经把这个系列都买下来。”

众人皆惊,唯有沈绒有点心烦。对她来说,这只是麻烦。

余利不能相信:“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疯了?”

店长笑了,终于不必对余利忍气吞声。他反唇相讥:“这位先生,买不起的其实是你吧?要不然,你现在付钱,买几枚戒指试试?”

余利的女友家境虽然不错,但他自己哪有这么多闲钱?

他急了:“你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

“随便你投诉,好走不送。”

知道谭信有如此财力,店长就有了底气,不再担心因此被别人投诉。

余利张口结舌:“你,你……”

此时,连他的女友都觉得他丢人现眼,余利不得不灰溜溜地走了。

解决了麻烦,店长赶紧吩咐店员们打包钻戒,此时他依然觉得晕晕乎乎,如在梦中。这事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带走这些东西,稍后会有人来安排配送。”谭信道。

店长立刻应下。

在除了沈绒之外的所有店员眼中,谭信都是一位金光闪闪的“财神爷”。而售出这一单的导购沈绒,将会得到的业务提成收益足以令所有人艳羡。

被所有人羡慕的沈绒,却对谭信道:“你不需要这么做。”

“少爷让我代他送您一份节日礼物。其他东西您不会收下,但这是您的劳动所得。”

说完,不待沈绒回应,谭信告辞离开。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沈绒明白了他的意思:霍家送来的礼物,她肯定不会要。唯有这样的销售业务提成可以算是她自己挣得,才有被接受的可能。

沈绒不明白的是,苏嘉明为什么要送节日礼物?今天可是情人节……

某个念头骤然闪过,但这怎么可能?对那人的厌恶,令她不愿细想。

店长十分激动,按捺不住好奇心。刚才那位贵客与沈绒到底是什么关系?店长正盘算着如何向沈绒打听,却见她默默摘下手套和胸牌。

“小沈,你……”

沈绒冷静道:“抱歉店长,我要辞职。还在试用期,按理说本该提前三日提交辞职报告。临时辞职是我不对,就不要这个月的工资了。这一单销售也不能算是我的,提成我不要,大家分了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众人满脸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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