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是从南边秘密传来的,暂时并未公之于众。
但他们二人去探崔行简行踪,自然避不了涉险禁地。
据传,韩升之死,颇为蹊跷。
他死在某片荒无人烟的枯树林里,那并非从放川回渭水的必经之路。是从渭水来迎的弟子久久不见人归,四散搜查了两个时辰才寻到他早已凉透的尸体,左胸口一道狰狞的致命伤,是干净利落一剑穿心后拧动剑锋,搅碎內腑的痕迹。
韩升乃是化神前期修为,与他对敌,放眼十二州,怕是号称半步命轮的崔氏宗主崔渐风也不敢说能如此干脆利落,一招致命。
要说单单因此消息,二人断不致有多么高兴。毕竟动手之人是友是敌尚且未知,他在暗,我在明,也够叫人头疼一番。
可偏偏听到禁中人叮嘱同伴,此事万万不可在此告知二公子,不然怕是又要闹起来。
哪个二公子?崔二公子,崔行简吗,为何不能告知他?
要知道,秦氏中也有位二公子秦文霁,是秦文盛亲弟,年纪比他小上不少。他自幼上有兄姐庇佑,家境富庶,也是个大大咧咧惯了的。
这两位二公子,一个嚣张跋扈,一个游手好闲,都不是省油的灯,无论哪个闹起来,想必都会是一场好戏。
于是贺榕同沈怀臻一拍即合,随手扯了画符黄纸,洋洋洒洒挥毫泼墨把惨案前因后果一写,悄无声息贴到镇东告示榜上去了。
阿亭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原来你们两个是等着看戏呢?可不是说崔行简在天垂峰?他看得见吗?”
沈怀臻道:“这不必担心,镇中各家求药修士众多,等消息传开,秦家可不会帮忙瞒着。况且,听说秦二公子就在镇中,约了明早与药商谈生意呢。”
阿亭还是那副孩童心性,一听有热闹可看,立刻忘了方才被独自丢在屋中的不愉快,绕着天花板飘来飘去,好不快活。
见哄好了小朋友,贺榕敛笑,神情认真起来。
沈怀臻问他:“你既然早决定要来望云山夺灵根,想必有什么安排吧?今晚之事可会影响?”
他摆摆手不在意道:“不会的,至于安排嘛,我正打算和仙子商议。”
赶路一天,近些日子里左左右右都没个消停,细细计划一番明日之事后,沈怀臻便回自己房中休息了。
这家客栈虽陈设普通,但东西都干净齐全。她用灵力探过一圈未见异常后,自己设下阵法,于榻上打座调息。
今夜行事,其实有些冲动——好吧,这话若是让师姐听见,肯定没好气训她“你也有知道自己冲动的时候”。无论崔行简还是秦文霁,以其心性,两边家主都是绝不会透露本宗秘辛为他们所知的。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家嫡传子弟,多多少少会知道些外人未曾听闻的细节,也许就凭那一点细节、一个眼神、一句抱怨的话,就能推断出更多的真相来。
还有……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恶作剧”式的搅浑水行为,其实还挺对她的胃口。
想到这里,沈怀臻面上不由淡淡显出一丝笑影,却马上又被无尽的思绪淹没。
无论那位不能被告知韩升死讯的“二公子”究竟是谁,都说明三玄宗与崔、秦中某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可疑关系。当年梁州妖祸的始作俑者,竟牵扯到如此之多的宗族世家,母亲区区平民之身,又是为何会被卷入其中,乃至丢了性命?
其实她心中隐隐有一个模糊的答案。
母亲的与世无争,是不为自己争。
她从来都是个学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
若非如此,当年她也不会被逐出沈家,族谱除名。
她也许是发现了什么……
一个“鹤”字,一封密信,是沈怀臻目前拥有的全部。
“鹤”字,除了以仙鹤为家纹的崔氏之外,还可以作何解呢?
今晚早些时候,当她匆匆穿过夜色,行在前方的少年笑着回头同她开个玩笑时,她突然想到——
贺与鹤,其实同音。
是巧合吗?
她有些怀疑自己草木皆兵,又忍不住继续回忆二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交集。此人的确可疑,但的确给她提供了不少切实有效的信息,且暂未表现出加害之心。
他潜修鬼道不错,但通身其实一股山林清气,不似寻常邪修。
出身更是不明,大约不是世家名门之后,还对所谓仙宗望族怀有一种深冷的厌弃。
她回想起初见之时对方所言“绝无一丝异心,尽可以随便试探”,不由想知道如果自己直接问起他的身世,对方会作何反应。
以他那能演会装的性格,大概能现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出一段衔接顺畅感天动地的故事吧。
她叹一口气,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帐子顶绣着粗糙的花草织纹,随着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待明日闹将起来,还不知会引发何种乱象。望云山有护山大阵,潜入怕是不易。
她与贺榕,一个要寻洗髓草,一个要夺山中灵根……简直是两个江洋大盗。
洗髓草虽珍贵,但还不到千金难求的地步,只是秦家坐拥一山仙草灵药,很难不清楚其有洗去血息的作用。她不愿冒险让人猜出用途,引火烧身。
罢了,这千头万绪纷纷扰扰,她就算一条一条去捋,也不可能排清每一种发展。明日事明日毕——不过瞧这夜色,大概也就是今日了。
她服了一枚安神丹,在这独属于小镇的寂静中平和睡去。或许是因为略有疲惫,也可能是诸事太过繁杂,担心无用,她这一觉反而睡得格外安宁,没受一点梦境搅扰。
晨间醒来时,意料之中闻得窗外一片吵嚷之声。
她不疾不徐换上一件玄黑外袍,挽起长发,甚至还有余裕尝一口昨夜残茶,又冷又涩,却丝毫影响不到她的情绪。
这时辰,很多商铺还没开门,但已见到不少人探头出来好奇望向争吵发生的地方。不过仙山脚下,平民百姓都学会了不该问的少问,倒也没见有凡人聚集。
沈怀臻佩皂纱幕篱掩住头面,提气跃上屋顶,转眼间几个腾挪便到了镇东告示榜处。但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满面忿忿不平,一甩袖子撞开两个试图同他讲道理的侍卫,气冲冲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有空在这里教我撒谎骗人,不如尽快入山禀告兄长!”
侍卫无奈赔着笑:“二公子这是跟谁置气呢?宗主那边自是已经差人禀告了,这不是山中有贵客在……”
这位想必便是秦文霁秦二公子的年轻人一句不听,已是没好气地推开旁人走远了,边走边抛下话来:“崔家于我们有大恩,刻意欺瞒成何体统!都麻利点,不然我上山自己去说!”
他修为其实不过筑基后期,在场者并非无法拦阻,只是自家公子,为这点事难道要动起手来?诸人面面相觑,最终不过叹息一声,遵照吩咐去办了。
沈怀臻靠近一瞧,告示榜上那黄纸果然已被撕下。若他们是为韩升死讯争吵的话,看来此事明面上也没有多么严重,倒是令人格外好奇崔行简是否会有什么反应。
心中这么念着,她脚步一转跟上独行的秦文霁,却有一只手冷不丁从身后伸来搭上她肩膀。
她身势急转,黑纱飘起拂过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
贺榕连忙收手歉意一笑,沈怀臻猜到是他才没瞬间出击,此时略有些不满:“怎么?”
话出口后,她才发觉对方今日的行头颇为……新鲜。
这人惯穿一身随时能融入夜色的黑衣,从头到脚裹得只能看清一张脸,今日却不知动的什么心思,竟换了一袭杭绸盘领长袍,白底织金华贵无比,配上他张俊俏惹眼的脸,倒不像个神秘独行的少年邪修,反似个富贵人家堆金砌玉的小公子了。
见沈怀臻满面怀疑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他没忍住扑哧一笑,手中“啪”地打开不知从哪顺来的竹骨折扇,装模作样轻轻一扇,口中笑道:“实在抱歉,昨日说好的仙子前探,我暗中跟随,但事情突然出了些变故,我们还是先按兵不动为好。”
沈怀臻顿时凝神:“有何变故?”
对方言简意赅:“秦文盛不知收到什么音信,忽然加派两重守卫。若只是这两重守卫,想必难不住你,只是恐有其他埋伏。”
好好的行动他一句话便叫停,沈怀臻其实有点不爽,何况对方哪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她都不确定。不过她表面上丝毫不显山露水,回头望一眼秦文霁行远的背影,点头道:“在镇中再打探些消息吧,旁人地盘,谨慎为上。”
说着,眼神还是落在对方那一身贵气逼人的打扮上。
贺榕摸摸袖子解释道:“我此前扮过药商同秦二公子打交道,说起来他那里还有我的货没交呢,此次,我想这身份没准能派上用场。”
沈怀臻眉尖一抽,若有所指:“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对方一笑置之。
两人不在外多停留,一路回到落脚客栈。本打算回屋说话,可是甫一进大门,便觉一股阴风冷气扑面而来,令人不由生寒。
沈、贺二人对视一眼,毫不迟疑直往阴气最盛之地奔去。大堂空无一人,循着气息绕到后厨,有个中年妇人瘫倒在门外,面色惨白,浑身软似烂泥,竟是硬生生吓得爬也爬不起来。
沈怀臻劈手一道灵力将她护住,自己飞身抢进门去,定睛一看,心下骤惊。
后厨里推车歪倒,木筐中青菜萝卜等等四散滚落。一片狼藉中,躺着一个男人。
从衣着来看,大约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
也只能从衣着判断了,因为此人,不对,此尸——
状似骷髅,极其可怖,仿佛被从中吸干血肉,只剩薄薄的一层皮肤附在骨架之上。其相诡异凄惨,无怪乎那可怜妇人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只剩一口气吊着神志了。
角落无人在意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无声蠕动着,慢慢抽身退去,消隐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求收藏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