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玄宗那个姓胡的弟子,是你杀的?”
麟光楼中,那边搜得吵吵嚷嚷如火如荼,这边沈怀臻优哉游哉靠在圈椅里喝茶,趁着少有人注意之时给贺榕传音。
贺榕应得很快:“是我,怎么了吗?”
“没怎么,”确定是对方动手,她还稍稍松一口气,最怕的便是又有不知名另一方搅进这个烂摊子里,“这回动静闹得够大。”
那边笑得开怀:“有什么要紧?反正他们迟早都得死。”
她对此话不予置评,只绕开话题:“我有个想法同你说一声,大概需要你从旁协助。”
贺榕道:“不胜荣幸,请讲。”
两人一通商讨谋划后,对方答应得倒是很痛快,但少见地显出一丝不确定来:“仙子,你对她就那么有把握?她毕竟是……”
“我知道她是谁,”她笃定道,“放心,不会把全部希望都押宝在她一人身上的。”
贺榕闻言也不再犹豫,问:“现在动手?”
沈怀臻起身行至楼梯护栏旁,环视一圈麟光楼内部,众修云集,秩序井然,是个好时候。“就现在,我这边也该行动了。”
但另一方声音消失后,她又坐回去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不出有要动什么手的意思。
韩升警惕而冰冷的目光,频频向这师兄妹三人扫来。
曹奕坐在最外侧,时不时与褚嘉如对视一眼。这二人虽始终一语不发,但沈怀臻清楚,他们心中其实颇有些担心自己身上真被查出什么来。
计划未成,她也没解释,三人默默相对而坐,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楼上乍然喧闹起来,周遭诸人均是一惊。
附近有那腿脚快的好事之人已跃上四楼,正欲闯进屋内,却还没看到半分场景就又被“请”了出去。
屋中正是昏迷不醒的曾跃养伤之处,现如今床帐拉开,他依旧不知生死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血腥气。
守门的吕氏亲卫不知所措,指着门内人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人?是如何闯进来的?”
耿鸣霄面色冷如三九寒冬,伸手把地上那伏低身子微微发抖的女子扶起来:“不必害怕,照实交代便可。”
那女子于是怯生生抬起头来,,前襟透着血污,出水芙蓉般一张秀面上写满不安。分明是个凡人,美貌却如华光般照亮整个房间。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唯有门边某位三玄宗弟子忽然眼露厉色,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掌刀便冲她破空劈去。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半空中黑影一闪,只听他口中痛呼,整个人已重重砸在地上。
是一只茶杯斜刺里飞出正正撞上他手腕。耿鸣霄亦是眼疾手快,未等他人反应过来便先发制人将他按住,怒道:“刘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见事情不成,居然面露笑意,讥诮道:“师姐,你好正义,胳膊肘朝外拐也要有个限度!”
耿鸣霄不可置信地反问他:“胳膊肘朝外拐?不让你乱杀人就是胳膊肘朝外拐?”
门外围观众修已聚满,方才以茶杯为暗器救下傅秋之人缓步进屋,语气诧异道:“耿仙子,你怎么在此处,出了何事?”
吕氏亲卫见来人是她,也不拦阻。
耿鸣霄面色冷肃,拱手道:“沈仙子,多谢出手相助。青天白日之下,只怕要污您慧眼瞧一瞧我宗门腌臜事了。”
她亦是自幼长在三玄宗中,同样经历过当年梁州妖祸中吕妙通杀人夺魂一案给宗内带来的愤怒和恐怖。
当年门中弟子无一不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将那妖女杀之而后快。她们这帮弟子,也由此对夺人魂力的邪术格外多了解些。
也知道夺取魂力后,多需用某种特殊的血来融合,不然恐有经脉涨裂惨死之险。
有传说是气息纯净之人的心头血,有人说是药奴之血。
甚至有过传言,称要仙人之血。
她一进屋时看到眼前景象,如何能不懂?
那女子虽身为凡人,却通身清气,纯净无匹。
却隐隐有曾跃血息混在其中。
更别提榻下那未清干净的阵法……
沈怀臻脚步已踏至曾跃床前,分外担忧道:“曾公子情况怕是有些不好呢,是哪位大医为曾公子诊治病情?该请来看看才是。”
果然,他面上毫无血色,手脚皆微微颤抖,即便在昏晕中,口中也仍然痛苦喃喃着听不清的词句。
“此女何人?”
身后一道威严音色响起,是吕素之同韩升、连喆循声赶来。吕妙通面掩黑纱,匆匆行入屋内为曾跃把脉。
沈怀臻退开两步,正巧对上她望来的眼神。
片刻对视后,对方似乎明白了什么。
傅秋盈盈拜倒,轻声道:“见过几位大人。”
韩升冷眼一扫周围,便有围观者知趣离开。
吕素之瞥他一眼,对众人朗声道:“我吕家招待不周,诸位劳心伤神了这数日,实在对不住。如今线索已出,还请大家回房稍候,莫要擅自行动,再容我等几个时辰,必给此案一个交代。”
吕氏对麟光楼诸人虽皆待如上宾,但毕竟人在屋檐下,吕宗主客客气气发话还是要给个面子。因此,无论心里再好奇,再多猜测,也慢慢都散去了,徒留房内沉默。
吕妙通一把扯掉蒙面黑纱,居然笑意满面,兴致盎然,显然是在场人中情绪最高的一个:“那我们就开始交代吧?韩长老,长者为尊,要不从你开始?”
韩升本就厌恶她至极,如今见她火上浇油,不由面色铁青:
“你竟也有脸面在此放肆!焉知不是因为你当年恶行,才致使天下之人追寻旁门左道、邪术妖法之事靡然成风!”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故作惊讶瞪大双眼:“什么旁门左道、邪术妖法?我可是一字未提。再者说了,我小小一个医修,哪有那么大本事,让天下人都跟我一起走歪路?”
她多年来那股阴气沉沉、萎靡落拓的样子此刻大变,双眉舒展,眼中嘲讽笑意几乎可称明亮。
吕素之不耐地一挥手打断二人争执,垂头对还跪倒在地的傅秋道:“姑娘,你先起来。你与曾公子是何关系?把事情原委讲清楚,不得有半句妄言。”
傅秋听命起身,依旧低眸垂首,多年以来她早就学会做小伏低以恭顺姿态放松他人警惕,自己也能少吃些苦头:“我只不过一介凡人,不敢与贵公子有什么……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便是摆明等人追问了。吕妙通闲闲一笑,伸手扣住她手腕为她把脉,神情却忽然一变。
沈怀臻看向她,不知她会选择如何开口。
半晌,她松开傅秋,对吕素之道:“宗主,这位姑娘气血大亏,身子内虚严重,怕是曾公子此举……已有些年头了。”
吕素之瞧出她表情不对,但韩升毕竟心里有鬼,一时失察未注意细节,只怒道:“有话直说,不必装模作样拐弯抹角。”
其实事到如今,在场之人心中多多少少对曾跃干了什么都有数。但与当年的吕妙通不同,傅秋区区凡人,如阿霜般被他暗中夺取魂力的想必也皆为无名之辈,又有谁能像当年的韩升和崔渐风那样为他们出头呢?
吕妙通幽幽一叹:“姑娘,你身子已成了这样,就算是我出手,也没有几天好活,又在怕什么呢?”
众人听她说“没有几天好活”均是一惊,沈怀臻更是心里发紧,直欲开口。
可瞧见傅秋面上神色,她又若有所悟,继续保持沉默。
傅秋隐隐垂泪,面有惊悸,苦涩无比:“正是因为只剩半条命在,才不愿再拿更多人命来赌。”
耿鸣霄那直率性子终于受不了这你推我拉的场景,冲口而出道:“诸位,此事重大,我看咱们还是别打哑谜的好,”她转向傅秋,面对面开门见山,“这位姑娘,我那曾跃师兄是否见你体质特殊,便将你掳来,以求取血夺魂呢?”
韩升冷冷警告:“鸣霄。”
耿鸣霄丝毫不为所动,拱手平举深深一躬:“韩长老,弟子回宗中后自当领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未等对方再次开口,她便继续:“他甘冒此等风险也要带你到放川,是为了命台论剑的名次?还是担心离开渭水太久露出马脚?又或者是……知道你身体虚亏命在旦夕,要挑个远离本家的地方灭口呢?”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愈发冷沉。
沈怀臻略显意外看她一眼,耿鸣霄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不想其实如此敏锐善察。
傅秋终于抬眸望来,瞳中秋水莹莹如露。她噙着泪终于低声道:“……我哪里知道呢,大概都有吧。”
这便是认了。吕素之手指一动,虚空中漾起无形波纹,将曾跃所躺的床榻围在其中。
吕妙通指间夹着根金针,颇有些惬意地笑道:“看来我这些年来技艺不算荒废,能探得他体内魂力少说也有五人之多。虽还比不上我当年壮举,也可称一句后继有人了。”
耿鸣霄早从方才韩升所言中辨出她的身份,但此刻也忍着性子咬牙问道:“这五人的身份,能查出来吗?方才你说他行此举已有多年,是否还会有其他探查不出的受害者?”
吕妙通摇摇手指:“这位仙子觉得五人太少?非也非也。哪怕是窃来一人魂力,也是要反反复复炼血数次才能勉强稳定在自身灵脉里,更别提未来是否会反噬了。五人已是医者难以想象的数字……当然,我除外,毕竟我本人也算此道大前辈呢。”
屋内吕氏亲卫悄悄瞥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韩升,不知是否该出手将曾跃压入地牢。
耿鸣霄单手压在腰间佩剑之上,沈怀臻双手垂落,袍袖下手指扣紧成诀,连喆更是蓄势待发,只待宗主发话。
可就在此刻,韩升忽然仰天放声大笑,那笑声简直震云惊雀,众人不由警惕更甚。
他笑完后扫视房内中人,面上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轻蔑讥嘲之色,高声道:
“诸位这剑拔弩张的样子,是在防老夫?不错,不错!我韩升百年修炼,化神修为,自是值得这份警戒!如今你们目的已达到,我不欲再做纠缠,三玄宗弟子两死一伤,你们该满足了吧?”
“满足?韩长老以为我们是故意来为难贵宗的吗?”吕素之见他此状,语调愈发生冷,“至少五位无名修士受害,他们或许已死,或许终身残疾,如行尸走肉,在你眼中却只是筹码而已?”
“那吕宗主待如何?将我全宗上下全杀个干净,为那五名受害者报仇?”韩升撕破脸后愈发从容,似笑非笑反问她后,竟眼神一转,盯到沈怀臻身上。
沈怀臻抬眸迎上他目光。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便直冲她来:
“沈仙子,我起初便猜过,但苦无证据,又不忍仙门百家失去一个你这般的人才,所以从未开过口。”他眼中似盘踞毒蛇嘶嘶吐信,直欲一口咬住她命门,“你自恃天赋,来给你师妹报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