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窃魂(五)

傅秋受常年幽禁,身体虚弱,受不得一点奔波劳累,方才一路不过硬撑,如今放松下来,已是脸色青白,虚汗淋淋。

阿亭急得团团转:“她身上的咒毒怎么办?那姓曾的……”

“曾跃目前昏迷不醒,自身难保,暂时没空发动咒毒。”贺榕安慰它,拿出一枚丹药给傅秋服下,沈怀臻认出那是养气安神的宁息丹,“傅姑娘也别担心,我们既救你出来,必会尽力护你周全。”

沈怀臻稍一思索,运起灵力传音给他:“什么样的咒毒?密令中该有一缕曾跃的血息,不知是否可以派上用场。”

贺榕传音回道:“不必麻烦,曾跃一死,咒毒失主便不会再发作。这些年来傅姑娘神魂俱损,对他们越来越没用处,本打算论剑过后直接在放川灭口的,才没有布置后招。没成想如今陷入这么个困局,那帮人还指着能不能靠傅姑娘的血救一救曾跃,方留她一命。”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急着要救人。她蹲下身去为傅秋探查身体状况,继续暗地里问:“那小朋友是跟着你的?”

对方一愣才反应过来:“你说阿亭么?这话可别让他听见,小孩子最讨厌被人当成小孩子。它是梁州……安洮镇附近野地里的金鸻鸟,那场所谓的妖祸之后全族死尽,它心有执念,魂魄暂留世间。它若是出言有所冒犯,还请仙子见谅,这孩子其实心念十分纯净,并无一丝妖邪之气。我留它在身边,也实在是怕它这横冲直撞的性子哪天遇上铁板,打散它魂魄,便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语毕话锋一转,已说起正事来:“仙子也大概知道傅姑娘的情况了吧?三玄宗中曾跃一众同流合污,又有长老前来庇护,擅夺魂力一事怕是没那么容易捅破。”

沈怀臻给傅秋探过脉象,确认她只是疲累虚弱,暂时无碍后松一口气,暂时放下心来:“时间太紧,我只听了一点,傅姑娘与当年梁州旧事似乎关系匪浅。”

女子细白的手腕在她掌心仿佛一触即折,她正盘算着弄点什么灵药给对方补补,却蓦然本能一凛,余光一暗有人走近,她把傅秋往身后一拽,右手掐诀猛然转身——

却只是方才靠在边上的贺榕走来,想递一张新画好的护身符给傅秋。

在其余一人一鬼眼中,便是二人始终毫无互动,片刻沉默后沈怀臻突然捏诀要向他发难。阿亭如临大敌,战战兢兢道:“又怎么了?我们不是一起的吗?”

“没什么。”她迅速收手,面不改色。

贺榕笑笑,将符篆递到傅秋手里:“我只是想说,有些事还是听傅姑娘亲口道来比较清楚。”

傅秋捏着那薄薄一张黄纸,略显犹豫:“我……”

阿亭像只活生生的鸟儿一般停在她肩头,小声劝道:“秋姐姐,你别害怕,难道我和贺榕你还信不过吗?这位……这位仙子虽然很凶,但是她也救了我们呀。”

她抬起浓黑眼睫,轻轻问:“你真的是贺榕吗?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你们都死了。那时你还很小,我不确定……”

贺榕垂下目光,他面上显出一种沈怀臻没见过的冷清意味,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沉重:“信不过我的话,该信得过这个吧。”

他向前摊开手掌,微光一闪。

傅秋的目光触及他掌心物之时,忽然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一支长长的、洁白的羽毛。

末端一点浅红颜色。

“我,我还以为……都没有了,都烧了个干净……”她眼中含泪,如春雾氤氲,朦朦胧胧中透着一股悲戚,“你们……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时候你们两个都那么小……”

“说来话长,”贺榕似乎不愿提起这个话题,翻手收回羽毛,“这位仙子与我们乃是同道,不必有所疑虑。”

傅秋抬手拭泪,点头应是,红着眼圈对沈怀臻温婉一笑道:“衡正阁中事态紧急,未来得及告知仙子详情。为谢过仙子救命之恩,我从头讲起吧。”

“三百一十二年,也就是九年前,梁州爆发过两场妖祸,想必您是知道的吧?第二次正是出现在我的故乡安洮镇。那时第一次妖祸刚刚平息不久,连仙门大族的许多弟子都丧生其中,我们镇中都是平民百姓,可以说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那时,外头昏天黑地飞沙走石,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说崔氏派人前来除妖,我们高兴极了,以为能捡一条命。乱纷纷来了不少修士,在镇中四下奔走,画了许多阵法,等动静消了,大家伙都以为没事了,谁知道……”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柔弱的身躯之中,蕴有万丈雷霆。

“安洮镇不是被妖祸所灭,而是人为!”

就算早隐隐有了准备,可乍听此言,沈怀臻依旧心中惊冷。

果然与她先前潜入探查所见场景相符合,怕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蛊雕现世,只是拿来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镇子其实很小,没多少人,他们一家家一户户的杀,边杀边找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什么人……我那时十六岁,刚订了亲,未婚夫婿也教他们杀了,”傅秋面如金纸,额上有汗水滴落,眉头紧锁,仿佛困于某个经年不散的噩梦,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睁大,其中几乎倒映血色,“他们都是本领很高的修士,杀几个凡人易如反掌,甚至我们的血,都弄不脏他们的衣服……”

沈怀臻抬手搭上她肩助她平复翻涌的血气。

“他们闯进我家,杀了我父母兄弟……本想轻薄于我,却被为首那人阻拦,他说我体质似乎异于常人,要将我献给一位‘曾师兄’。后来他们发现,用我的血可以融合从旁人那里夺来的魂力,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她无力苦笑一声,眼睛空空落落,似乎凝神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已望到了头,等血流干那天,痛痛快快一死,黄泉路上不知是否能再见一眼亲人……没想到此生还有再见天日之时,傅秋在此谢过各位大恩了。”

她翻身要跪,却被一左一右两只手按住,动弹不得。

沈怀臻道:“不必如此。”

贺榕轻笑:“哎哟,怪吓人的,还是先养好身体要紧。”

他们如今正在贺榕落脚的客栈房内,沈怀臻从颈间解下一枚指环递给对方道:“现在外面恐怕大乱,你这里我看还是危险,不如叫傅姑娘暂时藏身于此吧,我让须弥戒认一认她的血息。”

几人并无异议。沈怀臻将须弥戒交给她收好后,望一眼外边天色,得赶紧回麟光楼给师兄师姐报平安:“我得回去了,若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贺公子传音给我即可。”

贺榕颔首:“多谢。”

阿亭终于放下些戒心敢近她身了,飘过来跟她道别,还一本正经告诫道:“你要小心哦,我晓得你很厉害,但这里还是很危险的。就那个差点把曾跃杀了的,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坏人,但我们还不认识呢,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来搅局。”

“噢,你说这个,”沈怀臻经它提醒才想起来,两指捏个诀解除易容术,“不用担心,是我干的。”

一片沉默。

傅秋虽然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女子,可这些年下来没被逼疯,还磨炼得一颗心坚韧沉着,遇事镇静,不管脑中怎么想,起码没表现出什么夸张的态度。

贺榕更不用提,早就知道此事。

阿亭见他们都冷静得异常,自己也不敢乱吼乱叫,只弱弱开口:“那什么,我们见了你的真面貌,不会被你灭口吧……”

她压下唇边弧度,瞥一眼贺榕道:“不会的。你看,我就没灭他的口。”

贺榕失笑:“真是不胜荣幸。阿亭,傅姑娘,一直没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沈怀臻沈仙子,本次命台剑榜之首。”

阿亭震惊:“就是她啊?怪不得你总说只有她能帮我们,这么厉害……”

贺榕扶额道:“能不能别一开口就把我卖了……”

傅秋忍俊不禁,回忆的郁色略略消散几分,柔声问:“原来你们二位也是旧识?”

沈怀臻不置可否,两人目光相接片刻,贺榕试探着答道:“嗯……半新不旧?”

她耸耸肩,接住对方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差不多吧。几位,我的确有事,先告辞。你们诸事当心。”

房门刚在身后关上,贺榕便身形一闪,又出现在她面前。是要避开屋内之人,单独与她交谈。

“有何见教?”

他眨眨一双明如寒星的眼,沈怀臻自己本就是高挑颀长的身材,却也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不知仙子是否察觉,傅秋姑娘身上的……异常?”

若是察觉不到的话,她便有些太迟钝了。

“她也以为,自己只是体质特殊吗?”她皱眉思索,“我猜并不会是天生如此,如果是,她如何能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毕竟……怀璧其罪。”

贺榕闻言似乎恍惚了一刹那:“是啊,怀璧其罪。她是未修行过的凡人,感受不到什么异常,大概的确只是这么以为的吧。”

最大的问题便在于此。

“我方才为她探脉时试过她的根骨,只是常人之姿,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慢慢道,“——真是奇了,她血脉里,如何竟会有仙息?”

作者有话要说:改主意了()还是先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