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窃魂(三)

第一轮护法结束,韩升谢过前来援手的三位通玄境修士,解除禁制绕出屏风。

可面前场景令他心中不由一坠。

连喆微微躬身道:“韩长老辛苦,这位是本次剑榜之首沈怀臻沈仙子,前来探望曾公子伤情的。”

那年轻女修转眼望来,晨光中衣白如凝霜,黛青色竹叶纹在衣摆盛开,朝他拱手见礼道:“见过韩长老。”

韩升知道她是华溪堂门下弟子。

旧怨难忘,她此行意欲何为?

沈怀臻没有额外与他搭话的意思,随口道:“得知曾公子性命无虞,我心甚慰。想必剑榜上其他道友们也能松一口气,大家定当齐心协力,捉住那胆大包天的作恶之人,还望韩长老莫要太过忧心才是。”

韩升勉强笑道:“多谢沈仙子了。”

几人又稍聊了两句密令之事,如今放川依旧全城戒严,也已派出不少修士出城搜查。连喆称,曾跃的血息或许还存留于密令之中,这是目前探查的一条重要线索。

离开房间后,沈怀臻仿佛还能感受到韩升的目光冷冷钉在她后背上,怀疑着她的动机。

但她脑中聚焦的,是吕妙通告知之事。

魂魄生而带有魂力,有仙姿者勤加修行则可将其加以淬炼,提升根骨,以便更好地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古往今来,常有邪修强夺他人魂力以供自身修行。

可曾跃怎么说也是三玄宗有名有姓的弟子,何故要行如此悖逆天理之事?而且往往夺一二人魂力时,对自身已会有反噬,他脉中魂力交杂,又何止区区二三人?

不过如此想来,倒能弄清师妹受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曾跃想要的妖丹被阿霜毁去,一气之下便强夺了她的魂力,导致她看不出外伤,可内里魂脉枯竭,灵气衰弱。

夺人魂力乃是禁术中的禁术,当年吕妙通杀人夺魂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如今提起她的名字,尚有人为之胆寒。

方才,韩升既对吕妙通一副咬牙切齿的痛恨模样,却又暗中包庇曾跃,果真死的不是自家人,便无所谓吗?

天色渐亮,她行至楼下,突觉头痛。

“沈仙子!”

果然,那几位又来堵她了。

门前面露忧虑之色的三人分别是剑榜第八名杨筝,二十四名孙览,和六十名杜知崖。

她头疼不已:“杨仙子,你怎么还在凑这个热闹?”

杨筝忧心忡忡:“唉,这怎么叫凑热闹?沈仙子你是不知,我如今日夜不安,就是修行之时也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要趁我不备夺我密令。我修为不济,急得头发都掉得多了些……”

沈怀臻无奈笑道:“你是剑榜第八名,怎能说修为不济?我看再这样下去,还没遇到那夺密令的贼人,倒自己先把身体愁垮了。”

杨筝摇摇头,神情严肃:“什么第八名第九名,我只是碰巧运势好而已。唉,仙子你瞧,孙兄头发都愁白了。”

孙览闻言没好气道:“我这是少白头,你胡扯什么!”他于几人之中年岁最长,也沉稳许多,规规矩矩对沈怀臻拱手为礼,“沈仙子,不知你可曾探望过曾公子,一夜过去,此案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等她回答,杜知崖已恍惚道:“哪有什么进展?本来听说三玄宗韩长老大驾光临,结果人家只是来给弟子疗伤的,如今连个贼毛都没捉到呢。”

杜知崖排名剑榜末位,但出身很高,乃是青州杜氏嫡传公子,所以消息也格外灵通。沈怀臻不动声色打量他一圈,真要论起来,她和这位杜公子大概还是远房堂亲。

杜知崖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抹了把脸,颇悲愤道:“我真不知你们两个忧心个什么劲儿,所有身怀密令的人中,数我本事最差劲!人家轻轻松松把曾跃打得半死,我呢?我连曾跃都打不过!”

杨筝目视远方,口中幽幽道:“打不打得过曾公子有什么要紧?如果传言是真,那你我与曾公子又有何区别,不过同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孙览疑道:“什么传言?”

杜知崖听了更是仰天大叹,冲着他们竖起一根手指:“原来孙兄还不知道!一招,只要一招!曾跃那小子连剑都没来得及拔!这并非道听途说,家里人已经告知于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

三人的目光于是再次齐齐转向沈怀臻:“沈仙子,你当真没想过对策吗?烦请赐教一二!”

这三人性格各异,但烦人程度都是一等一的。沈怀臻摇摇头闭目片刻,考虑要不要直接使个遁地术溜了。

但随即,杜知崖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还好韩长老到了,不然我看三玄宗那帮人群龙无首,今天凌晨时分还在喧哗,闹了好大一场动静,也不嫌其他世家看去丢人。”

“三玄宗本就没来几个人,能闹出什么动静?”

“内讧了呗!你说也是,一共就那五六个人,还自家人打自家人,我都替他们宗主臊得慌。”

沈怀臻面露好奇:“怎么个内讧法?”

杜知崖得意于自己消息灵通,一瞬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三玄宗本次只来了七个弟子,上剑榜的更是唯独曾跃一个,他这一伤,剩下的人就有了分歧——”

他故作神秘地拖长尾音,活像个说书的:“有位张公子认为那犯案贼人是冲三玄宗而来,放川城内不安全,想立刻走传送阵返回渭水宗中;还有位耿仙子,坚持大家应该留在放川不得擅动,直到贼人被抓获归案为止。两边吵了一宿,险些动起手来,你说说这……”

孙览嗤一声:“放川都戒严了,哪是他们想走就走的?要我说,这些世家大族出来的弟子都给惯坏了,没规矩……哎哟,不好意思,不是说你。”

杜知崖哈哈一笑并不介意:“没事没事,我知道自己什么德性。反正他们几个现在气不顺,对谁都没个好脸。如今韩长老来了,总要管他们一管吧?嘿嘿,不知道三玄宗长老教训起人来什么样,有没有我师父凶,最好狠狠骂他们一顿。”

杨筝哭笑不得:“我看你气也挺不顺。”

沈怀臻思索道:“怪不得我去探望曾公子时,根本没见到其他三玄宗弟子,原来是忙着吵架呢。”

“可不,”杜知崖忍笑,“你们住得远没听见真是可惜,六个人都能内讧得天崩地裂,三玄宗这次脸丢大喽。”

这些世家大族内里再怎么猜疑倾轧,对外总是喜欢表现得同气连枝,和睦一心,仿佛光洁的皮囊真能藏住里面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污秽。

这也正是惹她生疑的地方。

能来参加命台论剑的,都是在宗中颇受信任之人,当真连这点遮掩之心都没有吗?

其实年轻人气急上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旁人看来不过一笑置之罢了。但沈怀臻对三玄宗疑心已久,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终于与三人告别后,她先去寻师兄师姐,二人果然又在一起研读医书。她前脚踏进房门,后脚便设个禁制,对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位道:“我有点事想进衡正阁查查,劳烦师兄师姐假装我就在这里调息疗伤。去去便回,绝不冒险。”

说着便身形从窗户闪出,消失了。

……

褚嘉如恼得直拍桌子:“不冒险她往衡正阁跑什么?”

曹奕只是叹气。

虽说有待客之所麟光楼,但各大世家为了三年一度的命台论剑,大多都在放川有自己的暂住之地。衡正阁是三玄宗诸人下榻处,现如今一定是重重把守,泼水难入。

方才杜知崖口中那位“张公子”,此时正黑着脸在阁中踱步。

旁边坐着两位同伴,面色同样不好看。

“那娘们人呢?有没有仔细看管?”

“这是自然,谁敢在她身上分心。”

“那为何会有东西闯进来?还直奔密室而去,一看就是早有准备,你我居然对它身份丝毫不知。幸好并未叫它得手,不然……”他打个寒噤,余悸未消。

“师兄你也别气了,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带回去慢慢审过,自然会弄明白的。”

他更是怒上心头:“回去回去,你们难道不明白,如今回去有多难?放川封城,我们若是再坚持要走,更会引人怀疑,好像现在惹来的怀疑还不够多似的!”

那人赔笑道:“夜里那不是咱们无奈之举嘛,好在耿鸣霄性子急,一激就上套,才把动静遮过去了。顶多就是被外人笑两句,不要紧的。”

一抹淡白灵光隐在梁上,是沈怀臻分出的一缕灵识。

三玄宗来人太少,衡正阁还是主要由吕氏暗卫把守,此处禁制与麟光楼相同,是以她持有通行令牌,可以悄悄进入。但内部是否设有其它关隘还不得而知,她必须慎之又慎,真身守在院中暗处,只分出细微一缕灵识探听内容。

这位张公子她略有印象,名叫张期,与其说是曾跃的师弟不如说是手下,修为不差,但素性跋扈,脑子不怎么好使。

如此听来,凌晨宗门内双方内讧的确是一场障眼法。他们想遮盖的是什么动静?看管的又是谁?听语气是个女人,是那位耿仙子吗?

张期愈发烦躁,他原地转了两圈,忽然瞪大眼睛道:“我说怎么不对劲,阵法动了!有外人在这附近!”

看来还真是颇精细的阵法,她分去的灵识极其细微,普通结界根本感知不到。

张期厉声一喝把其余几人都惊得一愣,纷纷拔剑出鞘,四下巡视起来。

“这人修为不高,但似乎很会躲藏,你们当心!”

语毕自己也握剑在手,对旁人使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回身一溜烟地跑了。

沈怀臻控制那缕灵识在阁中忽隐忽现,四处乱飘,自己则脚下一转,跟上了那跑出房门的修士。

深阁之中寂静无比,那人状似镇定,实际脚步都微微发颤。最后停步在一面窗前,伸手在窗棂上一按,又打出一个复杂的手诀,只听低沉一响,密室在头顶上方开启。

沈怀臻隐匿身形一路跟随,这样隐蔽之处想必藏着极深的秘密,居然并无一人守卫。前方那人终于找到目标,挥开门扇小声道:“有、有人来过吗?”

里面传来的果然是个女声:“只有你来过。”

令人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个稚嫩的童音凶巴巴接话道:“不许再欺负她!不然等我恢复功力,一定把你们全杀了!”

他轻蔑一笑:“小鬼,你少胡扯,就你那三脚猫功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后颈一凉,转瞬间周身灵力停滞不再流动,惊恐之下刚“啊”了半声,就直直朝前一倒。

女子倒吸一口凉气,受惊程度不比他小,童声却得意洋洋:“你来了?这么快?”

于是沈怀臻从黑暗中绕出。

那童声语中笑意刹那变为震惊:“你是谁?”

还真是个小鬼。

准确来说,是往生魂。

世间众鬼共分四级:往生魂最低,只是死者执念未清魂魄逗留阳世,无恶无害,有阴气而无鬼气;其次为幽鬼,鬼气较弱,力量稀薄,可能伤及凡人;第三为恶鬼,怨气渐浓,厉害的能与修士交手。到该等级,杀人伤人时有发生;最凶为厉鬼,戾气深重,血债累累,修士多聚众联手才能将其消灭。

它未凝成实体,只一团白影荡在空中,正惊得左飘右摆:“你你你什么人——!”

“你是谁?”沈怀臻也问,不过并非问它,而是朝着烛火跳跃之处抱膝而坐的那女子。

她不会是那位耿仙子,因为很明显,她不是修道之人。

但她抬起眼帘之时,那仙姿玉貌的容颜一眼望去,当真是恍若神仙妃子,堪称绝色。

“我?我是……”她苦笑一声,双瞳剪水,盈盈清波,“我是谁,有什么要紧?你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听闻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起来前面忘记备注了,本文中绝大多数口诀出自道教著作等古书。如开头两章中的“玉符保神,拥护其身”出自《清静经》;“流矢接,白刃合”出自《淮南子》。

后文中如果有其他口诀引用,也会一一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