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室内镀上一层金红暗光。
沈怀臻正闭目调息,崔行初那一掌打得不轻,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重伤。被师姐按着灌了两碗苦药后,灵府已渐渐平复清明。
“有人来了。”正在配第三碗苦药的褚嘉如忽然头也不抬地说。
“大概是来送苦泉密令的吧,”沈怀臻并未睁眼,“回来时吕家人和我说过,天黑前会送来。”
苦泉是雍州吕氏管辖之下的一方万年秘境,其中石如白玉,泉似仙露,据说乃是如今十二州大地中灵气最为丰沛之地。
命台剑榜上榜之人皆可得一密令,持此令可入境修行一次。排名前十者,可入境修行三次。
若名列榜首,更是可入境七次之多。
有不少报名之人,就是为这小小一枚密令前来。
毕竟十二州虽广袤,但千百年来,苦泉秘境之名远远胜于任何灵山妙洞。
当年,幽州少主陶越川便是手握密令,在最后一次修行出关后破入化神之境,据传当日苍风劲鸣,星如耀日,好不壮观。从此,苦泉盛名更令诸人心驰神往。
不过,还有一桩少有人知的秘辛。
密令,其实可以转手他人。
雍州吕氏亲传的密令,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贴个符给你就完事,是要滴血认主的。不过常言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易主之法虽难,却也是有的。
师兄曹奕正帮师姐分拣药草,闻言皱眉道:“只派两个人来?那可是……那可是苦泉密令!”
“整个放川都是人家的地盘,明面上两个人,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暗卫盯着,还轮得到你我操心?”褚嘉如习惯性反驳他,放下药箱,起身去开门。
两人正好行至门前。为首的是吕家一位管事,名为连喆。沈怀臻一月多前初到放川时他便特意前来相迎,几人算得上点头之交。
他依旧是不起眼的深灰色窄袖劲装打扮,显得十分利落干净,虽瞎了左眼,可能在人才辈出的偌大吕家受吕素之重用多年,想必颇有本事。
他身边的是一位更不显眼的年轻人,唯有衣袍上绣的凤鸟纹昭示着他吕氏家臣的身份。
褚嘉如抬手一礼:“连管事,这位道友,二位是来送密令的吧?我师妹正在疗伤,还请稍等片刻。”
连喆手心捧着一只半掌宽的洒金漆木小盒,笑道:“不妨事,我们等一等就好。沈仙子伤得如何?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开口。”
她眼神在旁边那不言语的年轻修士身上一瞟,口中客套道:“多谢连管事美意,师妹她没什么事,养两天就好了。”
沈怀臻不疾不徐盘腿闭目,体内灵脉畅通,灵气运转并未受阻,于是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连喆一如既往笑容和蔼,而他旁边那人……
她不动声色起身,连喆见她调息完毕,有褚嘉如挡在门前,也并不进屋,只双手奉上那只漆木小盒:“沈仙子,此乃苦泉密令,持此令可入苦泉境七次。请滴血认主。”
她点头,伸出左手悬在木盒上方,灵光轻闪,指腹便有血珠滴下。
沈怀臻能感受到师姐凝视的眼神,也注意到身后师兄分药草的声音停下。
殷红一点鲜血,坠下的瞬间便被盒上绘制的阵法吞没。盒盖并未打开,却有一枚亮莹莹的细微光点从盒中飘飘悠悠飞出。
一股含着潮湿水汽的凉风拂面,仿佛有清苦微寒的气息萦绕鼻端。微光在她身前盘旋片刻,忽然往前一撞,从眉心处撞入灵府。
因为已认过主的缘故,她并未感到任何灵府被入侵的不适,那细微的灵流安然融入经脉之中,方才的凉意也转瞬即逝。
连喆将漆木小盒交到她手中:“一个容器只能承载一枚密令,密令认主后,它就废弃了,仙子留作纪念吧。此后仙子想入苦泉修行时,密令会告知您怎么做的。”
沈怀臻手指拂过精致的洒金盒盖,若有所思:“多谢。不过……苦泉究竟在何处呢?”
连喆微微一笑:“在下并未有幸入境修行过,如何能得知?但仙子放心,到时您自会知道的。”
褚嘉如在一旁翻翻眼睛,沈怀臻明白她最烦这些谈吐模糊神神叨叨的人,正想开口送别这位管事,却突然听到楼外一阵喧哗爆发,人声在来回奔走的脚步和呼喊中听不清晰。
“……快去请大夫……”
“……是谁如此猖狂,竟敢……”
“……死了吗……”
几人闻声都奔出房门朝走廊窗边看去,连喆身为吕家总管,自然要去查看,向他们草草行个礼后便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跟在他边上那年轻人没见过这阵仗,一时手忙脚乱,把早该给沈怀臻的剑榜榜首名帖往她手中胡乱一塞,转身快步跟着连喆走了。
沈怀臻临窗看去,一楼大堂内只见人影纷杂,辨不明究竟发生何事,口中疑道:“当真奇怪,一个时辰前我回来时还好好的,这是出什么乱子了?”
褚嘉如天生一副闲不住的性子,当即道:“我也去看看,曹奕,你先陪师妹在屋里吧。”
没等二人应声,她已撑着窗沿,从三层跳下楼去了。
曹师兄“哎”了一声伸手想去拉她,终究她动作太快,连片衣角都没碰到。他无奈摇头,回眸看她:“你一年没回堂中,瞧着稳重了不少,但你师姐她可是一点都没变。”
她眨眨眼睛一笑:“可是师姐这样就很好啊,是吧,师兄?”
曹奕一愣,听出她意有所指,那张吵架时的快嘴居然语塞,做了个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的怪动作,沈怀臻忍笑转开目光。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依旧骚乱未平。沈怀臻本不关心这些杂事,可瞧着师兄略显担忧的模样,二人还是下楼寻师姐去了。
大堂中站了一圈修士,皆着吕家凤鸟纹袍。闲杂人等已被赶出楼外,却不肯散去,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有人见他们过来本欲阻挡,却叫连喆抬手拦住了。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管事此刻面上是说不出的焦躁,浓眉紧锁,独眼凝望着前方倒在地上的人,语气有些烦乱:“让仙子见笑了,是在下警戒不力,竟发生如此耸人听闻之事。”
“出什么事了?”曹奕忙问,一转眼竟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忙活,惊讶之下叫道,“褚嘉如!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怀臻缓步上前,听见连喆解释道:“褚仙子精于医术,多亏有她帮忙,不然人怕是难救回来。”
躺在地上的男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从头到脚看不到一处伤口,旁人却能感受到他灵力微弱,已是濒死之相。
褚嘉如正忙活着给他行针,抽空抬眼见她,匆匆一笑道:“怀臻来得正好,你修为高,快帮我看看这家伙究竟是受了什么伤,怎么一滴血没流,灵府就要碎了?”
沈怀臻垂眸看去,有些熟悉的一张脸。
“这位似乎是……”她慢慢开口。
连喆左右环顾一圈,低声应道:“是,仙子没认错,这是本届剑榜第五十七名的曾跃曾公子,三玄宗那边来的人,这下麻烦大了,不好交待啊。”
她耸耸肩,伸出右手悬于曾跃眉心上空,果然查探到情况危急,灵府如一幢暴雨中的茅草屋般摇摇欲坠,一旦倾塌,便是医仙再世也回天无力了。
“的确奇怪,”她收回手,“不知曾公子可有什么仇家?能在放川麟光楼外悄无声息将人伤成这个样子,想必不是简单人物。”
连喆唯有苦笑。此次命台论剑诸事,宗主多交给他一手打理,本是出于信任,没成想比试落幕之后还能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况且得罪的是三玄宗这样的大宗门,事后问责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此时,曾跃忽然猛咳两声,整个人像离水的鱼那样抽搐弹动起来。除褚嘉如外,在场亦有其他医师,见状连忙施术制住他手脚,以便行针。
褚嘉如眉头轻蹙,不着痕迹与沈怀臻交换一个眼神,她点点头,转身对连喆道:“连管事,借一步说话。”
连喆也干脆,挥手叫旁人盯住现场,自己脚下步子一转跟她去了。
“不知仙子有何见教?”
二人行至角落里,沈怀臻打个手诀设下隔音阵,斟酌词句道:“伤曾公子之人目的究竟为何,我想阁下也有所察觉。”
连喆目光闪烁,迟疑片刻后答道:“仙子果然敏锐,每届命台论剑,此事都是我们心头大患,防卫绝对不敢懈怠。从麟光楼到整个放川城,乃至雍州各地,皆遍布我吕氏耳目,以往多年都安然度过,没想到这次……”
好一个“安然度过”,沈怀臻心中冷冷想道,难道那妄图生事之人,出了你吕氏掌管的雍州就不会动手了吗?
不过面上不曾表现出分毫不满,她附和着叹息一声,望着连喆苦恼的面容,作思索状道:“可苦泉密令已滴血认过主了,就算犯案者手段残忍,硬生生将灵珠从曾公子灵府中剥出,难道就真能居为己用?”
连喆摇头大叹:“世间邪法何止千万?既有人敢冒此风险出手,想必也不是没有可能吧?只是在下修为粗浅,实在不知啊。”
沈怀臻对他打马虎眼早有预料,本也没打算从他处打探到什么信息,只话锋一转,切入她此次对话真正的目的:“此言有理,我等修习玄门正道,的确很难探知邪法异术。但连管事,我请阁下过来叙话,是想荐一个人选给您,或许能救治曾公子的伤。”
连喆眼神一转,立刻问:“是谁?”
“我对此人也只是有所耳闻,但要论医道才学,恐怕十二州内很难有人与她匹敌。只不过可能要连管事多备些酒了。”
此话甫一出口,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答案。
“不行……这不合适,若是她,岂知是否会招至更大的危难啊!”
沈怀臻于是一声轻笑,状似无奈:“她再怎么危险,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而且灵脉已封,又能闹出什么动静?可曾公子若是真出什么事,三玄宗恐怕就不是要闹一闹那么简单了。”
她看出连喆心念动摇却仍存疑虑,退一步继续:“况且不必兴师动众,毕竟妙通仙子的大名……此事若是传出,怕是会引起责难。”
这位一贯行事谨慎的管事慢慢抬起左手,轻抚罩在盲眼之上的黑布。许久,他才重新开口:“我会考虑,当真是多谢沈仙子特意前来提点。”
沈怀臻自然知道他会生疑,也不隐瞒,只对他笑笑:“不必言谢,只是等请出妙通仙子后,能否劳烦连管事,让我见她一面?”
子时,放川城中并无一丝入夜的寂静。
曾跃重伤,密令被盗,全城戒严。
麟光楼灯火通明,不知有多少人彻夜不眠。
吕素之立于城楼之上,衣摆在风中飘飘扬扬,深红凤鸟绣纹展翅欲飞。
连喆说完自己的考量,恭敬垂首站在她身后,等待宗主决断。
褚嘉如与曹奕刚刚收到师妹告知自己有事外出,可能晚归的传音,二人静坐屋中,皆神情严肃,难以心安。
一位少年脚步轻快地转过街角,墨黑衣装融入夜色,巡逻守卫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行至廊下,他默念心诀,身形一闪便踏入阵法。
阵中已立着一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兜帽之下是明眸皓齿的一张脸,正不动声色望向他。
“哎呀,不好意思,劳烦仙子久候,”他笑着摆摆手,“不过当真不是我故意迟到,瞧外面这兴师动众的,仙子你出手也是够狠。”
沈怀臻不为所动,眼神朝外面一瞟,无所谓道:“这也怪不得我,不是你说决不能让曾跃入苦泉吗?”
那少年摸摸下巴,煞有介事一点头:“嗯,是了,还没谢过仙子。不过我以为你会杀他呢。”
她长叹一口气,语中毫无论及他人生死的严肃意味:“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谁让他活着更有用?”
少年沉吟片刻,两手一摊,颇为无奈:“还是执意要见那吕妙通?看来仙子依旧不信我。”
沈怀臻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贺公子,你我统共见过三面,你连皮相都换了两副,还要假意指责我不信你?”
贺榕刚想到这一点似的,恍然大悟道:“误会误会,上次有连喆那家伙在,而且整个麟光楼都遍布吕氏耳目,我不好轻举妄动,借旁人的身份一用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保证,在天南道时,还有现在,你所见的,的确是我的真容。”
沈怀臻对他实际长什么样子倒不太关心,但闻言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一圈。皮囊嘛倒是副好皮囊,年纪没准比自己还小,只是那双总是写满笑意的漆黑眼睛里,有一种常年冰封的冷漠。
让她再次想起初见对方那日,某个掩埋在经年时光中的惊天秘密,浸着浓重的血腥气,沉默地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有男女主初见回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