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叔叔

两幢教学楼装下了三个年级,三十三个班级。廊道很长,那句调侃的话顺着擦身而过的校服衣摆,送进了夏知予的耳里。

一群人相背而行,身后的那群人步调散漫,夏知予没敢回头,但她听见身后那群人瞬间闹作了一团。不知道许京珩拿谁开涮,后边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路过廊桥拐角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许京珩勾着其中一个男生的肩,冰可乐贴在他的脖颈处:“嘴不要的话呢,我可以拿透明胶给你粘上。”

话里没带什么情绪,很平淡,偏偏就带着股直晃晃的张狂。

程岐也听到了,凑到夏知予跟前:“鱼鱼,他是不是认识你?”

夏知予收回视线,很确定地摇摇头。

“他不认识我的。”

程岐却不以为然:“那个人都没指名道姓是谁,许京珩就下意识地知道那人在说什么,说明他潜意识里是对你有印象的。”

“还潜意识,你去研究心理学算了。”

程岐很兴奋地抱住夏知予的胳膊:“你怎么知道我以后想当个心理学家!我的分析不是空穴来风的,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中,潜意识就是人类心理活动中未被察觉的那一部分。他肯定对你有印象,只是还没意识到而已。”

“那未来的心理学家,你有没有意识到,再这样耗下去,上课就要迟到了。”

程岐语塞,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也是。大概还会觉得我们看到卷面分数,一时想不开...”

俩人加快脚底的步子,往楼道口走。

回到班级后,夏知予把摸底考的卷子发到每个人的手里。

市一中的上课进度很快,开学三天,就差不多将集合的章节上完了。时间很紧,夏知予没来得及消化,碰到新上的内容,她拿不准答案,所以分数不是很好看。

虽然成绩条早上就发了,但是看到自己卷面上的分数,心里还是有些沮丧。

葛进平随意地折着卷子,拿着粉笔头戳了戳黑板,语调抑扬顿挫,不愧是带理科班的老师,讲课很有激情:“这道题我上课的时候讲过,就写在这个角落,说了是基础题,让你们课后消化一下,考试的时候还有同学做错!”

这是一道多选题。

设集合A={空集},B=空集,则()

A. B属于A

B. B包含于A

C. B真包含于A

D. B=A

夏知予心虚地盯着自己的卷子上的红叉,正准备认真听老师讲题,却听见葛进平说:“首先A没错吧,BC概念里都有,D肯定是错了。所以就选ABC,好,下一题。”

笔尖在卷面顿住,夏知予抬头嘀咕了一声:“为什么C是对的...”

程岐转过头,偷偷地跟夏知予说:“别管了,考试都是单选题,肯定不会出这样的题目。”

夏知予还是有些纠结,打算翻书看看老师说的概念,坐在他身后的男生拍了拍她的肩:“因为空集是任何一个集合的子集,也是一个非空集合的真子集。但是这道题确实不太会考,老师出这题目大概是为了让我们弄懂集合和元素的概念吧。”

男生长得很干净,是这个班的临时班长。

夏知予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摆在桌面的卷子,分数很高,将近满分。她冲着后桌笑了笑,比了一个'谢谢'的唇形。

临近下课,葛进平将书本夹在胳膊肘下:“周末回去好好看看错题,放学后夏知予同学帮忙登下分,低于100分的同学,把错摘到错题本上,下周一晚自修把错题本和试卷交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大步迈出教室,半句没提要选课代表的事。

夏知予讷讷地站起身,后知后觉地应了句‘好’。

课间的时候,她特地转过身,向后桌道谢:“陈闵,刚才谢谢你呀。”

陈闵看着沉稳,鼻梁上架着一副透明眼镜框,听了只是低头笑笑:“没什么的。我也就理科拿得出手。”

夏知予知道他是谦虚,所以她并也没拿自己擅长的科目出来显摆。

不料陈闵突然抬头,猝不及防地说了一句:“对了,夏知予同学。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赵老师说,下周排座位。是按照一对一帮扶的形式安排同桌的。我知道你文科很好,我数学也不算太差,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俩可以当同桌吗?”

他声音不大,被热闹的教室遮盖大半。大概怕被夏知予拒绝,视线只落在自己将近满分的分数上。

夏知予愣了一下,很临时,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程岐刚刚还在跟班里的人聊最近的热播剧,现在倒是跟个救星一样出现在夏知予面前:“鱼鱼,陪我去上厕所嘛。”

“好呀。”她站起身,然后很有礼貌地跟陈闵说:“我先出去下。”

程岐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很好奇,出了教室就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

“一对一帮扶,找同桌的事。”

“我感觉陈闵人挺好的,平时斯斯文文,情绪也稳定。他数学好,你又擅长文科,真坐到一块儿,兴许能一举两得,提高成绩。”

夏知予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提得太突然,我刚刚没反应过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受宠若惊,好像是突然被人关注到的惊喜,很真实,不像装的。程岐企图从她眼里找出一丝优越感,但是没有。她试探性地问道:“鱼鱼,你初中的时候,没少收到情书吧?”

突然转了话题,夏知予'啊'了一声,很快回道:“没有。我很普通的。”

“?”

二人刚好走到厕所门口,前边是洗手台,上面嵌着一整面的镜子,镜面上残留着甩上去的水痕。

程岐推着她走到镜子面前:“你对着镜子反思一下,这是一张普通的脸吗?”

镜子里面的夏知予皮肤白嫩,五官精巧,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清冷气质,笑起来的时候,反差很大,就像夏日解暑的汽水,往你跟前一站,什么脾气都没了。

她这种类型,不仅男生喜欢,其实也长在了很多女生的审美上。

只是好看的人,身上多少带点傲气,可她身上非但没有自信的影子,仔细分辨她平时说话的语气,隐约还能察觉到一些敏感和自卑。甚至为了隐藏性格上的敏感,她还会偶尔说些冷段子来遮掩这些讨人厌的小缺陷。

夏知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些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共情,说起来麻烦,还不一定被人理解。

那就干脆不说。

她垂下眼,浓密卷翘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岐岐,我这是脸...不是陈大爷手里的面粉糊糊。”

程岐这才松开手,却顺着她的肩线往下,然后掐住了她的腰。

“同样是女生,这也相差太大了。”

夏知予觉得有些痒,别扭地挪开步子。

青春期的女孩儿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注意自己的身体,然后再拿自己的身形跟别人进行比较。

隔着宽松的T恤,看不出什么。上手的时候才知道,夏知予不仅长得好看,就连身形都比她优越许多。

薄背,肩部线条柔和平直,手搭在她的肩上的时候,明显感受到外侧肩头带来的骨感。

一对锁骨若隐若现,像是隐藏在浓荫下新抽的嫩枝,能盛住清晨的香露。

再往下,是程岐望眼欲穿却窥探不到的秘密。

她那双手不安分、快速地碰了一下,软软的。

夏知予瞠圆了眼,环住自己的身子,脸上蒸着热气:“岐岐!”

程岐无辜地眨了眨眼,压着声音在她耳边说:“鱼鱼,你藏得好深啊。”

夏知予上前捂住她的嘴:“别说了!”

“这有什么嘛!”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我要有这样的身材,恨不得天天抬头挺胸的。真不知道我初中的认识的那些女孩儿怎么想的,明明能看出身形了,却总是习惯性地含胸驼背,然后呢,脖子前倾、肩膀内扣。体态出了很大的问题。”

这在青春期挺常见的,夏知予倒是能理解。如果不是她小时候去青少年宫上过一些兴趣班,她的体态也很有可能受初中环境的影响,变得跟程岐口中所说的那样。

“可能...怕吧。”

“怕什么,她们明明长得那么好,有什么好羞耻的呀!”

夏知予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垂下眼:“她们可能并不知道这是好看,只会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好像在青春期的时候,只要与群体的大多数不同,就会引来别人戏谑的眼光。

程岐凝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夏知予所说的那样,又怕她误会,马上解释:“但我是发自肺腑夸你的!”

“我知道!我分得清!”

她很怕程岐再说出什么直白的话,环着胸,一再强调自己分得清两者的区别。

“所以鱼鱼,你再给我摸一下嘛。”

“...”

市一中有不少住校生,为了配合住校生的放假时间,周五的下午也只有三节课,到了三点,响起放学的铃声。

程岐周末要去外婆家,一放学就被家里人接走,没办法跟夏知予同路。夏知予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答应了要帮葛老师登数学成绩。

她打字还算快,不出十分钟就把班里的数学成绩录入表格。

葛进平抱着保温杯,抿了一口茶,茶叶挂在嘴边,他又‘呸’地一声把茶叶渣吐出来:“这么快就好了?可不可以把我们班成绩也录入一下。我这手画画抛物线还行,打字真不行。”

夏知予应了声“好”,然后接过葛进平手里的名单。

名单第一个就是许京珩的名字。明明都是黑色印刷字,可她就是觉得耀眼又滚烫。顺着成绩那栏看了一眼分数,毫不意外,断层第一。

她弯了弯唇,干净的眼里凝聚着笑意。

葛进平看到她这幅模样,拧着杯盖,不由地感慨着。

夏知予真是个好学生。

让她干个活非但没有怨言,还乐在其中。比他们班的那个臭小子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实在怕再来一个像许京珩那样反了天的人,当即就跟夏知予说:“这样吧,数学课代表你来。”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很相信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

夏知予这么乖,兴许能压住许京珩二五八万的拽气!

...

太阳躲在教学楼后头,渐渐隐去白日嚣张的气焰。

气温慢慢降了下来,夏知予收拾好东西,披了一件灰色的薄卫衣,走出校门,去等公交。

公交车站离校门口有段距离,原先在这儿等公交的都是市一中的学生,摩肩擦踵,十分拥簇。

今天被登分的事耽搁,忙完出来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多少学生了。她两手抓着书包带,没有一哄而上去挤的人群,走路的步子都缓了下来。心里还在为选上数学课代表的事开心,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往老师办公室跑。

去公交站台,需要穿过一条人行道,过了人行道,两侧都是热闹拥簇的街巷。夏知予没走几步,就听见右侧的云葭巷里偶尔传出几句叫嚣的话。

好像是几个男生起了争执。

因为力量悬殊,她不想多管,正想换条路绕道走,巷子里就传出一阵熟悉的声音。

“说了不熟,烦不烦?”

夏知予下意识地顿住步子。

这声音她听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刻入记忆,不会认错。

“你俩之前一个班,说不熟诓我呢?她都翘了集训的课来学校找你了,你现在说你们俩之间没点关系?你说的话要是能信,我用在这儿跟你挑事吗?她是我女朋友,你最好一点儿心思都别给我动。”

声音有些粗糙,嗓子里似乎能喷出火来。

好奇心驱使夏知予往云葭巷那侧走,走到巷口,就看见许京珩单肩背书包,一手抄兜,散漫地往墙上一靠,眼神直白地对上面前怒气冲冲的男生,他很想说你也知道你是挑事啊,你这么能挑,怎么不去小区楼下的草坪挑粪啊。

但他今天真的没那跟人打嘴炮的功夫,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个男生的肩,很是心善地提醒了一句:“虽然我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还得纠正你一下。你现在能找上我,她大概率已经是你前女友了。”

否则也不至于这么生气,把他堵在巷子里威胁恐吓。

真的很烦。

站在他对面的,有三五个男生。穿着不同于市一中的校服,墨绿色,看起来像是外校的。

其中一个转述着许京珩的话:“曲哥你听,都知道你俩是前任关系了,这没点关系,不可能吧。”

最中间的那个,火气最盛,以为许京珩玩文字游戏侮辱人,突然一口气堵在胸口,伸手就要推人:

“你什么意思啊?”

旁边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呛声道:“你跟他废什么话?能动手就动手,别他妈浪费老子时间。”

说着已经开始摁响关节,制造声势。

“说不过就打?有劲没劲?”

青春年少的人最听不得这些,听到没劲俩字,浑身气血贲张,只想打上一架,证明自己有劲儿。

然而他们的火气找不到归处,许京珩丝毫没有想动手的欲望,他冷眼看着面前这一群人;“我说打架真解决不了问题,有在这儿跟我找事儿的时间,女朋友早就哄好了。”

他真的只是劝和,有首老歌怎么唱来着,《难得有情人》,两人开启一段感情不容易啊,能珍惜就珍惜。

可惜他语气并不正经,落在那几个人的耳里,就变了明晃晃的挑衅。

拳风袭来,还没落到脸上,就被许京珩扣住手腕,轻而易举地拎起举过头顶,将人推至墙面。

随后横起胳膊抵在他的身前。

手背上青筋凸起,掌骨明显,能将人扣住,瞧着使了不少劲儿。偏偏他眉眼懒散,语调稀松平常,甚至带着嘲谑的笑意:“怎么回事啊你,说了没劲儿还打。”

身后的那群人瞬间一拥而上,将他围住。人多势众,在气势上,占足优势。

他们正准备动手,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女声打破僵持的局面。

“警察叔叔,我的东西好像就丢在这条巷子附近了,对,很重要,能帮我找找吗?”

一听“警察”二字,他们来不及分辨真假,立马抓起地上的书包,跑出了巷子。

毕竟谁也不想进局子,谁也不想被学校认领,背上个处分。

见里面的人都跑光了,夏知予才挪动步子,露出脑袋,朝云葭巷里望了一眼。

看见许京珩没事,她松了口气,本来想抬脚就走的,但嘴巴已经跑在脑袋前面,唇瓣上下一磕,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许京珩也正好侧身看向她,觉得有点眼熟,却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街道很合时宜地静了一瞬,几片枯黄的树叶悠悠地旋转下落。

他盯着夏知予看了一会儿,不见她身后有动静,便明白她刚才的话是在帮自己脱身。

可她骗人的本事未免太拙劣了一些,一张脸肉眼可见地变红,甚至爬上耳尖。这幅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说谎。

好乖。

许京珩笑了笑,眼底玩味渐起,阔步朝她逼近:“警察叔叔?在哪儿?”

在距离不到一臂的地方,他停下步子,一手撑在夏知予扒拉的墙角处,配合她的话,左右看了一眼。

然而身影笼罩下来,他从鼻腔轻佻地哼了一声,俯身同夏知予对视:“是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葛进平:你俩结婚不找我当证婚人都说不过去

许京珩:她开心是因为帮你干活吗?那是因为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