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凛近来??忙。
和陈胭提起过的那个数学竞赛,是一场国际性质的赛事?,竞赛质量?高,机会也非常难得,成绩好更有保送一流名校的可能,陈胭让他好好把握机会,他也听取了陈胭的建议。
此刻,谢凛正在进?行封闭性的集训,几乎没有任何与外界通讯的机会,对?于陈胭发生的所有事?,他自?然也无从得知。
而陈胭这边则因为疲于应付李正铭和陈月红,干脆搬出来?与小红合租。
合租生活非常愉悦,两人一起上下班一起做家务一起逛超市,不用面对?未知的未来?,也不用面对?陈月红的冷讽,生活不知道有多惬意?。
当然,惬意?的同时,陈胭也十分忙碌。
电视工作不是独角戏,需要团队的默契配合,更需要台前幕后、前期策划中期拍摄与后期剪辑每一步的细致谨慎。陈胭所在的部?门负责节目前期,节目流程、环节、如?何拍、在哪拍、拍什么内容、请什么人拍,这些问题方方面面通通都要考虑、做规划、与团队达成一致,每步都缺一不可。
生活忙碌又惬意?,这两种状态看似矛盾,可放在陈胭身上,又异常和谐。
可惜这样的生活却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三月初的时候,有人专门来?电视台找到了陈胭,这个人并不是因她离家而愤怒无比的陈月红,而是热心的妇女主任李阿姨。
陈胭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一个拥有和煦阳光的初春。
傍晚的时候,夕阳无力地洒落下来?,看似粲然明媚,却又只是金玉其外,丝毫没法驱散春初浓烈的寒意?。
李阿姨站在雕像那里,逆着光,她眼里的责备与鄙夷陈胭通通都没看清。
陈胭扎起长发,穿着灰色大衣,胸前挂着蓝带吊牌,手松垮垮插进?衣兜。
她分明打扮得干练又职业,在工作上也一扫实习期的瞻前顾后,逐渐雷厉风行起来?,可在面对?李阿姨——这个注视着她长大的长辈打量的目光时,出乎意?料的,陈胭挺直的背脊又矮了下去。
寒风将她细碎的发丝吹得扬起,陈胭抿抿唇,倔强地一言不发。
陈胭只听到李阿姨在叹气,苦口婆心的样子:“胭胭,别和你妈怄气了,你妈她住院了,情况挺不好的,她现在又天天闹着要出院,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陈胭原本有一万句要辩驳的话,却被李阿姨一句“你妈住院了”通通堵住,她卸下倔强,眼眶红着,语气非常急切:“我妈怎么住院了,什么病?”
李阿姨没说?具体,只含糊着:“胭胭,你多体谅体谅你妈吧,她自?从和你爸离婚以后,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心?,她半辈子都是在为你活着啊,想要你早点结婚也只是希望她走后你能有人照顾,能有个好归宿,能不像她那般辛苦,你妈真的都是为你好啊。”
陈胭不懂。
她完全不需要陈月红为她活着,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想母亲能抛掉过往占据她十几二十年的仇恨,好好为自?己活着,因为一个不忠的丈夫和一段恶心的婚姻压根就不值得她痛苦这么多年。
可陈月红似乎永远都不明白?。
陈胭还记得记得家中抽屉里放着一叠照片,里面清晰记录了陈月红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样子。那时候的她穿着白?色护士服挽着女伴的手,意?气风发,眉梢眼角都是昂扬的笑?意?,怎么结了婚生了孩子期间做了几年家庭主妇,老公再出了轨离了婚,她就像天塌了一般死?气沉沉?
就连活着,都只是为孩子活着?
陈胭喃喃出声:“什么病?”
“宫颈癌,晚期。”李阿姨摇摇头,“年前就查出来?了。”
陈胭听到一个“癌”字,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幻影层层叠叠,她险些跌倒,好在李阿姨伸手扶住了她。
“胭胭,你可别吓我啊,没事?吧?”
陈胭站稳,深吸几口气缓了会:“年前查出来?怎么就晚期了?我妈医院不是年年体检吗?”
李阿姨苦着一张脸:“胭胭,这问题你问我?我也不清楚的哇,我听说?癌症就是这样,恶化起来??快的。”
“年前就查出来?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都没去治疗?这种病应该能报销不少,并且大学这几年我几乎没花家里的钱,留着那钱做什么?”
“这……”李阿姨吞吞吐吐,“你妈瞒着你,她不想你操心,治疗这事?我也劝过她的,可她非不听,说?她早就不想活了,也压根不想浪费这个钱,倒不如?把钱都留给你,让你以后也能过得舒坦些。”
陈胭的手指被捏得发白?。
她垂下眼睑,苦笑?了一声,摇摇头,神色非常疲惫。
陈月红爱她吗?无疑是爱的,不想浪费钱治病想把钱都留给她,只是为了能让她以后能过得舒坦些。
陈月红爱她吗?陈胭又?少能感受到,她妄图控制陈胭,又从不关心,也不在意?陈胭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一味让她按照自?己的要求,走她想让陈胭走的路。
极端,在陈月红对?待陈胭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医院肿瘤科病房里,陈胭见?到了陈月红,只短短十多天,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安静地蜷在病床上,脸色憔悴了,白?发显眼了,再也没了往日刻薄跋扈的神色。
算算年龄,她也快五十了。陈胭毕业工作,她也即将退休,按理?来?说?,陈月红的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大可以不必操心那么多,好好治疗,养好了病养花跳舞旅游恋爱,大好的时光,她做什么不好?
陈胭站在病房门口,脚步顿顿,迟疑了?久才缓步走进?来?。
她局促着,低了头,像小时候做错事?那般,心虚地喊了一声“妈”。
陈月红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应她。
病房里的电视开着,里面在播着新闻,男主播声音明明字正腔圆,可传入陈胭耳朵,就只剩了虚晃的杂音。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进?门来?,陈月红的脸色依旧冷淡,当她是个透明人一般。
陈胭站在一边,看着她刻意?的忽视,头低垂着,神色非常沮丧。
旁边的女病友忍不住责怪起陈胭来?:“你这个做儿媳的不孝顺哦,你妈都住进?来?好几天了,你不闻不问的,到今天才来?看望,工作再忙也不能这样啊。”
陈胭皱着眉,神色越发歉疚。
这时候陈月红才终于开了口,她说?:“她不是我儿媳,是我女儿。”
听到“女儿”二字,病友的神色越发鄙夷,仿佛处处审判着她的不孝顺。
陈胭垂着头,一步一顿,脚步迟缓地到了病床前,她颤抖着,好言好语:“妈,我刚刚去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你现在情况不太好,但你又老是闹着要出院,我们?就在这里好好治疗,好吗?”
“没必要。”陈月红冷哼一声,用讽刺的语气,“你不听我的话,我活着也没多大意??。”
陈胭烦躁地、拖长语调叫了一声“妈”。
陈月红充耳不闻。
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陈阿姨。”
陈胭循声望过去,来?人竟是前些天频频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的相亲对?象的李正铭。
见?他来?,陈月红眼神都亮了,那种和善惊喜的笑?容,陈胭?少在她脸上见?到过。
她的态度与见?到陈胭时截然不同,不仅笑?着,还亲热地招呼:“正铭来?了啊?”
李正铭自?然也看到了陈胭,他笑?容温和,声音温柔着和她打招呼:“陈胭,我来?看看阿姨。”
陈胭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李正铭说?:“阿姨,我煲了些汤,味道还不错,带过来?给您尝尝。”
陈月红“哦呦”了一声,刻意?加重?语气:“正铭,你真是费心了,天天过来?给我送汤,麻烦你了。”
这些话仿佛在故意?说?给陈胭听。
李正铭看上去教养?良好,和人说?话时温柔和煦:“不麻烦的。”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热情亲切。
陈胭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又识相地退到了一边。
与李正铭相较,陈胭倒是更像个外人。
陈胭手指交缠着,?局促,等他俩说?完话,陈胭问他:“方便出来?聊聊吗?”
“当然方便。”
两人随即往外走,李正铭在先,陈胭在后,到门口时,陈胭还听到隔壁床病友的夸赞声:“那男孩真不错,这几日天天都来?看你,忙前忙后的,又是煲汤又是做饭的,你女儿找了个好对?象哦。”
“可不是嘛?”陈月红得意?说?完,又不悦地叹气,“可惜我那女儿缺心眼,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多希望他俩能够修成正果,这样我走也走得安宁。”
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小。
到楼梯口,李正铭站定转身,陈胭也停下脚步,两人相对?而立。
他身量也不低,为了迁就陈胭的身高,刻意?地低了些头,双手交握在身前,温柔斯文的模样。
“陈胭,你找我什么事??”
陈胭脸色?抱歉:“我妈住院这些日子谢谢你,听说?你忙前忙后的,麻烦你了,以后你不用这样,我妈我自?己会照顾。”
“不麻烦的,这些都是我乐意?做的。”
他的眼神似乎是温柔缱绻,但又直勾勾的,看得陈胭不自?在极了。
陈胭语塞,低头躲避他的目光。
“我追求你是我的事?,你不接受是你的事?,陈胭,你其实不用有太大的负担,也不用太过排斥我,就算做不了恋人,我们?还能做朋友,不是吗?”
他的话说?得巧妙,看似退实则进?,陈胭没听出来?,顺着他的话:“是。”
“那说?好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来?看望朋友的母亲,不过分吧?”
陈胭怔了几秒,随后点点头。
后来?,陈胭回忆往事?,发现事?情似乎就是从她说?的那个“是”字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大概是因为这个“是”字,李正铭来?得更勤了,甚至连他的母亲,也隔三差五就过来?陪陈月红聊天解闷。
与此同时,在陈月红和李母的暗示下,陈胭的邻居和亲戚几乎都默认她与李正铭的情侣关系,甚至来?病房探望时,他们?也会打趣两人:“胭胭,你看正铭对?你多好。”
还有亲朋问:“你俩谈多久了,什么时候结婚?”
陈胭反驳过,否认过,告诉他们?两人不是恋人关系,但他们?往往会默契地相视一笑?:“哦呦,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害羞什么啦?”
她再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被陈月红警告的眼神逼了回去。
陈胭像之前一样安慰自?己:算了!母亲还生着病,如?果这种说?法能让她开心些的话就随她去吧。
只要事?情没有发展到她无法忍受的地步,陈胭似乎总能用一句“算了”来?交差,她甘愿当鸵鸟,将自?己的头埋进?沙堆,似乎这样,所有的问题便都能掩饰住了。
一次一次的“算了”,是从少年时期开始对?陈月红的一次次的妥协,每一次妥协过后,陈胭以为问题就此解决,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无异于是慢性自?杀,以至于后来?,陈胭终身都在与这种妥协心理?做斗争。
她身不由?己,被裹挟着上“贼船”,等反应过来?时,陈胭已经下不去了。
?快,陈月红不满足于陈胭模棱两可的态度,开始在好言相劝和恶语相向中轮番攻击。
“和正铭结婚有什么不好的?他细心体贴,工作又好,对?你也好,家庭也明理?,陈胭,我会害你吗?”
“陈胭,我真不知道你犟些什么,难道你非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路你才满意?吗?”
“陈胭,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治疗了,我回家等死?,陈胭,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我死??”
“我活着有什么意??啊,我死?了算了,死?了你还清净!”
言语攻击不奏效,她以死?相逼,不顾阻拦自?行出院,任谁劝都不好使。
陈月红回了家,侧身躺在床上,背对?陈胭闭着眼。
陈胭身心疲惫,弓着背坐在陈月红床边,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开口问陈月红,问她要怎样才能回去治疗。
阴雨绵绵的天,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潮湿感。
窗棂滴水淅淅零零,陈月红的声音与之混杂在一起:“陈胭,你和正铭结婚吧,就当是了我的心愿。”
陈胭眼前闪过无数光晕,看东西都像有了模糊幻影一般,半分钟后,她的视线才恢复如?常。
“你们?结婚,我回去治疗。”
陈胭脸上没表情,声音也没感情:“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你总是逼我呢?”
陈月红突然激动,坐起身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刀抵在脖颈动脉处,咬牙切齿说?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生的,你的命是我给的,你就必须听我的!”
她面目狰狞可怖:“不听我的,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陈胭累了。
她的脸色泛白?,她的目光黯淡。
陈胭屏息,声音低闷着,像从地底传来?一样缥缈。
“好,我和他结婚,随便怎么样,你高兴就好。”
她没和陈月红抗争,没有意??。
这种妥协就像温水煮青蛙,短暂的蹦跶过后停止反抗,连皮带骨全都被溶解殆尽。
随便怎样吧,她现在活着,不过也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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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胭的婚讯经由?陈月红之口,不出两日,几乎传遍了所有的亲朋邻居。
有人祝贺:“陈胭,恭喜你啊,祝你新婚快乐。”
有人担忧:“陈胭,闪婚可不好,你要考虑清楚啊。”
陈胭如?同提线木偶,动作机械不说?,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旁人祝贺她她就笑?,旁人担忧她也笑?。
她会装,假笑?技巧也炉火纯青,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如?果不是谢凛突然出现的话,陈胭怕是要装得连自?己都信了。
那是一个雨夜。
陈胭从医院忙到深夜回家,上了台阶收了伞。
雨水汇聚于伞尖流下,在水泥楼道上落下纵横蜿蜒的雨痕。
陈胭踩着高跟鞋往上,每走一步,鞋跟便与地面相触发出沉闷响声,头顶的声控白?炽灯亮起,幽暗的昏黄灯光洒下来?,像驱散不开的雾霾。
陈胭拿钥匙开门时,听到后背悉悉索索的响动,她转身过来?,从昏暗处突然蹿出的黑色身影将她困囿住。
她后退两步,骨骼撞击墙壁,响动沉闷,疼痛涌上。
陈胭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了来?人。
一段时间不见?,谢凛的脸部?轮廓越发深邃,他眼眸红着,目光凌厉,面上有怒意?,身上有戾气。
饶是陈胭再会装,那一瞬间还是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
她肩膀下意?识瑟缩着,咽着口水,目光闪避,神色不自?然极了,就连想将谢凛的手推开时,手指也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
两人力量悬殊,谢凛不想松开时,陈胭的挣扎无异于隔靴搔痒。
她放弃了挣扎,轻轻吸了口气,笑?着,轻描淡写:“阿凛,你不是要去竞赛吗,怎么回来?了?”
“我不想去了。”
“怎么不想去了?你别太任性,这关系到你的前途。”陈胭声音急切。
她无法说?真话,她也不想自?己这些事?影响谢凛。
谢凛没回她的话,而是死?死?盯住陈胭,目光冷厉:“听说?姐姐要结婚了?”
话音落下,陈胭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
她恍惚了片刻,用笑?来?掩饰自?己,反问他:“谁跟你说?我要结婚了?”
谢凛抿抿唇,语气?疑虑:“没有吗?你要和一个叫李正铭的人结婚了。”
“没有的事?!”
谢凛刨根问底:“李正铭是谁?”
陈胭犹豫片刻,没说?假话:“李正铭是……李阿姨介绍的相亲对?象。”
谢凛皱眉:“别人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不是集训吗?让我怎么说?,并且别人要介绍,我也没法拒绝,李阿姨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最喜欢给人说?媒了,我又住她楼上,你觉得她还能放过我吗?”
谢凛语气里的委屈再明显不过了:“那你怎么同意?相亲了?”
陈胭无奈:“我怎么拒绝?”
谢凛语塞。
陈胭放软语气:“我没法拒绝相亲,但我可以拒绝相处,你能理?解我的,是吧?”
他垂了眼眸:“那你要结婚的传言?”
“你也说?了是传言,传言怎么可信?”
她的谎言并不高明,但谢凛没看出端倪。
不是他看不出,是面对?陈胭时,谢凛总是无条件选择相信她。
“真的?”
“真的!我会骗你吗?”
谢凛声音闷闷的:“会,你以前骗过?多次。”
“多久之前的事?你还拿出来?说??”
谢凛置若罔闻,猩红着双眼警告道:“你不许和别人结婚,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陈胭笑?眯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放心吧,姐姐不会和别人结婚的,你放心去比赛吧。”
去比赛,有个好未来?,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现在的喜欢不过就是少年时的一腔热血吧,等时间久了,去了更广阔的舞台,身边有了更优秀的人,他应该也就忘了吧。
而自?己往后,不过就是苟活罢了。
陈胭混沌地想。
她笑?着,眼底却透着黯淡薄凉。
陈胭伸手理?了理?谢凛凌乱的衣领:“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我有假,我送你去机场。”
谢凛终于一扫阴霾,唇角漾出淡淡笑?意?,满足地说?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