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凛愣住。
他下意识躲避,却被来得及。
肩膀上触感温热,陈胭黏腻的湿发垂在他脖颈里,发梢淌着水,顺着皮肤肌理溜进去。
又冷又痒。
“活着真累。”
陈胭闭上眼嘟囔,伸手搂住他另一边的肩膀,然后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谢凛身上。
谢凛挣扎了几下,可惜没挣脱得开。
他喉头干干涩涩的,用稚嫩的声音提醒她:“重。”
和谢凛说话,陈胭阴翳情绪缓和了些。
她将头稍微抬起,目光在谢凛清冷侧脸上停留:“我哪里重了?你这小孩,睁眼说瞎话。”
其实不重,只是谢凛不习惯如此亲昵的触碰,即使他并不排斥和陈胭的触碰。
陈胭不满睨了他一眼,又将头重重靠了上去,霸道开口:“我就要靠,再重你也得给我忍着。”
说完,她又将头靠了上去。
谢凛欲言又止了。
他果断放弃挣扎。
陈胭叹气,她像是有叹不完的气,叹了一波又一波。
终于,她叹完了,将头从谢凛肩膀上移开了。
她移开,谢凛反而不自在了。
他小心翼翼抬眸瞥了下陈胭,却不想,目光被陈胭敏锐捕捉到了。
陈胭有种抓住他把柄的快感,歪头一本正经:“小鬼,你偷看我干什么?”
“我没有偷看……”谢凛舔了下干枯皲裂的唇,脸红到了耳朵根,心虚得很。
“嘁!”陈胭笑话他,“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脸红什么呀?看就看呗,姐姐大方,你随便看。”
谢凛又不讲话了,他将脸扭到另一边,似乎是生她的气了。
陈胭见他如此,蛮横地伸手过去将他的脸揪过来,笑着:“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谢凛看着她生动的笑容呼吸滞住。
他知道的,在初中部荣誉公告栏里有她的照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姐姐叫陈胭,你记住了。”
“嗯。”
陈胭皱眉:“你一直嗯嗯嗯的,叫一声姐姐听听。”
谢凛不想叫。
陈胭捏住他的下巴:“快点,喊姐姐。”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姐姐。”
陈胭看着他阴郁幽怨的眼神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是笑话的口气:“真乖,落汤鸡,我不和你聊天了,我得回家洗澡了。”
谢凛不满她对自己的称呼,反击:“你也是!落汤鸡!”
他的反击看似来势汹汹,可惜在陈胭看来就如棉花糖,软软绵绵的,她一口就能吞下去,还能砸吧砸吧嘴说“真甜”。
“好好好,两只落汤鸡,行了吧?”
谢凛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胭看他吃瘪的表情心里乐着:逗小孩可真好玩。
她进门开灯。
可惜很快,她就不觉得好玩了。
因为客厅沙发上,陈月红正一脸阴冷双臂抱拳坐在那里。
就像突然置身北极,陈胭浑身都被冻硬了冻僵了冻得不能动弹了。
“钱呢?”陈月红冷睨她。
她狼狈得很,湿发乱糟糟的,身上都是水渍,走哪里湿哪里。
“钱在这里。”陈胭轻声,缩着肩膀小心翼翼走到沙发边,从兜里掏出淌着水的被捏成皱巴巴一团的钞票。
拿出了钱,陈月红的脸色依然铁青着,她掀开眼皮瞟了陈胭一眼,然后伸手将钱一把抢过来,甩了甩上面的水,一张张摊开来数,数到“七”就结束了。
陈月红冷笑一声,抬手用这些钱戳陈胭的脸,戳得她一直后仰后退脸颊生疼。
“他一个月工资一万二,你就要来七百块,七百能干什么?你告诉我,七百块能干什么?你读书不要钱,柴米油盐电费水费不要钱是不是?”
陈月红的咒骂声不停:“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钱都要不到,你这个贱种,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如狂风骤雨,将陈胭击得溃不成军。
她抬眼看着暴跳如雷的陈月红,只觉得她面容扭曲狰狞,非常陌生。
她没哭。
陈胭反而冷笑一声,腔调语气和陈月红一模一样:“对,都是我害的,好啊,我滚。”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往外跑,刚出门就看到站起身的谢凛,但她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他,就抬腿下了楼。
她疯了一样在黑夜里狂奔。
终于,在江边大桥上,陈胭累了,她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她觉得很无力很疲惫。
她趴在围栏上,看着底下平静江水,桥边路灯洒下冷光,照亮一块黑色水面,像长着深渊巨口。
深渊巨口里似乎有无数人在像她招手,他们说,你下来啊,下来啊,下来陪我们,这里很快乐的,你下来了痛苦就能结束了,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对啊,只要下去,一切都能结束。
陈胭迷了心智。
她踮脚,再踮脚,双脚悬空,爬上围栏最下层,她再爬一层,再靠近一些,她就能掉下去,就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最后一步前。
“陈胭。”不远处,一句急切又敞亮的呼唤。
陈胭没听到。
“姐姐!”他喊得更大声了。
陈胭醒了。
她彻底清醒了。
陈胭看着底下奔涌的江水,在黑夜中幽幽发光,那些呼喊她下去的人通通都不见了。
顿时,后背的冷汗透了。
陈胭冷静下来,她有一万个想死的瞬间,却敌不过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她还没有看过未来。
不管未来会变好还是会更糟,她都想要亲自看一看,这样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她慢慢从围栏上爬了下来。
江边吹着很大的风,吹动她透湿的衣袂,裹挟着冷气胡乱又肆意往她身上蹿。
陈胭缓慢挪动自己的身体,面对些小脸苍白的谢凛。
两人面对面站着,目光对接。
他的身体似乎在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他秀气的眉紧紧蹙起,漆黑眼眸中意味不明,好看的薄唇也抿着,抿出一道冷淡至极的线条。
他慢慢走到陈胭面前。
谢凛的心是赤忱的惶恐的。
他之所以颤抖也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害怕,他看见陈胭用手撑着围栏双脚悬空的那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停滞住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
最后,陈胭主动和他说了话。
她问他,你怎么来了,用最平淡的语气。
谢凛依然抿着唇,他没说话。
陈胭又说,你也没人要了是不是?
谢凛这才轻轻点了下头。
陈胭叹气,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他发根还是湿的。
“我也没人要了,阿凛。”陈胭声音疲惫,又讽刺地笑,“真可怜啊,我们俩。”
那一晚上冷极了,两人互相依偎在桥边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陈月红带着街坊邻居找到他们两人。
陈月红眼眶红着,蓬头垢面,走过来拉喊了句“胭胭”。
这次她对陈胭没有咒骂没有责怪,用轻飘飘的语气说了一句:“回家吃饭吧。”
“吃饭”似乎是她对陈胭“约定俗成”的道歉,此话一出,好像两人之间所有的矛盾隔阂裂缝都能轻而易举被修补了一样。
邻居李阿姨苦口婆心着蹲下来说好话:“和你妈回家吧,昨晚你妈都急疯了,满大街找你呢,一晚上没睡。”
说话的时候,陈胭瞥了陈月红一眼,她撇过头,擦了下眼角,似乎有了些愧疚。
“我不想回去。”陈胭开口,手拉紧了谢凛,声音没有半点温度。
李阿姨看着谢凛叹气,絮絮叨叨着:“胭胭,你自己离家出走,把人谢凛也带了出来,像什么话?不要闹脾气了,跟你妈回家吧。”
陈胭梗着脖子:“不是我离家出走,是她让我滚的。”
李阿姨转头看了眼陈月红,她呆愣愣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又偷着擦了眼泪。
“你妈刀子嘴豆腐心,她讲完也后悔了,都是气话,哪能真的让你滚,亲母女哪有隔夜仇?”
李阿姨作为街道办妇女主任,人人夸赞的热心肠,驾轻就熟做着和事佬工作。
“你妈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你,医院工作又累又苦,还挣不到几个钱,你马上就上高中了,什么都要用钱,她也急啊也气啊。”
陈胭苦笑冷笑,笑完又哭:“对,我知道她很累很辛苦,她一天上十多个小时的班,要给病人端屎端尿,还要受气,受病人的气受家属的气受领导的气,所以我从来不敢违背她,不敢忤逆她,我不敢不听话,不敢考第二名,不敢做一点点出格的事情……我想让她高兴,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是我又容易吗?她离婚是我的错吗?爸爸不给钱是我的错吗?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我的错吗?”
“妈,是我的错吗?”她大声问。
陈月红受不了女儿的质问,她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掉,擦都擦不赢,她呼吸不畅身体起伏,还不想让陈胭看到她这副没自尊的狼狈样子,于是背过身去,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昂头看天,似乎这样眼泪就掉不下来。
顿了几分钟,她又转过来,不敢直视陈胭,只敢看着地面,向陈胭示好:“胭胭,和我回家吃饭吧。”
她维护着所谓长辈的尊严,始终不肯将“对不起”这三个字说给自己的女儿。
没有一个道歉,陈胭其实可以继续犟着,可以控诉她质问她,可以和她吵和她闹,可以发脾气大发雷霆,但她没有了。
陈胭看着陈月红乌青的眼眶蓬乱的头发以及粗糙无比的皮肤,似乎一夜之间,她就苍老了很多。
她确实也不容易,这些陈胭都知道的。
长久以来的习惯让陈胭再次妥协了。
妥协,似乎也成为了她生活的常态。
如果陈胭知道,未来,她的人生会因为妥协而变得一地鸡毛,她可能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和陈月红抗争到底,她要听到属于她的,妈妈欠女儿的,响亮的道歉声!
可是她没有选择抗争。
……
算了,陈胭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算了吧。
陈胭看着陈月红的脸孔,越看越觉得她可怜。
爱一个人,才会妥协,才会心疼她的可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