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九)

    她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探一下他的额头。又担心自己会吵醒了他,手停在半空中。还是看着他,酒气很暖,他也并未见不妥……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去了。

    榻上的薄被铺的好好儿的,挨着枕头的那一刻,她几乎没有产生别的念头,便跌入了黑甜乡……睡的沉沉实实之间,听到钟响。她没有数清楚,到底是响了几下,也没有人来叫醒她。直到外面响雷,她才睁眼。原来是下起了雨。

    天好像都没有亮透,哪里都暗暗的。窗子开了一道缝隙,纱帘轻拂。她从纱帘间望着外头昏暗的天空,雨滴在刷刷地落,水濛濛的一层……她渐渐望的眼睛都似被蒙上了一层水膜。

    她翻了个身,卧室里静静的,唯有床头那盏灯散着淡淡的黄色的光。低垂的床帐是好看的翠绿色,除了蜻蜓与尖尖小荷,什么都没有。仿佛一阵风过,就闻得到荷香。

    肩膀被压到,隐隐作痛。一层薄汗冒了出来,她挣着起床,脚步轻轻地往床边挪去。床帐撩开,她呆了一下——陶骧伏在床上,麒麟儿搂着他的脖子,睡的正香……这一大一小呼吸匀净,对她的注视浑然不觉。她伸手摸摸麒麟儿的额头,停了片刻,又摸摸陶骧的额头。两人都没有异样,她将被子拉高些。陶骧的肩露在外头,下了雨,天气颇有点凉意,她怕他着凉。

    免得惊动他们,她悄悄换了衣服下楼去洗漱。秋薇见状忙跟过来伺候她。看看她面色,秋薇问道:“小姐,身上还疼嘛?昨晚睡的好嘛?”

    静漪摇了下头,说:“睡的倒好。”

    秋薇听她说,瞅了眼趴在客厅地毯上睡的四仰八叉的白狮,说:“白狮睡的都跟死狗似的了。”

    静漪想着白狮昨晚上那疯了似的扑咬,说:“它也累了。张妈在预备早点吧?”

    “是。一早起来就把药熬上了。说是过会儿您和姑爷再不起来,就让我上去叫起。得用了早点再吃药……小姐,姑爷还没醒?”秋薇吐吐舌尖,“该不是那药害的吧?也是我粗心大意,没把两碗药搁远一些。张妈说不打紧,不过是安神的药,没有什么的。”

    “仿佛是醒过来过的。”静漪出来,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雨下的颇大,哗哗作响。“他昨晚醉酒,本来就该睡的沉的。”

    “还好没闹酒,多半是那碗药的功劳。”秋薇这才放心,倒笑出来。“一早图副官过来探看,听说了,就折回去,说照这么说七少一准儿早起不来,他还是去外头歇着吧。我问过昨天姑爷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图副官说,昨日蒲家宴席上那些人多半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平辈者也多是也多是年长于姑爷的。姑爷不好推脱,便多喝了些。”

    静漪点了点头。

    蒲家二爷同公公陶盛川是一辈,年纪却要轻上许多,倒是与陶骧这两年走的近了些的。陶骧那么忙,还要赴他的宴……她经过楼梯口,看了眼转角处新换的大插瓶——张妈还真是快。这就挑了对粉彩瓶子来换上。

    隐隐约约地闻到栀子花香,还是钢琴上那一大瓶栀子花,花枝并不见枯萎。

    秋薇看她倒留意那花,刚要说什么,听见外面有人来,月儿自窗口看到说是花儿匠。静漪示意她出去看看,她腿脚麻利地飞快去了。静漪往餐厅里去,听着外面雨落的急切,夹杂着月儿嘀嘀咕咕的话语声,清清脆脆的,仿佛阴暗潮湿的早上唯一的光亮。

    “少奶奶,”张妈正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忙站下行礼,“正要上去看看少奶奶醒了没有。早餐和汤药都已经备好了。少奶奶先用一点吧?别错过了吃药的时辰。”

    静漪看看她。一样是折腾到大半宿回来,自己就疲惫至极,张妈却显得很有精神。她细瞅了张妈,点点头道:“我等七少一起吧。”

    张妈却说:“少爷昨晚喝醉了,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

    静漪一时无话。

    月儿抱了一大捧栀子花进来,秋薇便道:“怎么又是栀子?”

    “花儿匠说,是七爷吩咐的,这阵子只要有新鲜的栀子,每日都送来些的。”月儿笑嘻嘻地说着,抱着花束过来给静漪瞧,“少奶奶看,这花儿多新鲜呐!”

    静漪看看,可不是吗,下那么大的雨,花上干干净净的,显见是保护的好极了的。

    “明儿同他们说,不必日日都送来的。这花在这儿培育就费事,不如在花圃多活几日的好。隔两天送来些就是了。”静漪说。

    栀子花真香。

    许是她没有睡足觉,闻着这浓浓的花香,竟有些眩晕恶心。

    “他们的花种了不就是给人看的么?姑爷难得对这样的小事上心,小姐就别拂了姑爷好意吧。”秋薇低声道,催着月儿去把花插好,“今儿的就送到楼上去吧。”

    月儿高高兴兴地走了,秋薇看她这样,笑道:“瞧把这小丫头高兴的,自个儿收着花也未必有这么高兴。”

    静漪默默地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秋薇帮着张妈摆着餐桌,厨娘今日做的早点颇多花样。

    “秋薇,上去看看麒麟少爷有动静没有,也该醒了。”静漪说。

    秋薇答应着上楼去。

    桌子上摆的满满的都是早点。看样子都是给她和麒麟儿预备的。静漪等厨娘退下,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张妈。张妈给她盛了碗粥放在面前,见她是有话要说,默默地站近些,却也不开口。

    静漪看了她,问:“张妈,你仿佛同影竹园的白婆子熟悉的很?”

    张妈答道:“是,少奶奶。进府的时候,是她管着我。她就孤单一个人,不太同人往来。就是我时常去看她,也是早年结下的情分。她人瞧着虽是有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心却是公正的。几十年了在那里,没见她出过什么纰漏。”

    静漪点了头,说:“大少奶奶疑心是我告了密。”

    张妈似乎怔了下,没料到静漪会忽然间说了这个,没有立即出声。

    静漪也不看她,拿了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淡声道:“此事隐秘,看出端倪来的人极少。虽说纸包不住火,究竟是有数的几个人。疑心到我头上来不足为怪……况且时间久了,其实我也不能担保准能守住这个秘密。事到如今,大少爷伤了,看样子眼睛完全复明的可能很小;大少奶奶落到这般田地,生不如死……上人们个个因此事恼火万分。陶家名声还是要的,这等事烂在肚子里最好,越没声响越好。再往后,麒麟少爷毕竟也要长大、懂事的……七少是不管内宅事务的,外面的事儿若是一日重似一日,家里安宁,让他不为这分神,是最好的。再者,我想着他也一定信了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是吧,张妈?”

    “小婶婶早!”随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穿着整齐的麒麟儿出现在餐厅门口,对着静漪一鞠躬。

    静漪放下瓷勺,听得张妈轻声应了声是,转脸望着麒麟儿,道:“麟儿早,来吃早点。”

    她往麒麟儿身后一望,只有月儿和秋薇。月儿见她看过去,忙回答:“我和秋薇姐姐上去的时候,孙少爷就换好衣服预备下来了。”

    静漪还没问,麒麟儿爬上椅子,说:“是七叔看着我洗脸换衣服的,他要我乖乖下来吃早饭。”

    “那他呢?”静漪问。

    “刮胡子。七叔的胡子扎的我真疼!”麒麟儿脆生生地说。

    “是,姑爷说让我们带孙少爷下来,他晚一会儿就来。让您先用早点,不要等他了。”月儿忙把话补全了。

    静漪让张妈给麒麟儿盛了粥,看着他在满桌子精致的早点里挑着自己喜欢吃的。麒麟儿乖巧地吃着饭,静漪照顾他用饭,自己反而没有吃几口。张妈在一侧一再提醒,她也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就这么会儿工夫,一错眼间,就看到白狮的下巴搁到了餐桌上,盯着麒麟儿的盘子,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食物。麒麟儿不声不响地,过一会儿,塞一块熏肉条给白狮……静漪看着麒麟儿和白狮默契地悄没声息地做着“坏事”。粉妆玉琢的麒麟儿,精神抖擞的大獒犬,此时看上去都那么平和乖巧。

    她看着看着,竟有点恍惚。仿佛这几日经验过的所有,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陶骧边下着楼边喊阿图和小马,却是秋薇小跑着出去,告诉他今日是图副官当值,眼下在外头候着呢……静漪坐在里头,听着外面这些响动。整栋宅子仿佛都被陶骧瞬间惊醒了似的,到处都有声响。

    “姑爷,要立即叫他进来么?”秋薇问道。

    陶骧想想也并没有急事立刻叫图虎翼进来,便转身进了餐厅。

    先看到的就是麒麟儿和白狮几乎是头碰头的在一处,同时回头望着他——麒麟儿立即叫了声“七叔”,白狮看到他,却立即翻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肚皮来……他没理会白狮,却看了静漪。

    她额角红肿了一块,凸起的包边缘一点嫣红,让她的伤更加触目。

    当着下人们,陶骧没问出口。

    张妈问七少爷吃什么。

    陶骧看了眼桌上的早点,打开餐巾便说:“不用麻烦了,我就吃这个。”

    静漪正在看着麒麟儿把碗中的粥都吃光,听他的话,免不了也看看他——他早餐向来喜欢用简单的西餐,因此即便是在祖母和父母亲那里用,也只是草草了事——陶骧完全不介意似的吃着粥,瞥了麒麟儿一眼,问道:“麟儿,早起怎么说的来着?”

    麒麟儿扁了嘴,低头道:“见了太奶奶、太姑奶奶和奶奶,就说昨日是麟儿不乖,害小婶婶跌跤的。”

    “牧之。”静漪听了,忙叫道。

    陶骧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住了嘴。就见麒麟儿继续问道:“……七叔我能吃朱古力了吗?”

    静漪不料麒麟儿接下来会问这个,却见陶骧一本正经地点头,示意秋薇,道:“带孙少爷去书房玩儿,拿朱古力给他。”

    “谢谢七叔。小婶慢用。”麒麟儿起来,和白狮一起跑出去了,秋薇急忙跟了上去。

    静漪看了陶骧,说:“怎么能这样……这点小事,别对奶奶她们说就是了。”

    陶骧扫了她面上一眼,说:“你那样子,是瞒得住的吗?不如实话实说。”

    静漪想想也是。她说是自己不当心,免不了连累跟着的下人们受责备。坦白是麒麟儿,说不定老太太她们倒不会说什么了;再者麒麟儿是她们最挂心的,当然为了他好,也会细细考虑下面该怎么做最合适……她想的入神,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才听到陶骧沉声问道:“你原想着连我都要瞒着?”

    静漪抬眼,见陶骧望了她,轻声道:“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陶骧似忍了又忍,问:“大夫什么时候来?”

    静漪想要回答,却见陶骧转脸问的是张妈,面上微有愠意,不由得也就收了声。张妈告诉陶骧大夫早上会来的,陶骧这才不说什么。

    麒麟儿和白狮从书房里玩到客厅里,并不见吵闹,只是过一会儿,他的小身影便从餐厅门前掠过,看上去,是快活了好些的……静漪闻到药味,是张妈给她把汤药送到了手边。

    她眉头都没有皱,便把汤药都喝光了。

    小碟子里有两颗话梅两颗冰糖,她捻了颗话梅含在口中。

    她看看时间,以为陶骧也该出门办公了,他却在桌边翻了报纸一味地看起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儿雨下的这么大,不去衙门了?”

    陶骧头都没有抬,说:“晚些再去。今天的日程,要视大使身体状况而定。”

    静漪点了点头,说:“也是。”

    再没有旁的话了似的,两人又都沉默了。只是陶骧忽然将报纸一丢,站起来便走了出去。他行动有些过于突然,静漪一时怔在那里,看着他穿过大厅进了书房……她抬手碰了下额头,触到伤处,一阵发疼。看到张妈眼中一丝担忧,她沉默片刻,示意张妈让人收了桌。

    图虎翼和马行健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在门口脱了雨衣,帽檐仍滴着水。

    静漪让人拿了毛巾给他们,知道陶骧最看不得人不整洁。

    见马行健进来当值了,她轻声问道:“逄先生什么时候出院?”

    “就这两日。他伤好的差不多了。”马行健忙回答。

    静漪点头。听着陶骧在书房里叫人,忙让马图二人过去了。她倒是在那里看了会儿外头的雨势。这夏日豪雨,今日做什么恐怕都是不便……她提不起精神来,总想靠在哪里动也不动,就那样下去也罢了。

    听着秋薇说让她上去歇着,等赵大夫来复诊,她都磨蹭了半晌才带着麒麟儿一同上楼去。走了没几步,书房紧闭的门内传出来陶骧的说话声,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很不快……但又不像是生气。她感觉到麒麟儿的小手缩了缩,低头看他。果不其然看倒麒麟儿面上有紧张的神色,便柔声细语道:“七叔带兵惯了,说话总是大声。他不是跟人发脾气呢。”

    麒麟儿点点头。

    静漪看着他黑葡萄似的眼睛,越发觉得他像了他母亲……心头震颤,仿佛扼住喉咙的那双冰凉而又有力的手还在那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小婶婶?”麒麟儿察觉,叫她。

    她脸上忙浮起笑容来,道:“我们上去,小婶给你念童书……”

    “小婶婶,爹爹说,秋天要让我去学堂念书。”麒麟儿一边走,一边说。

    静漪问:“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爹爹抱着我,让我坐在他身边,和我说了好多话……”麒麟儿小声说,“爹爹说,上学堂念书就是大孩子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懂事。”

    静漪攥着他的小手,点头。

    麒麟儿上了楼依旧和白狮在一处玩,安静地坐在地毯上,距离静漪很近。静漪看着他们,一叠报纸摊在膝上,一个字都没有读下去……月儿上来禀报,赵大夫来了,她才将报纸丢下,整一整衣饰。

    赵大夫上来请了个安,看她气色并不怎么好,倒格外仔细地替她把了把脉、详细询问。陶家人平日里多是吴赵两位国手照应的,静漪当然也不例外。他这么仔细号脉,静漪也有点不安。

    “怎么样?”陶骧不知何时也上来了,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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