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五)

    静漪想要再看清楚,只能看到大批的灰色军装向一个方向跑去,似乎是确有什么人被包围了。她便觉得着急。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被抓,那最可能的就是逄敦煌了……她想到逄敦煌临去时的样子,他恐怕不是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暴露,可是他眼睛里没有恐惧。

    她张口想问,马行健说:“少奶奶,您和八小姐安全离开,七少才没有后顾之忧。”

    她便愣了下。

    趁着她发愣,他们二人将她送到等候的车边。静漪上了车,他们两个把守着车门。并没有见陶骧出来。静漪等着。等来的是尔宜。马行健跟车离开,图虎翼却折回去了。静漪晓得他是回去找陶骧……她没有回头去看。

    车内尔宜虽然惊魂未定,看上去还是很清醒。

    静漪看着她,才知道尔宜平素虽然大大咧咧的,遇到事情方显出大家风范来。陶骧说的对,陶家人谁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翻来覆去的,想到的都是他说过的话。

    尔宜看静漪一身的土,脸上也覆了一层,看上去木木的,很有些呆,问:“七嫂吓坏了?”

    静漪摇头。

    炸弹袭击虽然恐怖,她也是见识过一次的。这一次遇到,她显然比之前更加镇定。她此时竟想起雅媚说过的话,她说选择跟了陶驷,就预备着这辈子有多少惊涛骇浪,都陪着他过……她耳边尚有余响,忍不住抬手按着耳廓,好让鼓膜震颤带来的剧烈疼痛减轻些。

    “那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尔宜掏出手帕来给静漪。她搜检了一下身边,皱着眉道:“糟糕!就拿了那么一个奖状,还丢了……回家见了父亲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刚才太乱了,什么都来不及……”

    “父亲若知道了今日你死里逃生,不知该怎么高兴呢。”静漪攥着手帕,手不住地哆嗦。

    尔宜看到,说:“还说没吓到,手都在发抖。”

    静漪也不去分辨,跟司机说:“把车子从后门开进去吧。我和八小姐得先收拾一下。”

    尔宜没有别的意见,静漪靠在座椅上,满脑子都在恢复刚刚爆炸发生前后的画面。陆峥、皎皎、文娟……逄敦煌……硝烟弥漫中逄敦煌那一身的烟味,竟然会给她熟悉和镇定的感觉……还有……汽车停住。

    尔宜看静漪脸色越来越不好,下车还要搀扶她。她只管握了尔宜的手,对想送她们进去的马行健说:“马副官,都已经到家了,我们是安全了的。你是七少近卫,这个时候还是在他身边的好。”

    马行健没说什么,只是看看她和尔宜。

    “马副官,走吧?快去帮忙。不知道这是哪路的畜生,下这样的黑手。我看不是马家,就是伏龙山的土匪……”尔宜到此时才显出气愤的样子来。

    静漪拍拍她手,也不管马行健,带着尔宜往回走。

    秋薇先跑出来,惊的瞠目结舌。

    静漪到此时也顾不得秋薇张妈她们什么反应,先同尔宜上去洗脸换衣服。还在盥洗室里,她们便听张妈说,夫人那边打电话过来询问七少奶奶回来没有、夫人说马上就到的。静漪和尔宜商议着不要等陶夫人过来,还是她们过去比较好,月儿已经跑上来说夫人来了……

    陶夫人看到静漪和尔宜毫发无损,这才放心。她当下带走了尔宜,命静漪好好休息。

    静漪在楼下客厅里坐了很久。

    白狮趴在她脚下,懒洋洋睡的四仰八叉。

    静漪伸手摸摸它的肚皮,说:“只有你,大把日子过的活色生香……”

    电话铃响,她头都没抬,示意张妈去接。

    等到听张妈告诉她是老太太那边来的电话,才一伸手接了。

    张妈看静漪接了话筒过去,随着一声软糯糯的“奶奶”叫出口,她脸上那温柔的表情便完全掩盖了已经挂了好久的冷漠和呆滞……

    静漪晚饭时如常地去陶老夫人那里,马上得知在女一中的爆炸事件中,陆大同亡故了。此时陆家上下正浸在悲痛之中。陶盛川下令全城戒严缉拿凶手。陶骧因陆大同的亡故,不但立即调了栖云大营的几乎全部兵力上来,还临时将陆大同的参谋长位置接了过来。陶盛川坐镇,陶骧作为代参谋长,全权指挥这次行动……陶家的老姑奶奶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面对这样的变故,虽震惊却并不失态。席间言谈,仿佛隔江观火、台下观戏……连戏里那两位手握大权的陶姓男子,仿佛都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在最后,叹那句“时也命也”时,才听出一丝苍凉来……

    静漪这顿晚饭吃的很多。满桌子的菜式,她一样不落地都尝遍了。

    “老七媳妇,你再这么吃下去,今儿晚上你婆婆要叫大夫来给你开消食的方子了。”陶因泽对静漪说。

    “不用麻烦大夫,哪个屋里不是常备消食丹的?”陶因润接着说。她打量了下静漪,“怎么老也没听你说胃口不好呢?”

    静漪看陶因润似笑非笑的,旁人虽没搭腔,看上去也都在忍着笑听她们的对话,便清了清喉咙,说:“金萱姐姐,再给我盛碗米饭。”

    陶因润笑的歪在陶因泽肩膀上,指着静漪说:“快给她盛,我看她还能吃几碗米!”

    金萱笑着过来,秋薇却早把静漪的碗拿开了,笑道:“金萱姐姐还真给再盛一碗啊?要撑坏了!”金萱于是给静漪倒了碗茶。

    静漪微笑着喝口茶。

    “我就喜欢好胃口的孩子,有福气!”陶因润笑着。

    陶因泽先说:“你那喜欢,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谁让你喜欢了,可真是有造化了。”

    陶老夫人听着莞尔,招呼她们离席,陶因清一起来便开始喊着要打牌。数数人头,正好凑两桌麻将。静漪的牌打的从来糟糕,只是充数的。尔宜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牌,急的直念。

    陶因泽听的心烦,瞪了尔宜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怎么就学不来这份儿修养。”

    “过了这个暑假,想她天天聒噪都没有了呢。”陶因润却喜欢尔宜这样热闹的性格。尔宜正坐在她和静漪中间,听到这话过来腻着她。陶因润推开她,说:“马屁精……大学校定了么?”

    “还没有呢。我想去燕大,二嫂让我读金陵女大,母亲让我进法政学堂……七嫂最讨厌,她说哪个都好。”尔宜笑道。

    “的确是哪个都好。金陵女大的话,二哥二嫂近处方便照顾你些。”静漪说。尔宜先收到了燕大的录取通知,金陵女大还在等消息,本地的法政学堂倒是更方便。“不如你去参观下学校。”

    “这个主意好。正好啊,七哥七嫂要去南京的话,我跟着去好不好?”尔宜兴奋起来。

    陶夫人看她,皱眉道:“他们去是有正事儿,你跟着捣什么乱?再说这么一来,他们能不能成行还不一定。”

    “我上学也是正经事啊!”尔宜说着,拉了静漪,“七嫂,你出的主意……要不你帮我跟父亲说去,父亲同意了,母亲就没意见了。”

    静漪正在摸牌,说:“这把若我能和就替你去说……哎呀!”

    尔宜凑过来一看,马上推到了牌,说:“和了和了!给钱给钱……七嫂别反悔。”

    “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陶老夫人笑着说。“去看看学校也不是不可以。不如就让老八去看看吧,长长见识也好。”

    她这么一说,陶夫人也便没了话。

    没过多久,外面有人来禀报说陶盛川回来了,陶夫人急匆匆赶回去了。她一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到底发生了很多意外状况,尽管大家都表现的若无其事,家里气氛还是有些沉重。牌越发打的没有劲起来,老姑奶奶们也提议散了。静漪留在最后帮着收拾了下屋子。

    陶老夫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偶尔提醒金萱和银萱该把什么东西放到哪里去……往日这都是媳妇胡氏留意的;若是胡氏不在,长孙媳妇符黎贞就会接过去。

    “都好了,静漪,坐会儿再回去。”陶老夫人说。

    “七嫂别回去了,反正七哥也不在家。我今晚搬到后面凉亭去睡,有点怕呢,七嫂和我作伴吧。”尔宜笑着进来说。

    静漪笑笑,说:“还没入伏呢,仔细受了寒。”

    “就是这话。”陶老夫人瞪了尔宜一眼,“老老实实儿的吧。没事儿就烦你七嫂。过些日子把文佩姐妹接来和你玩几天。她们也好放假了。”

    尔宜还想粘着静漪,被祖母这一通说的倒也有点不好意思。静漪原本对留在这里过夜是无可无不可,此时见老祖母这么说,也就微笑着起身准备离去。

    尔宜送她出来,悄悄地说:“好消息,七嫂。今天袭击的疑凶被抓住了。听说是伏龙山的匪首,好像抓了好几个。已经让人在连夜审问了。这几天外面戒严,恐怕出入都不方便……我本来想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几天的,这下泡汤了……七嫂,明天早起骑马去吧?我来叫你的!”

    尔宜咕噜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静漪只听到了匪首二字。她皱了下眉。不知为何,她直觉这次的主谋不是逄敦煌。可就算不是他,他也是个被通缉的对象,一旦被拿住,恐怕也凶多吉少。

    尔宜回去了,静漪边走边思索。

    “小姐,那个逄敦煌真的被抓了的话……会不会杀头?”秋薇悄声问。

    静漪想了想,说:“也许会。”

    但也许不会……假如逄敦煌不是炸弹袭击的主谋的话。不知道陶骧会不会网开一面?总觉得陶骧提到逄敦煌,是有些爱惜的意思在里头的。

    她原本是有些累,洗过澡之后倒又清醒了些。关了灯,秋薇很快就打了鼾。她被这声音吵的越发睡不着。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她索性下楼去。记得楼下餐厅酒柜里有很多酒的。

    她一路轻手轻脚的,没走两步白狮便跟了上来,脚步倒比她还要重一些,反而跑到她前面去了。

    静漪为了不惊动张妈他们,并没有开灯。摸着黑进了餐厅,贴着墙边走,很快便摸到了酒柜。打开来就知道里面是一排排的玻璃瓶子。她想起一旁有蜡烛和洋火。摸摸索索地找到,点了一根蜡烛过来查看。

    各种各样的洋酒,都是完好的,只有一个水晶鼓肚酒器里,有浅浅一层琥珀色的酒。她打开闻一闻,是白兰地。

    “就这吧?”静漪拿了杯子,问了句。往身旁一看,白狮却不在了。“白狮?”她轻声叫。也听不到白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许是不知溜到哪里趴着了。

    她倒了一杯酒,坐下来。

    烛台放在餐桌上,微微的一团暖光,酒杯的边缘被烛火映着,亮晶晶的。

    她喝了一小口,酒并不烈。

    喝酒的工夫却抬头看到了壁炉上方悬着的相片……她将一大口白兰地咽下去。黑影中看着这幅相片,连相片中两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她又倒了一杯酒出来,看看剩下也不过一杯,索性都喝光好了。

    她渐渐觉得自己是有点醉意了,耳边有隆隆雷声一般,越来越响。

    心里明白那不是雷声,而是白天经历的爆炸。

    她以为自己不害怕的……

    陶骧进门便看到静漪伏在餐桌上,空着的酒瓶和翻倒的酒杯就在她面前。她只穿了薄薄的绸衫,黑色的、衣襟上绣着的金凤凰在微光下竟有些妖娆。她一动不动,也不知已经在这里睡了多久……他过来,把酒杯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