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三)

    雅媚不仅带着五岁的女儿瑟瑟,还给她带来了一大捧的玫瑰花。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雅媚说,总觉得来看望她,带什么礼物也不如带花来的好。

    雅媚转达陶夫人的问候。不过短短几句话,是长辈对病中晚辈的垂问。

    她站起来听了。却觉得仿佛陶夫人就在她面前,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二分的慈祥,更仿佛那细而长的眼,正望着她。她无端的觉得胸闷异常。

    雅媚却似不觉她异样,从容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一来就说坐坐就走的,果然只坐了半个钟头。期间还怕她病中应对的辛苦,不让她多说话。她们说不上熟识,本来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因为有个活泼的瑟瑟在,多聊了些。瑟瑟很像无忧表姐家的大女儿阿蛮。她在病中,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来看她的,瑟瑟稚嫩和可爱,让她也觉得舒服。

    看起来,瑟瑟不像纤瘦高挑的雅媚,胖乎乎的更像陶驷,就连模样也像极了陶驷。

    瑟瑟问雅媚,她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七叔的新娘子?

    她沉默,雅媚却笑着揉着瑟瑟的脸蛋儿,问瑟瑟,如果这就是七叔的新娘子,你高不高兴啊?

    瑟瑟想了想,问她母亲,那七叔高不高兴啊?七叔高兴,瑟瑟就高兴。

    雅媚却转过脸来对静漪说,我们老七最宠孩子。瑟瑟和大哥家的麒麟儿,见了老七比见了亲爹娘还欢喜呢……雅媚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带瑟瑟走。

    走之前再三的说让她只管好好养着。

    来年春暖花开,有多少事等着做呢。

    雅媚最后说的这句话,她想了好久。

    那捧玫瑰花在病房里足足放了一个礼拜,她日日对着,后来花瓣边缘开始干枯,她没说拿去丢了,也没人去碰。还是三表姐带来了捧新的白玫瑰,才换了去。

    往后三表姐和二表姐几次来看她,也没主动提她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事。

    她们给她带最新的书报,有上海来的杂志,讲一些新闻给她听,也有新出的唱片……翻着杂志上的服装样子让她看,决定不了的款式也让她拿主意。

    看着表姐们这样忙碌,她会觉得九哥说的对,她们都在勇敢的往前走,只有她。

    九哥比她们迈的步子要更大,所以才看不上她这样要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样子吧?他再忙也每天来看她一眼,虽然时常是坐一坐就走了,赶下一个场子似的。有时候坐在那里话都不说,想事情想的入神。叫他,半天才会应。

    母亲说,父亲会满意之慎这么认真做事的。

    她也会觉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九哥成熟稳重了好多……而她,则像是老了好几岁,偶尔从玻璃窗中看到一个憔悴的影子,要认一认,才意识到那是谁。

    她就看着大家伙儿忙碌,且他们不管是谁,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连婚礼的话题都避开。有一天,她忽然的就开了口,问:“二表姐和三表姐都没有说,想让我做她们的女傧相吗?”

    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杜氏母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没说过。但是无垢无暇的那些女同学们都很漂亮,怕你去了,年纪又小,又不够美,那多跌份儿?你知道你这些表姐,个个儿的挑剔。连选件旗袍都色色比对,扣绊儿不是她们要的样子,还都打回去重新钉缀呢。”

    “母亲,我现在开始吃胖些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不能去给三表姐当女傧相。

    可是当初无暇表姐就说,漪儿年纪最小,漪儿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做女傧相,一定要哦。

    总不能,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她要错过吧……

    静漪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响,说话声渐渐的大了些,就动了下手臂。

    秋薇先探进头来,看她醒了,小声的说:“小姐,表小姐来看你了。我说你午睡呢,她们就在外面等着。”

    静漪才意识到,在外面说话的是她们。自己才刚想到她们,这就来了。她说了句快请她们进来呀,

    先进来的却是护士,紧随其后的才是无忧三姐妹。

    “漪儿,看看谁来看你了。”无暇笑着说。

    静漪看着一排三个站在她病床尾的三位表姐,极为相似的容貌和气质,让她们在一起时有种别样的美。无忧手里牵着她的大女儿阿蛮,等护士给静漪派了药,她才让阿蛮过来亲近静漪。

    静漪拉着阿蛮的小手,问她话,想起来,又问阿蛮妹妹们怎么样了?

    阿蛮仰着小脸儿说:“大妹妹很乖,小妹妹只会三样事,吃奶,睡觉,哭。”

    静漪笑了。

    阿蛮说:“哦,还会笑的。”

    无忧要阿蛮不要吵到小姨,阿蛮很乖的跟在无忧身边,对静漪笑。

    静漪看着依偎在无忧身边的阿蛮,想问问无忧和汪南荪的事情到了怎么个地步,当着可爱的阿蛮的面,她却问不出口。还是无忧看出她的心事,摸着阿蛮的头,黯然道:“我们是不会回汪家去了。”

    无忧说着,就要落泪。

    阿蛮歪着头看看她母亲,伸了小手给无忧擦泪。

    无暇轻声说:“登报声明过了。大哥也说了,往后大姐一切有他。”

    静漪说:“大表哥真好。”

    “上帝保佑,他这么好心,就给他和大嫂一个孩子吧。”无垢笑起来。

    无忧也笑了。

    静漪细看无忧,较之前的愁苦,如今无忧虽消瘦些,看得出精神是好的。她想着无垢那时还说,无忧也许没有那个勇气,倒没料到,无忧并不缺勇气……她看看无垢。

    无垢就问静漪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别老赖在医院里了。往下天越来越冷。”她说着搓搓手。

    静漪说:“好啊,家里暖和,我这就回家。”

    算一算,很快立冬了。

    静漪说了回家,都默默的替她收拾,连秋薇也按捺着激动,体贴的不让她觉得尴尬。护士和医生比自家人就要直爽的多,听说她要出院,纷纷表示祝贺。主治医生汤庆伯还是静漪在医学院的老师,格外的同她熟悉一些,就当面开玩笑说还以为她要在病房里出嫁的。

    静漪赧然。

    出院那天这一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到齐了,齐齐的来送她。

    汤庆伯医生笑着问她是否下学期复学,在学堂里见面,他是不会同她客气的。就算是有过医患关系的交情也不行。

    莫毕克医生也特地来送静漪出院,笑着问她能不能以后专门做她的学生?因为她给小珍紧急处理的案例还是很不错的。

    汤医生说密斯莫是来和他争学生的。

    静漪看着两位先生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互相调侃,明白他们是鼓励她的意思。

    她回过头来看看从秋天住到冬天的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没有来苏水味的轻风,空荡荡的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

    到家之后先要做的事,本应是从上房起的拜见。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用过饭回去的时候略站一站也就是了”,便将她和母亲留在上房用餐。

    回杏庐去的路上,静漪到三太太和四太太那里略站了站。三太太在忙着让下人收拾之鸾之凤的屋子,见了她一番问候不能说不热情。

    “之鸾之凤后日就回来了。一是为了三少爷的婚礼,二是老爷的意思她们俩也该定亲了。但愿我们之鸾之凤也有十小姐你这样好的运气。”三太太送静漪出来的时候说,眉飞色舞的。

    走出好远去了,秋薇才沉着脸说:“什么意思嘛。”

    “好啦。”静漪让秋薇拿好了三太太给她的东西。两匣苏合香。

    到了翠苑,四太太在侍弄猫儿。

    树下的猫窝里,都铺了崭新的棉絮。

    四太太边和她说着话,边细心的给卧在厚厚的落叶上的猫咪拂去落在头顶的叶子,温和的说十小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头说好。

    四太太又说,十小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谁能任性不任命?十小姐命好,因为生在程家;十小姐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程家。是你的命,就逃不过去的。

    她看了眼四太太,正巧四太太也在看她,对她微笑。四太太薄薄的嘴唇,猩红色,刀刃刻出的血痕似的……都走出翠苑了,秋薇扶着她,手攥的紧紧的。

    她皱着眉说秋薇你抓的我手疼。

    秋薇一额头的汗,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小姐,我们快走吧,我怕四太太……”

    她倒不觉得,轻声说:“怕什么呢。”

    “小姐!”翠喜和翡宝一起在前面叫她,“小姐快些回去,有客人来了,专门来见小姐的。现在太太屋里等小姐呢。”

    她怔了怔,才刚回家,倒想不到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

    翡宝给她披上件水貂皮的长坎肩,说:“瞧瞧这坎肩儿都富裕成了什么样儿。”

    “是谁来了?”她问。都要走到母亲房门外了,丫头们还不肯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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