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七)

    无垢说着拿起一只水晶香水瓶,按了两下橡皮球,一把拉过静漪,让她从香水雾中走过来,“好闻不好闻?偶尔不痛快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就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开了。”她说着又拿了只小些的水晶瓶,打开顶端的盖子,往耳后搽了一点。

    静漪猛的打了个喷嚏。

    无垢笑着,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傻漪儿,你这就难受上了。你想想我,你这算是什么事儿啊?嗯?”

    静漪被无垢拉着出门去,外面的热气围拢过来,她的面孔顿时又发烧。身上新沾的香水被热气烘托着,散发的格外浓似的,让她有些许晕香的感觉……

    往赵太太院子里去的路上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游廊,天气热,他们走走停停,也就到了赵太太设宴的偏厅里。

    静漪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程家二太太冯宛帔坐在赵太太的右手边,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绸衫子,看上去气色极好,见到自己的女儿,美目流转间,不声不响的关注片刻,仍坐在那里,摇着团扇——静漪先过去给嫡母请了安。

    程太太杜厚德和赵太太并排坐在一处。两人都富态的很,像极了一对笑佛。无暇姐妹往日里见了这二位,总要先打趣她们一番,今日却只安静的请过安,立在一边。杜氏笑眯眯的看着静漪和赵家姐妹,说:“苦夏苦夏,你们果然都瘦了些。”

    无垢到底没能忍住,扑哧一笑,说:“舅母,您可又胖了。”

    程太太摸着自己的新衫子,对赵太太道:“可不是怎么的,宛帔整日和我一处,不知是瞅不出来还是诚心哄我高兴,我一问她,她只说我没胖、没胖。昨儿要回城里了,我让丫头找出门的衣裳——坏了!都穿不下去了!我看,在西山一个多月,何止胖了有十斤!”她拿扇柄指着含笑不语的宛帔,“你还只管笑……就是无垢丫头说实话,舅母是胖了吧?瞅瞅这衫子,我都不敢放肆的坐着,生怕一动,就出了丑。”

    杜氏一说笑,满屋子里的女子连静漪都笑起来。

    杜氏看看静漪招手让她过来,摸着她的手问了几句话,就说:“你娘可想你了。去,守着她坐。”

    “我不,我守着母亲坐。”静漪见表姐们都已经落了座,她也在嫡母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宛帔见状,笑了。

    杜氏摩挲着静漪的颈子,说:“还是小十乖。等会儿多吃点儿,你姑妈家的菜又名的好吃——大姐,上回来不是说要辞了原先的厨子?辞了没?我可爱吃他做的菜。早起还和宛帔说,怕是已经辞了,那打今儿起是吃不到那一口了。”

    “没有。老爷吃惯了他做的菜,要辞他,老爷头一个不乐意。老太太也说算了,脾气大点儿就大点儿吧,这年头动荡不安的,他这个脾气,辞了他怕是别处也难得容下他。我思前想后的,觉得也是,他还有一大家子要他养活呢。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用他的,将近二十年的老人儿了。”赵太太有些无奈的说。

    “从前伺候过老佛爷的,脾气能不大吗?还是不辞的好,辞了我们可是少些口福了。”杜氏倒是挺高兴。

    静漪给她打着扇子。她知道嫡母的,最是贪嘴。嫡母待她母亲格外好,有一点也是因为母亲偶尔就能做一两样别人再也做不出那样美味的食物给她吃。她看了眼母亲。许是太久未见,母亲看上去倒是清减些,淡淡的美着,仍是动人的。母亲正在同无暇低声说话,温柔委婉的……她的母亲极美极柔,上下的得人心。唯独父亲……这她总是知道的,但今天看到、想到,竟尤其的难过。

    赵太太随后传了饭。

    静漪仍跟着杜氏坐在她身边。

    杜氏和赵太太说起搬家的事,言语间免不了一番抱怨,说时间仓促,老爷竟说风就是雨,半点不肯宽限。还说老园子新园子一同修缮的,老爷竟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若是小事也就罢了,大姐您是知道的,咱们家里老规矩是勤俭持家,别说老家儿留下来的东西多,就打我进程家门儿以来几十年的东西攒了也不少,说腾地儿就腾地儿,老爷也真是想一出儿是一出儿。”

    “他有他的打算嘛。”赵太太笑着说。无论如何她都是维护她兄弟的。

    静漪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玉筷子架。

    “漪儿怎么不吃?”杜氏一转头发现静漪坐着不动,问。

    “吃的。”静漪捧起碗来。手抖,汤险些洒出来。还好她及时的稳住了。似乎别人也都没有留意到她的些微失态。她小口的啜着汤。听着嫡母在赞汤味鲜美,她只是不知道到底鲜美在哪儿……心里一乱,便呛到了。

    她咳着,忙告了退先出去。

    待来到后面,被穿堂凉风一吹,咳的更厉害了。眼泪都滚出来,一落,落了满面……她扶着廊柱坐下来。

    一只手温柔的拍抚着她的背。

    她忙拿了手帕擦眼睛,“娘。”她叫着,一回身,来不及的靠到母亲怀里去。

    宛帔的手停了停,托了女儿的面庞,看着她,说:“漪儿,过几日都安顿好了,就回家去吧。不能总由着你的性子来。”宛帔的声音很低沉。她的话语总像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但每每说出来,就是已成定局的沉。

    这像石块压在了静漪的肩上,她望着母亲,说:“娘,我……”

    宛帔白的透明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她在等着女儿说下去。

    “不管怎样,你不能总在姑母家里住着。太太再好性子,你也不能失了分寸。”宛帔说着,叹了口气,亲手给女儿擦了擦脸。看着女儿,她也似有千言万语,只是不能一口气的说出来。

    静漪点头。家是不能不回的。

    “漪儿,你的脸怎么回事?”宛帔问。她仔细的看着女儿的脸。从女儿进门她就留意到她不妥,忍到现在才来问个仔细。静漪不回答,她又问:“看看你的眼睛……这是哭肿了的吗?”

    静漪搂着母亲的腰,不想让她再仔细看自己的样子。

    “你这孩子,这些日子竟常常要哭的吗?早知道如此,该带你去西山的。在娘身边,无论怎样都好些……漪儿,别以为娘不懂你的心思。娘都懂。”

    “娘,”静漪抬头。

    是的,她的母亲什么都懂。

    只是,她的母亲从来不会违拗了丈夫的意志。

    可如果是为了她最心爱的女儿呢?

    “娘,我不嫁。”静漪说。

    宛帔似是终于等到了女儿的这句话,她沉默片刻,说:“这些话,等你回家,慢慢说。”她将静漪的手拉过来。忽的拉高些,声音骤然间惊慌了些,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漪儿,镯子呢?镯子怎么少了一只?”

    静漪直愣愣的望着自己手腕子,被母亲握住在手心里,粉白的左手腕子上几处红印子……那一声清脆的响在耳边爆开。

    “说话呀!”宛帔催促道。

    “碎了。”静漪说。这镯子是不久前嫡母拿出来给她的,样式是有些老旧,却是她喜欢的。嫡母只嘱咐她好生戴着,她倒也细细盘弄过一阵子。

    “碎了?”宛帔愣了一下,才问出来。她顿时暗暗叫苦。碎了……若一只寻常的镯子倒也罢了,这镯子竟碎了?

    静漪见母亲面色有异,说:“我不是成心的。”

    宛帔半晌才说:“你说的这么轻巧……可知道这东西丢了……这镯子不是普通的镯子,漪儿。”

    静漪将右手腕抬起来,对着这只幸存的玉镯看了又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也不过是戴的久了,总有点感情。但是看母亲的反应,这镯子恐怕有些来历……她呆了下,问:“娘,这镯子……”

    宛帔说:“也怪我,怕你不肯戴,总没说清楚。”

    静漪收了右手,就想撸下来这只镯子。

    宛帔按住她的手。

    “娘!”静漪低声叫道。

    “戴好了,不准摘下来。事已至此,这一只你千万上心些……回头我跟太太去说。”宛帔看着静漪的手腕上古朴典雅的玉镯。当日杜氏从盒子里拿出来之后,是很珍重的交给她带回去给静漪戴上的,哪知道……她觉得不安。是那种知道也许会发生什么事,却不知何时何地以及何样发生的不安。

    玉碎,毕竟是不太吉利的兆头。

    宛帔捞起静漪的手腕子,带着她就往回走,说:“你这就收拾东西和我回去。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话,不准你随便出门一步。”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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