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业由章家走出,便跑向北山口外溪头去见一娘母女,到时蔡家馄饨刚卖完。陈业四顾无人,飞奔入内。阿婷正在堂屋擀面,见陈业满面风尘的跑回,起身笑迎道:“你从哪里来?晒得这等红脸,吃饭没有?”陈业笑道:“前在蒲老世伯家养病,每日总晒两次太阳。这回又和马兄在南明山做散工,每日田里晒秋阳,晒成这张丑脸。连自照镜子都认不得了。”阿婷叹道:“你为朋友真叫义气!看神气,那东西想必到手。南明老人不是好惹,必是你诚心感动,假做不知,借你一用,未必是真能愉到手的吧?”陈业道:“偷哪有如此容易?这只能说是上天鉴怜,遇见好人罢了。娘呢?”阿婷问故,一娘也自里屋走出。陈业拜见之后把前事一说,一娘母女大喜道:“如此说来,不特人可救出,我们还添了好些能手相助,真是快事!你上次黄冈之行做得不好,这次足可将功折罪了。你那同伴小贼可知底细?”陈业道:“我已怕上当,哪里还敢大意?今日特为抽空来见阿娘和妹妹,一会便须赶回去和他们同去要人呢。”一娘便叫阿婷:“做点你哥哥爱吃的东西,少时他吃了好走。”阿婷口里答应,只不动身。陈业力说:“才吃午饭不久,无须。”
一娘笑道:“那么你们谈天,我做好了。你说那黑摩勒,我听你祝三叔说过,他是司空老人师侄,定知我们来历,只没想到人隐此地罢了。今晚事完,能背人引他来此最妙,否则我们的事暂时不提也好。你初见他时,如说我母女在此,司空老人必来看望无疑。这次北山恶斗,他们必来。有一个丐仙,已够老花婆受的,何况还有这些老少能手!这些人平时一个也访问不着,想不到要来都来,如此容易,这还有什么说的!”说罢,含笑而去。陈业便和阿婷叙阔,一娘把点心做好,与陈业吃了。陈业要走,阿婷说:“时候还早。这时正卖馄饨,外面人多,你出去万一有花家的人看见,岂非不好?何如帮我在屋里忙完再走。虞世叔知你在此,到时自会走来。就晚了,他迎得上,还省得多此往返。”陈业也恋着阿婷,便即应了。正在屋内说笑得高兴,忽听一娘道:“两位小官人想必不知我们这里规矩,既是远来,请到里面吃吧。我这生意是按先来后到,不能破例的。”二人暗忖:阿娘此时怎会领吃客进门?隔门偷眼一看,正是黑、江二人。陈业大喜,忙和阿婷说了。一娘领进黑、江二人,取了包好的馄饨走去,陈业偷觑门外,无人留意,便拉黑、江二人同往里屋落座,又代阿婷引见。阿婷便到门外,取了两碗馄饨进来待客。
陈业一同来意,才说自他走后,虞干最善相法,因见马琨力向二人套交情,知两小兄弟是正路聪明,如和马琨订交,迟早受累,想把话说在头里,暗中示意章焕将马琨支走,把他劣迹一一告知。二人俱是疾恶如仇性情,闻言好生厌恶,对于陈业益发生了好感。因久不归,便问何往。虞、章三人知北山发难在即,一娘母女已快出面,黑、江二人俱是同气,不会泄漏,便即说了。二人一听,惊喜交集,便要往寻陈业,就便拜访一娘,以备归时告知晓星。虞干拦劝不听,话已说出,只得嘱咐二人:“去时装作城里去的吃客,不可显露形迹。少时便由蔡家动身,在北山口内约地会齐,同往花家索人。索性连马琨撇下,不令同往。”二人应了,立即赶来。
一娘何等机智,又早听陈业说过二人形相,见面略微问答便引入内。阿婷闻言笑对陈业道:“我说如何?不然还跑空了呢。”说罢便商量预备晚饭,黄昏时吃了好走。黑摩勒拦道:“今晚虞家备盾相请,走时大早,不饿。回时人多,来此恐被花家生疑。这馄饨好极,从未吃过,我们每人多吃两碗,比吃饭还好。”阿婷知是实话,笑道:“这真不成敬意,那么索性等门外人散了再吃吧。”黑、江二人,见阿婷秀美隽爽,谈起武功,也颇有根底,甚是投机。又谈片刻,一娘把生意做完,备好家常肴点,然后进屋相见,请往食用。二人也不作客套,同往外屋吃了。吃完夕阳在山,天近黄昏。黑摩勒恐虞干先往久候,催走。一娘便令归告司空老人,暇中来此一晤。
黑摩勒应了,当下辞别起身,行抵山口,天已迟暮。陈业知道山口内外居民好些俱是花家眼线,一路掩饰前行。陈业旧地重游,又经阿婷指点,人更谨细。黑、江二人俱是小孩,暮色昏黄,人家多忙于饮食,就遇一二人,也未怎注目。混进山口,到了无人之处,一同放步,往所约地点飞驰。虞干已然在彼相待,也是刚到不久。老少四人会合前行,直到花家村外峡谷中间,虞干觅地藏伏,以为接应。三人依旧前驰,眼看出谷,快到花家村口,忽见左侧危崖上有一盏红灯,晃了两晃后隐去。三人知是崖上瞭望人的信号灯,仍作未见。正走间,路侧倏地闪出二壮汉,高喝:“来客何事?”陈业忙照预定,抢前拱手答道:“我们三人现有要事见查洪老前辈,烦劳通报一声。”两壮汉闻言好似有些诧异,一个将手中火摺晃燃,朝三人略微端详,也不再问姓名,便道:“请随我来。”当先引路而去。
三人随在后面,走不多远,出了峡谷,到了村内。陈业暗中偷觑,表面仍和上次情景差不许多,只迎面广场中聚着几十人,正在搭台、添置长凳椅之类,到处都有灯火照耀。这时引路人已有一个往当中大门内如飞跑去。三人还未走到,便见一个须发如猖的高大老头缓步走出,老远便喝问:“是谁寻我?偏在此时惹厌!如不对路,我不把他撕成两半才怪!”黑摩勒闻言,便知金眼神猖查洪,心中不忿,应道一声:“是我。”声随人到,相隔七八丈外,凭空一纵便落在查洪面前。查洪正说话间,瞥见一条黑影随声飞坠,也颇惊奇,疑是来了仇家,以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禁身子往后微缩,暗中戒备,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瘦小孩,有些内愧,大怒道:“小辈!素不相识,敢来寻我?”黑摩勒还未及答话,陈业惟恐债事,早拉了江明相继赶到,抢口说道:“老前辈休要动怒,我们现奉南明老人之命来此,并有竹令符为证。”随说随道:“黑哥哥千万可怜小弟,把令符取出,不要闹吧。”
黑摩勒本不愤气查洪狂做,继一想现有令符在手,查洪必定相让,有什意思?且等过日再说,便将令符取出,交与陈业,冷笑道:“世上高人,我也会过几个,似此狂做、倚老卖老的还是初见。我懒得同他说话,事完我再寻他好了。”说罢叉手而立。查洪将竹牌接过,立即转怒为喜,黑摩勒出言无状,竟如未闻,也不再往下说,便令先行引路人:“告知里面:说我借酒一席,款待来客。”一面对三人道:“小朋友不要见怪,只老恩人派来,什事都行!你们便骂我,也不计较。请到里面饮酒详谈吧。”黑摩勒还要想说:“我们奉命办事,事完即行,不来搅你。”因陈业已然躬身应谢,江明又在暗扯衣襟示意,只得罢了。当下三人随着查洪同进二门,往右一拐,便到一间敞厅以内。花家下人便忙着陈列筵席。
查洪原认得陈业,知为钱复而来,进门落座便问:“你们除了要走钱复,老恩人还有别的吩咐?”陈业答说:“老人只此一事,并无他言。”查洪哈哈笑道:“想我查洪轻易不肯受了恩惠,不料还是免不掉。偏这两位恩人,像莫老恩人我虽没直接报恩,总算还尽过一点人心;独于南明老人,我不是他,早已身败名裂。死不要紧,人却是丢不起的。我受他恩最重,偏没一个报法,最难受死。他只一位令郎,已为贼秃大同所害,两孙又小,我这年纪如何等得?今天的事虽不能说尽心,但我这老怪物最是倔强,况我已赌过咒,不是老钱自来叩头服罪当众责子,决不轻放。除了老恩人,谁还能要得了去?你三人既能要来令牌、必和老恩人有点瓜葛。适才怪我心粗,万没料到老恩人会有人来,以致将这小朋友得罪。休看你挖苦我,似你这大胆子和那身功夫,真不愧南明老人所差。连陈小朋友都算上,有今夜这一局,以后只要和我遇上,无论什事,只肯说出,我老头子决无推倭!来来来,酒已摆上,三位小朋友快请入座。一会小钱也来,吃完我自送你们出山好了。”
黑摩勒见查洪豪爽信义,感恩情切,诚表形外,不禁去了厌恶之想,落座后笑道:“查老先生这等行径,令人可佩。只是我黑摩勒年纪虽轻,说话算数,异日少不得还要请求指教一回呢。”查洪闻言,定睛喜视道:“你就是现在传说的黑摩勒么?难怪有此气概呢!我老头子立誓不与老恩人的亲友作对,适才怪我不好,罚酒三大杯,认输如何?”黑摩勒闻言反觉没趣,心中佩服,不便再往下说,正要设词掩饰,忽一小童跑进,朝查洪附耳说了几句。查洪立即暴怒,当时金睛怒凸,直射异光,满头银发银须根根倒竖,银箭也似,厉声喝道:“他敢!”将手中巨杯往桌上一顿,便自离席走去,到了门口,似又想起有客在座,重改笑容,回头道:“三位小朋友自饮,我暂失陪,一会就到。”说罢走去,满头脸的白须白发也自放倒,起落之间真和刺猬一般。
三人看出查洪动了真火,料是去放钱复有人作梗,故而大怒。再看那只酒杯,已然连底大半只嵌入桌面,表面完好,实已碎裂。因酒溅淋漓,杯又碎裂,知是激怒所致,并非有心对客炫能,俱觉此老热肠血性迥胜常人,便这手底功夫,也是上乘地步,难怪多年盛名,好生赞叹。陈业料那作梗的必是钱家对头林氏兄弟,虽知查洪是花家上客,能够力排众议,自己身在虎穴,人未出险,终拿不定,嘴里随声附和,心中非常的着急。正在盘算对付,忽见查洪带了钱复一同走进。陈业见钱复半年多不见,人已憔悴异常,只气概还能振作,不禁心中一酸,当着外人不便垂泪,忙赶过去拉手说道:“我蒙黑、江二兄相助,来接二哥回去。又承查老前辈相谅,一会就走了。”钱复新自花园走出,知道花家尚有不少仇敌,即便当时脱身,后患也自无穷,父亲又未回来,更恐因己一走,这些仇敌跟踪前往,自己不说,还要害及乃母,比起独寄虎窟还要凶险得多,心中忧疑,向黑、江二人礼谢之后,故意冷笑道:“这都是我年幼无能,学艺不精,受了欺侮。此番出去,决计连家都不回,便往寻师访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查洪笑道:“好好,这都由你。今晚且先吃我杯酒去。”
陈业见钱复怒容满面,恐他久困烦躁把话说错,难于转圜,忙接口低语道:“二哥,伯母正在倚阎相望,怎说这话?我们因知查老前辈必重南明老人情面,但是这里难免还有仇家,为此与黑、江二兄同来,沿途并有高人接应,决无妨害。”查洪怒道:“我放的人哪一个敢拦?你们虽有防备,但我须略尽主人之道。酒饭之后,我亲自送行断后,决不容人拦阻,也不许人暗中跟随。假如你们双方各不服气,等我将人送上了路,事后谁寻谁为仇,没我相干。反正事既由我而起,便由我收,不能由我身上给小钱生事。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记仇,有本领的怎不自去寻他?要想乘人家大人不在,以大压小,以强欺弱,还想在我老查手里捡现成,直是不要面皮,在那做梦呢!”边说边劝众人饮酒。
黑摩勒暗忖:这老头实在不错,适已说过大话,就不和他相斗,也该显点颜色他看。只陈、钱二人本领不济,久闻花家势盛,能手众多,万一动手时照顾不到,因我愤事,不特脸上无光,弄巧多生枝节,白费心力。难得此老能把人情卖到底,钱复此去已无妨害。乐得借此和江明试试身手。便笑对查洪道:“查老先生快人快语,真个英雄行径,不是鼠窃狗愉之辈。此番我奉师叔之命来此,原知你老必重情面,交人自无庸说。但闻这里现有钱家仇人,知道老的不在,小的在此正好拿他出气,如听放掉,必不甘休,当时拦阻不成,必要随后跟去,暗下毒手,杀害人家眷属老小。这等无耻行为本非人类,不去管他!我们救人救彻,他有爪牙,我有手脚,怕他何来?所以特命明弟和我保护同行。原定你老放人便领盛情,现下任有千军万马,自有我们对付。适听你老如此仗义,这班鼠辈自不敢再强,可是那么一来,显得我弟兄因人成事,太没出息了!倘使你老这次只将人放出,不加护送,难道我们遇见追兵,就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不成?钱兄念母心切,急如星火,自然到家越早越好。老先生既有盛意,不便坚辞,就烦相送出山。那追的人,也不必去拦他,自有我小弟兄二人打发。他有本领的,不妨将我二人留下,你看如何?”
查洪早听人说过黑摩勒的英名,闻言笑道:“黑老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你这脾气,直似我小时行径。小小年纪能到这样,不在享名。江小兄弟我不知来历,料也不是平常。这里能手甚多,俱能重我情面,又与老钱无什过节。那记仇追你们的共是三人,一个是下江黑门中的鼠辈。你如定要断后也可,就便我看看你的本事。”黑摩勒喜道:“既然如此,我等来时已然吃饱,钱兄归心似箭,这酒饭他也吃不下去。盛意心领,改日得便,我再陪你老痛饮。就此告辞起身如何?”陈业本觉花家不是善地,虎口之内仇敌环伺。虽有查洪袒护,但是此老脾气古怪,说话伤人,时候久了,保不生事?如与仇敌说翻,动起手来,即便能走,终费手脚。夜长梦多,越早离开越好,巴不得黑摩勒如此说法,也随声附和,极口辞谢,话甚谦恭。
查洪知他怕事胆小,笑道:“我地主之谊,已然尽到。既然你们不愿久留,就走也好。不过黑老弟这人我早就想见,难得相会,行径为人又最投我脾胃,实在难得。没谈几句就分手,未免可惜。来来来,且干上两杯再走!”黑摩勒原是好量,便和查洪谢饮,各于了三大杯。查洪越发高兴道:“黑老弟,你这人太爽快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三日后,你再单人来,我和你痛饮两天,便是老朋友花四姑的寿日。你愿见她更好;不愿,这里还有一场热闹,看完再走如何?”黑摩勒见他不甚和江明说话,便答道:“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江明,他师父是黄山萧隐君,想必你也知道。这里热闹,早听我新拜的师父七指神偷葛鹰说过。到日主人不请,也来见识。况有你老下交,期前必来就是。”
查洪闻言惊道:“想不到你还是老葛的门下么?十年前我曾与他相遇,他真把我气苦了,后来成了朋友。他酒量真好,我都胜他不过。到日他能来此么?”黑摩勒道:“那我不知道。我和明弟必来,可未受人约请,只看热闹。到时也许手痒,逢场作戏,但决不会帮主人一面。我到你这里作客,到时万一和你朋友相打,你不难堪么?”查洪笑道:“你年纪虽轻,真个老辣。常言道得好:桥归桥,路归路。你是我的客,与房主无干,只管先来好了。这位江小兄弟,原来竟是陶老先生门下,怪不得你们都有这大胆子,果然仙鹤群里找不出癫母鸡来。我见他说话小心,还当小钱、小陈朋友,你如不说,还真失敬了呢。江小兄弟,你我对于一杯,算赔不是。”说罢又斟满一大杯,一饮而尽。江明只得陪他干了。
陈业侧耳细听,门外似有人往来走动争论劝阻之声,心料查洪怪僻孤做,说话容不得人。林氏弟兄吃他当面嘲弄,硬将钱复带出,面子上太已难堪,必不甘休。见查洪已然站起,又和黑摩勒说之不已,心中焦急,没奈何对黑摩勒道:“天已不早,恐他们久候不耐,还是走吧。”查洪先在主家席上已有了几分酒意,及见南明老人令符,心中一喜,又和黑摩勒一见投缘,前后又连饮了十几大杯急酒。花园带人时,林氏弟兄闻信出阻,两下争论,几乎动武。气把酒一撞,更添醉意,与黑摩勒越说越投缘,高兴头上,见陈业打岔,正要申斥。黑摩勒看出陈、钱二人满面忧急,江明也在示意催走,知道此老已醉,再说永无完时,抢口答道:“就是这样,过日再来赴约。有话我们走到路上说好了。”查洪方始住口,令黑、江二人前行,钱、陈二人居中,自己断后,紧随同行,并嘱路上如有阻拦,由他上前发付。黑摩勒道:“你不是只管送人出山么?”查洪道:“出了村口峡谷,再行由你。在谷以内,我总算是主人,哪能叫来客费事?”说时已然转向中门。陈业见外面往来人众各佩兵刃,擦身而过,神情甚是匆迫,迥非初入门时安静景象,料有事故,见这老少二人前呼后应,目中无人,随口说话,暗捏一把冷汗,忍不住悄悄向前去,拍了黑摩勒一下。黑摩勒回顾,见他忧急之状,心中好笑,便也不再多口。一同出了花家大门,越过门前广场,俱都无人拦阻。
钱、陈二人方在暗幸,忽听身后查洪怒喝道:“此事我早说过,不懂得圆什面子!和你娘说,他如念我是老朋友,不要管这闲账!”二人闻声惊顾,正是苗秀,诺诺连声,飞步回头往大门内奔去。黑、江二人头也未回,仍自前行,跟着走向出村峡谷。行快一半,黑、江二人在前,忽听身后一阵劈风之声向头上飞过,相隔却颇高远,疑心身后查洪和人动手。方欲回看,跟着便听叮叮之声打向前侧山石上面,随又听查洪在后怒喝,掌声呼呼,近侧山崖石地之间叮当连响,知有敌人隐伏崖上,用弩等暗器冷箭伤人,不由大怒。抬头一看,右侧悬崖上已现出一个身着黑衣身材瘦小的敌人,双手暗器,朝着钱、陈二人一路乱打。查洪也不伸手去接,径用劈空掌法斜挡上去。掌声到处,所有暗器全都打歪,凌空自往斜刺里坠落,撞在崖石地上,石火星飞,叮当连响。查洪已是怒极,大骂:“无耻鼠辈!有本领的下来与我见个高下!”对方暗器甚多,有好几样中间还杂着一些石块,一任查洪喝骂,只将暗器乱发,不作一声,所立之处危崖如削,离地二三十丈,居高临下,又是双手连发。查洪其势不能舍众上去,在自暴跳,满头须发倒立如猖,兀自奈何那人不得,正令陈、钱二人挨近身侧,准备仍用劈空掌凭空遥御,防护着冲将过去。
黑、江二人见状大怒,因见那人立处,地居全谷最窄之处,崖顶似甚平坦,隐现由心,又以沿崖追逐,随心下击,下面的人却不能用暗器打他,极具优胜。互相一打手势,黑摩勒便喊道:“查老先生,你护他们随后来吧!这等藏头缩颈的小乌龟,仗着地势对人暗算,大不要脸!如被打中,一世做人不来。我们要先走了!”说罢,各把身子往崖脚山石下一贴。
那黑衣人报仇心切,认定陈、钱二人乱打,先颇自恃所练暗器百发百中,查洪虽难伤害,打这两个无能之辈,一任查洪怎么善于接收,居高临下双手连发,也缓不过手来,势无不中之理。事后查洪只管不依,但是适才得报,早有深心,查洪和林氏弟兄争论时,隐身一旁并未上前,查洪所说,尽可推作未闻,至多当众赔话。大仇已报,又有许多朋友在场,料也无可奈何。谁知查洪久经大敌,比他还精,一进谷口便在逐步留心。一见暗器飞落,料定来人是谁,不用手接,只用劈空掌向上遥击,在自镖弩横飞如雨,全被老远劈落,眼看全身暗器用去多半,仇人衣服也未沾上,只得随手拾些石块夹杂乱打。正在发急,忽听前行两小孩出声叫骂,越发有气。他本不知黑、江二人来历,因听南明老人所差,又见年幼身小,当是老人所用小童,本意不愿伤害,及闻骂声,随手两石块打将下去,人已没入黑影之中。只查洪恃强,仍自居中护送,不向崖脚闪躲。满拟两小孩必沿崖脚外跑,连击两石未中,不能兼顾,只得任之。
他这里全神贯注下面,伺隙而动,沿着崖顶,连暗器带石块且进且打。下面黑、江二人早让过查洪等三人,贴崖往后溜去,后退约十余丈,打个手势,各运轻功,手足并用,援崖直上,一会上到崖顶,前望敌人,只得一个,相隔不过二十多丈,正用石块往下打得起劲。二人接连几纵便到那人身后,按照预计,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黑摩勒首先戴上人皮面具,咕的一声鬼叫。那人做梦也未想到,这高危崖,两小竟会援将上来,如非黑摩勒想擒活口,随便一击,便自坠崖而死了。那人闻声失惊,方一回顾,右侧江明已如飞赶到,一指点向哑穴,当时擒住。黑摩勒便朝下唤道:“查老先生,这黑乌龟已捉住了!崖太高,没有绳子缒他,你接得住,我便丢下,不然弄死也好。”查洪虽料黑、江二人必有举动,因要防护陈、钱二人,无暇回望,也没想到这快就会将人擒住,好生称赞,忙答:“崖上附近也许有人,快丢下来吧!”黑、江二人应得声“好”,先是一条黑影抛落。查洪纵身一跃十来丈,刚刚迎上,接到手里,黑、江二人已自疾如飞鸟,凌空飞坠,恰与查洪同时落地。查洪见状惊喜道:“无怪你们胆大,果有这样本领。这厮虽是可恶,看在主人份上,且留在这里,等我送客回来,见了主人再行发落吧。”黑摩勒笑道:“客随主便,这个由你。不过我江家老弟所点的穴是萧隐君本门传授,另有一功,外人恐不好解呢!”查洪道:“你小看我了。这轩辕百十八解我还记得,不要说了。这厮一来,前途必还有人,快些走吧。”说罢,径把那放暗器的敌人放立大路中间,重又上路。
黑摩勒道声“失陪”,含笑随众向前驰去,刚出谷口,便见对面林内闪出两个手持长剑的老头,手指查洪发话道:“老查,我让你送小畜生出谷,也给你留下报恩情份了。我也决不伤他,只留下小畜生作押头,等钱应泰老贼回来,自作交代。本来等你将人送出山去,我弟兄二人一样也能将小畜生寻到,只为有人对我们说,今晚来人中有一乳毛未干鼠辈,口发狂言,要与我们见个高下;再者你适才说的那些话,太看不起人。如若任你将人送走,再去寻捉,我们面子也太难看了!我们让你也有步数,故来此地相候。如念大家交情。人已交出并已送出谷口,心已尽到,就此罢手,免伤和气。”说时,查洪早已须发猖立,眼里似要冒出火来。几次想要怒声喝骂,俱吃黑摩勒含笑阻住。听到未几句,实忍不住怒火,不俟话完,劈面怒啐道:“不要脸的老贼!老祖宗不屑与你废话,快滚过来送死!”说罢,纵身便要上前。
林氏兄弟虽有助手暗藏身后,只等查洪出语伤众时,现身变脸理论,心终惧怕查洪气功,急忙往旁一闪,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喝道:“姓查的不要倚老卖老,随口胡喷!真要变脸成仇,等我们把话说完,动手不迟。”说时,黑摩勒已将查洪强行挡住道:“难为你偌大年纪,说话还不算数么?你不说桥归桥路归路么?我们怎约定的?你自送他两个出山,由我弟兄断后,包你有趣,这也值吹胡子么?是好的,这两只老狗又不离开花家,他如没打短命,你回来再寻他算账,不是一样?”查洪虽在怒极之下,因知二林既敢出面,还是适在花家言语激烈伤了别人,约有帮手同来。花家所约的人,除了广、潮两帮身居客体,不会和己为敌,下余主要人俱在明后日才能到达。目前这班人,并无一个能胜自己。但是二林如非人多,也决不敢有此举动。一恐负了南明老人之托,二则生平言诺必践,不能反悔。适见黑、江二人身手实是不凡,估量能够应付一节,与其在此相持,转不如依照前言分途行事,将人即速送向山外再行赶回。黑、江二人能胜更妙,如若众寡不敌,再来助他也不为晚。念头一转,哈哈笑道:“小兄弟定要这样,我就送人出山,由你对付两老猪狗好了。”
黑摩勒闻言,立时纵向前去,笑嘻嘻对林氏兄弟道:“你们听见么?我叫黑摩勒,他是我兄弟江明。你如有什靠山,只管出来,把我二人擒住,走的人自会回来受绑,用不着鬼头鬼脑绕路到前面去拦他。再说要拦也是白拦,如连我两个都打不赢,别的更不用说了。”说时,查洪狞笑一声,带了钱、陈二人,道声“停歇再和你们算账”,如飞往外走去。二林中林飞彪心急性暴,大喝:“老贼慢走!”身刚往前一纵,江明早一纵身拦住去路道:“我两弟兄也非无能之辈,有本领的,拿我们做押头,不也一样么?”林内两人原是新到,不知底细。一则不料查洪会走,再听黑摩勒那么叫阵,知道这两小孩非比寻常。不胜自然好笑,胜了事更不了。因与林氏兄弟有点交情,又吃一阵明劝暗激,才允相助,本非心愿,二人又都好强,暗忖:查洪未说错话,无因可借。这两小孩口齿伶俐,如照年纪名望,林氏兄弟和他交手已觉不合,再出去两打一,传说出去,胜了都是笑话。如将他身后诸人引出,树下强敌,更是不值,意欲静以观变,相机而作。
二林见查洪已走,所约帮手不出拦阻,又急又愤。偏生两个小敌人又都拦路讥骂,口出不逊,不由心头火起。黑摩勒嘻皮笑脸,对林飞虎点手道:“老东西,要动手就动手,哪有这许多啰嗦!”林飞虎随朝林内怒喝:“方、苏二兄请追老鬼,我来捉这小鬼!”说时,手方一扬。黑摩勒脚点处一纵十余丈,到了江明身侧,落地喊道:“明弟,还有贼在树林里做缩头乌龟。这里是路口,留神他们溜过去,吃老查笑话。你去对付那老贼,这个嘴边无毛的交我好了。”林飞虎见黑摩勒忽然往侧纵退,身法那么轻捷,心方惊奇,闻言才知黑摩勒想将去路挡住。那地方一边危崖刺天,一边绝壑无地,除正对谷口一片树林平地外,只当中丈许宽的山路,是通往前山必由之道,但自己已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方、苏二人更是个中能手,这两小孩竟没放在眼里。今晚如真被他拦住,传说出去岂非笑话,又见黑摩勒生得那么瘦小枯干,不禁又好气叉好笑,怒喝:“无知小贼!”正要追上。这时江明已和林飞彪动上手,听黑摩勒一说,应道:“依你”,便舍敌人,朝前纵去。
林飞虎只知黑摩勒近在江湖上异军突起,对江明未怎留意。刚将纵起去追黑摩勒,脚才离地,猛瞥月光底下,一条小黑影弩箭脱弦般迎面撞来,不由大惊,两下势子都是迅疾非常,身又悬空,变招换式均来不及,自恃武功,更不躲闪,百忙中运足气功,双掌运力,“顺水推舟”朝前一挡,喝声道“着”,方以为对方一个小孩,休说被双掌打中,就这一下硬撞,不死也必重伤。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双掌快要打上,猛觉小孩头往下一低,双掌同时打空,方觉不妙,当的一声,胸腹间已被小孩的头撞上,直似着了一下千斤铁锤,当时眼花口咸,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头重脚轻,身子凌空往前一扑,奇痛昏眩中,还在妄想用杀手,顺势将敌人双足打折。敌人已在上面擦身飞过,两条小铁腿一曲一伸之际,借势又在林飞虎前胯骨间踹了两脚。虽因去势已成强弩之末,无什力量,一样也是难禁,身不由己,直撞出去三丈远近才行坠落,虽在重伤之后,因恐跌扑地上更是丢人,勉强提着气,将身一个翻折,仍用原式纵落。身在空中,以为一时疏忽,误中暗算,虽觉受伤不轻,为了半世英名,还想强打精神遮遮体面,落地便寻敌人,欲将他碎尸万段,以泄忿恨。创巨痛深,神志已乱,意忘了内腑受伤用不得力,当时只顾体面,未计利害,这一落地,便觉头昏眼花,手软筋麻,胸头作恶,口里发咸,“哇”地喷出满口鲜血,立时天旋地转,再也立脚不住。想起前情,不由急怒攻心,狂吼一声,鲜血似泉涌般喷出,就此晕死过去。
原来江明从小便在黄山昔练,深得师门真传。尤其练就一双神眼,敏锐异常。所习百禽身法,尤具无穷变化。人又持重虑后,不似黑摩勒轻率,自觉身在虎穴龙潭不可丝毫大意,贻羞师门。虽随黑摩勒行动,一言不发,心中常自戒惧。林氏弟兄出面,知道敌不止此,暗忖:敌众我寡,上来如不打倒两个,少时即能脱身,也是丢人。再和林飞彪动手,便知不是易与,越发小心。和黑摩勒一换,正想给敌人一个下马威,一眼瞥见林飞虎待要纵身追来,正合心意。忙把兵器腰间一围,觑准敌人发脚,纵身迎上。林飞虎哪知他是黄山萧隐君爱徒,所习百禽身法变化无方,妄想以硬功取胜,致有此失,如非武功精纯,就这一下,当时便毙命了。江明心善;落地回顾敌人落地便倒,又觉于心不忍,忙即纵回,朝林飞彪喝道:“你那同伴弟兄起意不良,害人反害己,身受内伤甚重。我怀里带有伤药,你还不看看去!黑哥哥,他们也打我们不过,没人再出来,我们也走吧。”
林飞彪瞥见乃兄倒地,知道受伤不轻,手足情长,又恐敌人乘机赶来伤害,无如身被黑摩勒绊住,休想走脱,正在又痛又急,闻言只当仇敌有心说便宜话,方欲切齿喝骂,黑摩勒已接口道:“我们照例不打死狗。那老头想是你哥哥,快看去吧,如要药时,我这兄弟带有萧隐君自配灵药,给你一块也行。”说罢,身刚往侧一纵,出了圈外。那林中隐伏的方、苏二人,听黑摩勒拦路喝骂,心中有气,本要出来将林氏弟兄换下,给黑摩勒一点厉害,忽见林飞虎受伤倒地,林飞彪也非黑摩勒对手,越觉面子难堪。心中有气,刚刚奔出,正听尾句,心内一惊,忙喝:“你二人谁是陶老前辈门下?”林飞彪不料敌人松手,救兄情切,不顾答言,已向林飞虎身前跑去。黑摩勒明见林中二人奔出,身法绝快,知是劲敌,表面故作未见,暗中准备迎敌,出语讥嘲,未及开口,来人已先发话。江明最敬师执,一听方。苏二人口称“陶老前辈”,知非外人,恐黑摩勒说话难听,忙迎上前去道:“只我江明便是。二位贵姓?”方、苏二人定睛朝江明细看了看,同失惊道:“原来是你!十年不见,竟有这等本领,可佩服了!我二人名叫方倬、苏振春,当年曾在始信峰见过,那时老弟还小得很呢。这次花家的事,陶老前辈也要来么?”江明也想不起二人来历,随口答道:“我们受人之托,来此只为救人。师父大约不会来吧。”方悼笑道:“如此甚好,我二人也是友情所迫,并非得已。今晚之事,闻说主人谁也不帮,只我二人受林兄之约。今人已走,令师灵药烦赐两块。如见司空老人,请代问候。二位请上路吧。”黑、江二人万不料如此易于脱身,也颇心喜。当即由江明取出灵药,与二人匆匆作别走去。
林飞彪见所请的帮手反与仇敌成了朋友,又见兄伤太重,除却敌人灵药,万无生理。即他能够上前拦阻,也非对手。坐视两个小孩般的仇敌扬长而去,愧忿交集,自觉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无颜再回花家,含着老泪,方和方、苏二人商量,打算背了受伤的人不辞而别,忽听谷中脚步奔腾之声,正是花四姑因闻林氏弟兄不听解劝,约了新来二客同往谷外去截钱复、陈业,自己和查洪多年至交,知他脾气古怪,手又狠辣,怒发时什事都做得出,林氏弟兄又是远客,万一为查洪所伤,诸多不合。又知今晚来人是南明老人所差,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不参与,无论闹出什事,还可以查洪老友诸须相让,成心不问,来做借口。如若参与,一个不巧便丢大人。身是主人,其势又不能不问。正在左右为难,举棋不定,忽接谷中守望人报:“新来的山东路上黑道朋友黑影子神偷何亮,在崖上用暗器乱打陈、钱二人,因有查老先生随护,人未打中,反吃今晚接人的两小孩偷上崖去,将他点倒,扔将下来,被查老先生擒住,放在路当中。因吃点了穴道,呆立在那里,言动不得。”
花四姑闻言,见同坐来客好些面有忿色,觉得太不像话。惟恐林氏弟兄再有伤亡,于面子上更下不去,偏生在座诸人一个也拦不住查洪,明知无用,于理不能坐视,便命苗氏弟兄同了两个有本领的好友赶往谷口,拦劝二林、方、苏四人,且罢干戈,即速请回。如要报仇,事完包在自己身上,决将钱应泰父子寻到,千万不可伤自己人的和气。苗氏弟兄走到路上,又接人报,林飞虎已为一小孩打伤,查洪业送钱、陈二人先走。少年气盛,越想越恨,暗忖:查洪惹不起。这两小辈如此可恶,须放他不过。难得查洪不在,正好下手,先将两小狗打死。查洪回来,他们先动手伤人,料也无话可说。越想越气,忙命人上崖晃动号灯,集众来援。苗氏弟兄出时,原有好些人随后赶来,想给双方排解。号灯一动,花家不知有何急事,立命能手出动追去。
方倬已由附近守望人那里取来温水,与林飞虎将药服下,人也渐渐醒转,只是急怒交加,受伤太重,不能出声行动。林飞彪和方、苏二人正在极口劝慰安心养伤,徐图报仇之计,苗氏弟兄和后援诸人已相继如飞赶到。间起前情,无不愤怒,当时便要追去。方、苏二人说:“事关查洪,敌人虽然年幼,身后却有司空晓星和假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今晚保不同来?他们来意不过为救钱复,正好把人情卖在老查身上,任其自去。如因事生隙,寿辰这日岂不又多树好些强敌?”苗氏弟兄终觉气忿难消,仍然率众追去。
方、苏二人心想:黑、江二人走得很快,况又隔了些时,决追不上。劝既不听,只得任之。苗氏弟兄随和众人顺着山路飞步往前追赶。刚追出五六里,行经平旷之处,遥见山口外信号灯连连晃动,跟着沿途三四处守望号灯一个挨一个也晃动起来,相隔时候并不甚多,却又不是报警信号。花家除山口设有眼线外,平日由谷口到山口这条长路,并未没有望楼灯号。近因村中不时有人窥探,家人一个也未擒获。江湖上朋友越来越多,广帮中人就在日内到达,才在沿途添了几处守望。本意防备加密,多些耳目,实则山路多歧,又易攀升,除非公然直入可以发现,来人地理若熟,或是本领高强的能手,踪迹稍微隐秘,便难觉察,只为壮点声势,并无多大用处。苗氏弟兄一查灯号,便知山外来了远客。适走敌人,并未发觉。查洪是自己人,带人出去,不用灯号报信还有可说,这两个敌人,自己出谷时已命人用灯号传知,前途发现踪迹立传信号,以便追赶,怎会一处也无人发现,暗骂道防守人都是饭桶,方自有气,率众加急追赶,前面不远山角上灯号接着晃动,看出来人甚多,已快临近,猜是广帮中人集众同来。远客初到,丢脸之事便被遇上,未免不好意思,忙嘱众人速将兵刃佩好,由苗成上前相机答话。刚刚说好,便见十余条黑影由远而近如飞走来,相隔三五丈便即立定。
内中纵出一人,手举名帖,到了面前答话,果是广帮恶丐蔡乌龟约来的一干党羽,尽是广、潮帮中有名人物。正应答施礼间,金眼神猖查洪独自一人也如飞回转,见苗氏兄弟率领多人,各佩器械,灯火齐明,径前喝问:“你兄弟领人出来作什么?”苗秀方要答话,苗成比较年长持重,正和来客叙话,瞥见查洪辞色不善,暗忖:此老既回,敌人必已逃出山去,再追也是徒劳,不如忍气圆过这一场为是。忙插口道:“适接山口信号,因报信人今晚酒醉,说话颠倒,不知是敌是友,忙即追来。出谷又接信号,才知远客光临,不及放下兵刃,沿途迎接到此。适见名帖,俱两广路上有名英雄,为应蔡老前辈之约而来,内中还有你老人家两位朋友。我们还未及上前拜见去呢。”
查洪原是护送钱、陈二人出山,路进未出一半,便遇上虞干。虞、查二人本来相识,查洪问知入山接应,行踪甚秘,无人觉察。回去走的又是昔日阿婷接引陈业出山的那条僻径,即使林氏兄弟命人埋伏堵截,也遇不上。加以虞干因听黑、江二人在谷口外遇敌争斗,虽然两小兄弟本领高强,终以身在虎穴,二林等人均非庸手,寡不敌众,恐吃人亏,再三劝他回去。
查洪便别众人回走,途中恰与黑、江二人相遇,问知前情,查洪好生夸赞。因已无事,便拉二人就路侧崖石上坐下,谈了一阵,才订后约而别。因送虞干等人走了一段,岔入歧路,所以广帮来人走过,不曾相值。查洪却见号灯连晃,心疑花四姑受二林蛊惑,不给自己面子,派人追赶,心中本就有气,归途又见苗氏弟兄大队人众明火持械,越发愤怒,正待发作,闻言方始气平,便问:“我那朋友是谁?”苗秀便接口答道:“乃是广西白象山的铁手箭狮王雷应和他小姐玉钩斜雷红英。”
雷应与查洪是十余年前老友,原在北五省做独脚强盗,自从隐居白象山,已然洗手多年,不知怎会和广帮中人一气,并还带了女儿同来?方待往下追问还有何人,对方雷应认出查洪,已和一僧一道带了爱女雷红英走将过来,同时苗氏弟兄见来客走近,不愿再说,也忙率众迎上前去,纷纷请问姓名,各叙寒暄,同往回路走去。
查洪见一僧一道正是自己上半年专人前往约请的河南新蔡县宏化寺方丈神力罗汉志朗、福建兴化长清观住持火真人哈妙通,余下俱是广潮帮中有名人物。问知蔡乌龟因听对头方面约有丐仙吕瑄等剑侠助场,虽然花四姑也约有几位精通剑术的人物,到底帮手越多越好,卑词厚礼,费了不少心力,竟将罗浮山神女崖隐居的剑仙三光真人郭云璞约请出来。近日又由郭云璞转约到湖南长沙桃花村主吕宪明,准在花四姑生辰前二日一同赶到等情。
查洪当晚只为报恩心切,又和黑摩勒一见如故,本心看不起二林兄弟,所以独断独行,任性而为,实则始终仍是女铁丐花四姑的死党,并无二意。钱、陈二人一经出山,未生事故,便算对于南明老人交代过去,不复再在心上。当广、浙两帮借他讲理,事一发生,早就担心浙帮势盛,能人太多,不惜破例向人求助,专人往请这一僧一道。自己也知性情不好,以前都得罪过,又是多年生疏,未必能够请到。只为花四姑再三恳托代约能人助拳,以免到时丢脸,不得不试碰一下。后来去人归报,僧道俱往两广云游,不在庙中。花四姑因这一僧一道本领高强,仍不死心,径命原人又往两广追去。
查洪眼看日期越近,音信全无,方恨二人不给面子,忽见应约同来,并还代约了雷应父女,不由兴高采烈,喜出望外。他本气壮声洪,加以酒后兴豪,旧友重逢,越发肆无忌惮。苗氏弟兄得信欢喜,自不必说。那些来客,见一入山口便有人盘问,晃动号灯,没走一半路,主人便即率众迎出,又见查、苗诸人高声笑语,俱以为防备周密,外人不会走进,都是自己人,无庸避忌,于是主客双方全都随意说笑,空山回应,听出颇远。
查洪满拟黑、江二人已早赶出山去,哪知黑摩勒胆大心细,查洪走后,号灯晃动,看出由外而内,自己人又未被他发现,并由僻径先走,料是来了外人。凭高遥望,看见灯笼火把簇拥多人跑来,山口一面又有十几条人影顺着入山大道前行,脚底俱都甚快,沿途守望人的号灯也随着来人行进接连向花家一面晃去,越知所料不差。暗忖:适才花家大闹,查洪虽是他们自己人,行事也极令主人难堪,说话更犯众怒,而所遇先后共只三人动手,还俱是钱应泰的仇家。如有能手高人在内,见此情景,决不容让。知有本领的都还未到。夜间忽有多人入山,相隔老花婆寿辰又近,再看身法,定非庸手,决意冒险赶往探个虚实人数,归报晓星,好与浙帮中人通知,早作准备,便拉江明重又反身追去。
二人脚程迅速,查洪又是刚走不久,一会便被掩在身后。及至查洪和双方来人见面叙话,同往谷中走去,黑、江二人尾随在后一听,才知花四姑和广帮所约能手甚多。单自己知道的那雷应父女和那一僧一道,已然够人应付,何况内中还有郭云璞和吕宪明在内。这两妖道俱是昔年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不但精通飞剑,还擅好些邪法异术。因当年峨眉派教主妙一真人承继道统,光大门户,到处诛戮异派妖邪,无处存身,郭、吕二人同门至好,又最奸猾,看出情势不妙,竟自背了师门,借故滇南访友,一去不归。彼时各正派正举全力扫荡妖邪,二人忽然失踪,以为又遭正派毒手。二人却偷偷同回吕宪明的俗家,变卖田产,隐姓埋名,隐居长沙桃花村中,避了多年,不曾出世。近年来因对头强敌多已道成仙去,重又出现,仗着飞剑法术,渐渐故态复萌,并在闽、浙山中辟了两处道观,各收恶徒。所幸惊弓之鸟,仍有许多顾忌,不常出头露面,恶迹还未十分彰明。
去年黑、江二人便又听师长说起,还嘱遇时务要小心退避,不可迎敌,闻言不禁骇异。因见对方只管高谈阔论往谷中拥去,意还未足,仍打算尾随深入,探个仔细。眼看随抵谷口,正要掩身深入,二人猛觉眼前白光微晃,方觉不妙,身已不能转动,被人挟去,凌空而起,和腾云驾雾一般往来路飞去。
江明先虽吓了一跳,离地以后,便觉出来的好似熟人,又朝山外飞去,料知不是外人,始终未动。黑摩勒自从出世以来,从来没有吃过别人亏、未免气忿,飞起不远,觉着身能转动,因脸朝侧面,看不出来人形貌,正在暗运真力,待要强行挣落,忽听身旁喝道:“强敌少时即至,快随我走,不许妄动!”黑摩勒听出语气不似敌人,这才明白来的是位前辈高人,方停挣扎。来人已挟二人舍却正路,往斜刺里高崖上飞越过去。刚刚飞过崖顶,便听一种极细微的破空之声由山口那面远远传来,跟着身也落在实地。未及回望,来人已先低语道:“你两个先见识见识敌人是什么来路,省得日后专一胆大妄为。”二人本已瞥见来人是个矮胖长髯老者,并非所料素识人物,闻言不暇回答,那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忙抬头一看,只见几条红线夹着一道尺许长的黄光,流星过渡般由高空中飞过,直往花家所居深谷一面投去,一瞥即逝,知是剑仙一流,好生惊异。回顾老头,仍立身后,连忙一同下拜,叩问姓名。
老头含笑道:“贤侄起来,我姓马,家居天山。近往雁荡访友,本不知这里的事。昨游武夷,无心中遇到一个峨眉漏网的五台余孽,探悉广、浙两帮丐头在此借他讲理比斗。本无心管此闲账,一则华山派余孽郭云璞、吕宪明也在助纣为虐;二则浙帮中有我老友在内,既知敌人势盛,不容袖手,本定到日再来,今日闻得晓星住处,赶来探望,又遇到江贤侄的令师,得知郭、吕二贼已和广帮恶丐动身前来。算计今晚必到,你两个此时恰用甫明老人令符往花家要人,难保碰上。惟恐人小胆大,不知利害轻重,吃了人的亏。他二人尚有他事,无暇前来。我已听狄遁说起过你二人的资质,颇想一见,特意赶来,到时正值你们送走查洪,尾随在后。小小年纪有此胆智本领,果然可爱。先想由你们闹去,好在有我暗中保护,纵被识破,也无妨碍。快到谷口,忽听远远飞剑行空声息,知是妖道等赶来,这两妖道俱是以前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妖法飞剑,厉害非常。便我也只能勉力抵御,难占一点上风,因此将你二人带走。你所接的人已在途中。先遇此事,已告一段落,由他自去,无须再往相见。可随我回到虞家,乘这四五日期限早作准备。我送你们到后,尚须往约能手,迟恐无及。我们走吧。”
二人一听,知道来人便是闻名已久的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与司空晓星、陶元曜诸位师长俱是多年莫逆之交,双双重又下拜。正述仰慕,马玄子已催二人起立,一手揽住一个,将脚一顿,一道白光凌空飞起,先顺崖后低飞,快到山外,方始破空入云,疾如电射,不消片刻,便达永康,径往尧民后园之中落下。
二人一看,只江明的师父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一人在彼,忙即上前拜见。马玄子和陶元曜匆匆说了几句,便自飞去。黑摩勒一问,才知晓星已因约入外出未归,陶元暇为等马玄子回来商量,来此相候,已就要走。二人禀过花家虚实。陶元曙行前嘱咐二人:“广、浙两帮约会已定日期,还有五天。在此期中,不许再往金华,到日自有吩咐。”
黑摩勒因已答应查洪,不便失约,当时未怎么回答。尧民后园自从晓星久住,便不许人再进园去,只有执役二童司空见惯,又因晓星嘱咐,守口如瓶,勿须避忌,所以诸人随意往来,一点也未惊动主人。
黑、江二人恐江母、小妹悬念,送走陶元暇后,便即越墙飞出,赶往舜民家中,径由江母所居后园入内,见了江氏母女,说了经过。江母听说一娘母女现居金华,便朝小妹看了一眼。江明恰好看见,便问:“阿娘姊姊,认得蔡大娘么?”江母未及答话,小妹先抢答道:“我和她母女素昧平生,怎会认得?”江明见状越觉可疑,便存了一分心,知小妹不会吐口,便不再间。谈了一会,黑摩勒始终惦记和那断臂丐斗上一下,对小妹说:“持有司空叔手条,托方岩一个断臂花子转交丐仙吕师叔,实为姊姊取衣之事,明日须要早起,告辞先睡。”
小妹知道二人天亮起身,行前不会再见,又听出黑摩勒口气,日内欲赴查洪之约,江明定必同往,不便拦阻,便劝二人说:“花四姑家中既然约下精通飞剑的能手,常人决非其敌。好在陶世伯、司空叔俱是此道中人,马、吕二位前辈也是剑侠一流人物,况又约有别位高人。你弟兄二人虽有一身本领,毕竟飞剑不是可以力敌,能随诸位师长同往,相机进止最好。如为应了查洪不便失约,也只可作为查洪约往看热闹的朋友,不俟正日诸位伯叔师长驾到,千万不可多事,动手更来不得。”
黑摩勒知江氏母女不放心,力说:“伯母姊姊请勿担忧。花家煞有能人,此事不同儿戏。我弟兄不去便罢,就去,也必先对司空叔说过,定必小心在意就是。”小妹喜道:“只要不多事和人动手,郭、吕二贼和老乞婆即便明知仇敌,见你二人这点年纪,也必顾全颜面,不会为难。查洪又是怪脾气。除非你们自我无趣,就有嫉恨的,也干看着没奈你何。大弟既听愚姊之言,还有什不放心处?请安息吧。”
两小弟兄回到卧处,同榻抵足,又商量了一阵。黑摩勒虽然胆大,也觉别人尚可,郭、吕二人俱精妖法飞剑,实不好惹,这二次前往,锋芒务要敛起。江明却说:“此去既不出手,有何意味?坐视妖道猖狂,反而生气。与其在花家枯守,还不如候到正日,随诸位师长伯叔同去呢。”黑摩勒从不失信于人,闻言暗忖:江家大姊正不放心他兄弟,就此撇下独往也好。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且等明日方岩回来再打主意。各自睡吧。”江明信以为真,竟自睡去。黑摩勒直盘算了一夜,略微合眼,天色已明,匆匆爬起。洗漱完毕,小妹走来,叮嘱二人归吃午饭。黑摩勒说:“今天须往方岩散钱,恐赶不回。打算在外买吃。”并把北山查洪之约业已作罢说了。小妹闻言好生喜慰。
二人辞出,先往尧民家中去寻晓星,仍未相遇。黑摩勒昨要的银钱已代备好,放在桌上,共是百十两碎银子和百十串大钱。江明说:“这多的钱,多有累赘。”黑摩勒说:“我有法子,你不要管。”随命小童向厨房借来两个竹篮、一根扁担,将银钱分两头挑起。正开后门往外走,魏良夫和钱新民忽然走来相见。一问黑摩勒,只得说了大概。良夫便说:“方岩会期仅剩两日,早欲往游。二位小侠有此义举,我二人也有一点余钱,同往施舍如何?”黑摩勒不便拦阻,便请二人将钱取来,由己代散。同行无妨,到了那里须作素不相识神气,须俟散完招呼,始可同在一起游玩。良夫也没想到内中还有文章,忙令人将钱取来。二人共凑了三百银子。尧民昨受感冒,在上房养息,也没告知。新民欲令下人将银子全换成制钱挑往,人随后去,黑摩勒力说:“无须,银子也无须兑换。”良夫因二人腿快,既作不识,何必同路?便和二人约定地点,请其先走,一面命人向厨内备好酒食,另外着人挑去。自和新民随后起身。
黑摩勒知道此时尚早,二人还有好些耽搁,如有什事,到时早已过去,银子又多出一两倍,越发高兴。随后作别,由后园门溜出,转向岩下大路,如飞往方岩胡公庙跑去。香汛将终,沿途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二人年纪既轻,黑摩勒身更瘦小,长就一副怪相,却用一根长大扁担挑着百多串钱,步履如飞,朝前疾奔,加上跑起来快得出奇,晃眼便被越出老远。游人见了,无不惊奇万分。有那上次见过他散钱的人,再添枝加叶一说,于是越传越远,连那本不打算去的人,也三三五五随后赶去。
黑、江两人一心想在良夫新民到来前和断臂丐较量一下,只顾飞步前驰,别的均未在意,一会到达方岩。正走之间,忽见七八十个乞丐齐声呐喊“来了”,蜂拥而上。黑摩勒先只当是上次散钱群丐多认识自己的缘故,眼看迎头,暗忖:以前连来两次,这里叫花极为本分,从不强讨恶索,施舍由人,永不争抢,并且散在沿途,各有地段,岩脚下人数寥寥,怎会聚了这多,声势汹汹,一拥而来:念头一动,猛想起前日断臂丐相戏之事,料又是他怂恿,不禁有气,这时双方相隔只得丈许,立即厉声大喝道:“这里不是地方!可去书院前空地上,由我看人发放。”
群丐意似不服,刚刚一声呼噪,黑摩勒业已身随人起,脚点处一跃十来丈,连人带挑,竟从群丐头上飞越过去。江明紧傍黑摩勒身侧,见他越众飞起,也跟着纵身飞起,因没挑着重担,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飞得高远得多。岩上下游人见状,不由轰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声,半晌不绝。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见此情形也都相顾失色,不敢再闹。黑摩勒仍若无事人一般,飞跑赶上江明,头都未回看一眼,径直往书院前空地上跑去。经此一来,上下游人俱往一处凑拢,纷纷尾随在二人身后,等到书院前,人已越聚越众。
黑、江二人先择一平地突起两丈多高的怪石,带了钱挑纵身上去,朝下面高声喝道:“适才苦朋友们俱请过来,我有话说!”群丐闻呼,齐声应诺,朝石前围去。黑摩勒见断臂丐等均不在内,好生扫兴,心想且将银钱散完了再说,便笑对下面道:“实不相瞒,我和诸位一样都是穷人,此来散钱,既非炫富,也非沽名。只为昨日来游方岩,恰巧身上带有别人给我的酒钱,看见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会期将完,我虽穷人,还有长辈伯叔随便给我花用,诸位却是没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讨些来分与诸位。因不知道人数多少,才把银子换成零钱,按人分散,借此查点人数,以为再来分送之计。无心之举,不曾想竟把贵行中一位断了臂膀的朋友得罪。后寻他不在,留话旁人,要我第二天来此寻他。昨有要事,无法分身,今日一来为践那日送钱之约,就便向断臂朋友领教。现时他未在此,他爱吃酒,想必还在醉乡,没有到来。天气还早,不妨多等他一会。日前计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内,也许还有遗漏。照我今日向人募来的钱、银两样计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两多银子或是一千多钱。不过银子多是整块,来时匆忙,忘带夹剪戮秤,懒得回取,全凭手掐,分两不会一律,各人凭运气,请不要争多论少。我知这里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请到这里来一同分散,省我点事最好。否则也请把本段的都请了来。如若来迟,我只照着面前的人散放,只一离开现地去往别处,任人多少,也不再补送了。如有人遇见断臂朋友,也请关照他一声,说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现来应约寻他,向未来的师父先学点乖,此时他正向苦朋友们送钱。他虽也是穷人,但还不是贵行,既不犯贵行中规矩,也未背人发狂欺人。只是拿尊长朋友赐赠银钱,对苦朋友们表点敬意,散完即去寻他。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说点便宜话,或是支使人出来扰闹,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时候还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闹,我见诸位不肯容我尽心,我将这钱留来买醉,岂非无趣么?”
说时,瞥见群丐中有七八个另立一起的,一面目注自己说话一面带不屑之容。说到中间,内中有两个正在交头接耳,朝自己努嘴。忽由人群中挤进一个少年花子,跑到二丐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二丐立向同立诸丐将手一摆,一个跟一个闪向人丛之中。
黑摩勒目光何等灵敏,先见七丐不随大众一齐上前,遥立旁观,面貌俱生,不似前日见过。方岩花子以残废和年老的占最多数,年轻的极少。这七丐都是年纪不大,内行人眼里看去,个个都是体格坚强,真力弥满。那说话的两个更生得年轻秀气,尽管风尘肮脏,精悍之气依然现于眉宇,一望而知为隐迹风尘中的奇人异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绍说那断臂丐和阴阳脸的一个,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这类恶丐心狠手辣,阴毒狡诈,连丐仙吕渲那么严肃的帮规,门下都会出了许多败类,人性不一,可想而知。自己这一上来便即炫耀本领,黑摩勒适才又说出那样有骨子的挖苦话,惟恐遭人暗算,随处都在留神。一见七丐溜去,并未向人丛中仁立,径自分别绕出人后,相继失踪;只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只剩半个,比较易认;去时恰值山坡下爬上两个乡民,两下几乎僮上,这才看出去处是院侧一个崖坡,下面深草没肩,丛树密茂,极易隐身匿迹。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再往前仔细眺望,当头一丐已在前面丛草中现身,正往书院后面树林中绕去,知道林内必是对头聚集之所,心中一动。暗忖:双方师长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断臂丐说话虽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气盛,本不知道来历,怎能全怪对方?昨晚劝他径寻断臂丐转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斗,偏是不听。那信现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赶往,见机行事?如能解脱这场是非更好,否则使对方知道彼此渊源,动手时节也可互让,不致真成仇敌。想到这里,便说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赶去。
黑摩勒见话完群丐齐声谢诺,毫无异状,算计先走七丐敌党必是看见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径寻断臂丐、阴阳脸等首脑,商议如何设法对付自己,找回场面,下剩俱是庸庸之辈,懒得多说。决计先散钱,钱完上面群丐得信不来,必为地段帮规所限,说不得还须往岩上一行,好歹将银钱一齐散完,践了前约,再寻对头较量。便令下面群丐,十人一排,上面站好,随手将竹篮中钱抓起十整串往上掷去。彼时银价,每千钱也值两多银子,足够一个人三五月的用度。花子们自是纷纷喜谢,欢声雷动。旁观的人众见此义举出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领,又是希奇,又是称赞,众口喧腾,议论不绝。
黑摩勒先见群丐拦路喧拥,似欲抢夺之状,以为这些穷人不知好歹,善门难开,如换旁人,岂不反为所窘?可见其穷,实由自取,不值怜惜,只为言出必践,心早凉了一半,断定散钱时必要闹鬼冒领,故作随意散放,漫不经心,暗中将一整串钱绳捏断,藏了几枚在手里,两眼留神偷视,准备一经发现便即加以惩治。谁知这些乞丐俱极本分,感德知恩,自经吩咐,老是十人一领,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点不乱。为首两人将十串钱扛向肩上,先率十人,朝上齐声唱喏称谢,便往左侧空地走去,按人分发,公平已极。第二拨也是如此,不用招呼,是得钱的站在一起,并且把钱都各扛在肩上,自显分别,始终没有一个取巧混领、想得双份的。益发断定以前喧嚣作闹全是受人所迫,非由本心,不由又回了好感。心想这些恶丐在自还是前辈剑侠丐仙吕瑄门下,人既不通情理,还要仗势欺人,阻人为善,实是可恶。今天无论如何也须给他看点颜色。
一会下面群丐,全数散到,共是九十八人。黑摩勒便问:“还有二三百苦朋友未来,可是限于地段不能来么?”群丐中有两个年老的正在相对低语,闻言赶过,躬身答道:“本岩同行虽分有几个地段,遇上这类善举,又有善人招呼,远近都可前来。只不过向本段老大打个招呼,再客气的事后每人出个二三文钱的公份,送点公礼,就到底了。适才善人一说,我们派人往各地送信,其实不送信他们也早知道,定为人数太多,他们当家老大人极忠厚小心,此时必在齐众,排好人同来,大约也快到了。”说时,前去七丐忽有二丐回转,也不向前来讨,自往青石上一立。两老丐随即回身,将自有的两串钱交与,神态甚恭。二丐始而摇头,表示不屑。老丐躬身谢了,已重搭向肩上。二丐中有一年纪较轻身短面麻的,忽然伸手,向一老丐嘴皮略动,随手将他肩上成串大钱掳了一截下来。两老丐随率手下群丐缓缓走去。二丐仍是兀立不动,面有笑容。
黑摩勒料知不是好相与,此来必有所为。心方寻思,忽见拐角上游人纷纷让路,跟着转过一群花子,约有二三百名之多,由日前林中后来的丐头率领,排成行列蜿蜒而来,到了面前躬身施礼。黑摩勒照前说了,丐头领命,向众大声晓示。齐声应诺称谢之后,黑摩勒道:“我钱已没多少,现散银子由我手掐,轻重恐不一律,不过相差也不会多大。请大家接到便下,不要争执。”那银多半十两一锭,本可交与一人拿去,自行分配。因见前走七丐又有两丐杂在人丛以内,旁立麻丐也混了过来,有心施展,江明久去不来,也未在意,径从竹篮里拾起一个五十两头大锭,拿在手里,暗中运用从小练就的内功神力,双手一撅,先撅成了大小两块。大的一块仍扔篮内,将那二十来两重的小半块,运用神力,合掌一揉一搓,立成了根尺多长的银条,跟着骈起右手双指往上一夹,剪成两许来重的碎银块,应手而落,随夹随朝下面并立的十个花子挨个抛去。夹分完毕,又取大锭。
旁观香客游人,见那成锭纹银到了黑摩勒手上,直似面团一般,揉搓夹铰无不从心,一点不见费力,不由轰雷也似重又叫起“好”来。花子们好似早已料到,十人一排挨次领完银子,齐谢一声,回身便走,直如未见,也无一唤“好”。
黑摩勒照样分完了两锭五十两头整银,不见对方出人答话,以为业已镇住,心中好笑。见剩下还有一锭大的,余者都是三五两的零碎银子,偷觑先后杂人丐群中的敌党四丐,并无动静,只杂众人闲看,也不上前索银,也不走去。敌人不来答腔,何苦费力?正想借词唤来丐头,令代分散,及早寻那断臂丐去,耳听众游人香客采声住处,似有一丐在说:“这一百钱都不经用。我想向他换点银子买酒吃。”循声一瞟,正是那麻脸的。先前麻丐向老丐要了一截制钱,黑摩勒便留了神,闻言知要出手,乘着俯身取银之便,就势暗中抓起一把制钱,喝道:“我和诸位结缘交朋友,可是银子和钱都是别人助的。银子成色不好,可以来换,或是添些与他;钱已被我散完,只剩百多个,如嫌不好用时,只这一点,一个换一个,换完拉倒。银子我不会折合,占我便宜卖乖,我没那呆;换少了我不忍心。要想拿钱换银子,这个不行,钱换钱还可以。”边说边取散碎银块往下撒放,暗中却在留神戒备。
麻丐原奉断臂丐之命前来约晤,顺便给他看点颜色。及见黑摩勒小小年纪功夫这好,也自赞佩,只嫌他狂妄,心中有气,本意受了丐头之托,想等他银子散完,游人散去,再借换钱开端,不料被黑摩勒耳尖听去,再不接这过节,未免难堪,不由气往上撞,心想:点到即止,使知厉害。随声喝道:“我已拿了阁下百十个破铜钱,肯换最妙。人多我挤不过去,你接住吧!”说罢,手扬处,先是三个制钱联翩飞到。黑摩勒早有防备,一看敌人手法,便知是金钱镖能手,暗忖:我四岁起便随恩师学这玩意,还惧你么?随喝:“我懒得接!一个对一个,对换吧!”说时,叮叮连声,手中制钱已然发出,恰向麻丐来钱打个正着。
麻丐满拟黑摩勒手法多快,这连珠打法决难全接,只挨上一个便丢了人,无法说嘴,不料三钱全被击落。手法灵准还在其次,尤难是下面人多,敌人身立高处以钱击钱,非误伤人不可,偏都打向身侧空地之上,无一飞落人群。方自失惊,黑摩勒哈哈笑道:“麻朋友,你有百来个破钱么?怎只换这三个?莫非想把新换的拾起再换么,那就请快拾去。再迟,我不等了。”麻丐闻言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是怕人着了误伤,辜负你的善心。既这样,你就接吧!”说罢,手扬处,一连三四十个连珠飞出。
黑摩勒早看出他会满天花雨撒金钱的手法,知道这类暗器全凭指力,练到了火候,发将出去不走直路,宛如峡蝶翻飞,忽上忽下,倏忽变幻,耀眼生花,一碰就拐弯,略一转折,重又直飞过来,又劲又急,最难抵御。且喜自己对于此道独得本门心法,单目力就练了三年,已人化境,喊声:“来得好!”故显本领,竟将钱分双手一齐同发,并不远打,直俟临身四五尺,方照来钱打去。只听一片叮叮之声,密如串珠,两面五六十个制钱互相激撞,在日光下闪闪生辉,似一窝蜂般,高高下下,往左侧崖下草里飞去。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喧哗喝采,一声喝骂:“麻丐不是好人!”
麻丐也颇知机,见这情景,知敌人本领高出己上,便即住手喝道:“小朋友果然不差!我们在那后山亭中候教如何?”说罢,不俟答言,便自闪入人丛之中。下余三丐也同隐去,黑摩勒应声“必到”之后,猛想起江明出恭,为何这久不来,莫非遭了这班恶丐所欺不成?心思一乱,加以敌人已然出面来约,亟欲前往,不愿再散下去,便把老丐头唤过,自己只将零钱留了三百,下余全数交与他,令其代为分散,随往石后纵落,避开游人眼目,绕道往院后山亭赶去。有那好事的游人跟踪赶过一看,已无人迹。
且不提游人香客纷纷议论,且说黑摩勒正走之间,忽见路侧纵出一个少年花子,将路拦住,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衣着尽管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皮肤甚白,二目有神,面容也颇英秀,看去短小精悍,不带一点风尘之色,直似一个落魄故家子弟,哪像什么花子?黑摩勒也颇有点眼力,情知善者不来,又是初见,暗中留神,故意笑问道:“你是将才没有赶到,找我要钱的么?可惜你来晚了,钱已散完,只剩几百铜钱,要留着买老酒吃,不能给你了。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像个读书人,什么生意不好做,却来做这行当?”
少年闻言,先只冷笑不答,听到末两句,忽然哈哈大笑道:“小儿你知什么?小爷万金家私,全拿来散给穷朋友。人生一个戏场,要名要利则甚?我现时孑然一身,游行自在。宇宙之大,尽我逍遥。寄迹风尘,正是英雄本色。你懂什么!起初听人说你小小年纪,虽然招摇,颇有一点门道,胆也不小,心中爱惜,特意赶来先见一面,不想说话这等俗气,真是可笑!你不是要寻那断臂膀的么?他是我师兄。他们恐怕引得游人来看热闹,惊骇世俗耳目,犯了本门规矩,现已离开山亭,往别处等你去了。以我想,你决不是他的对手。好在再有几天我们便往金华北山赴约。花家设有擂台,谁都可以上场,如在那里相见最妙。真要今日分个高下,你先把我打倒,便领你去。如连我都打不过,那就不必再去现世,他也不好意思收你这宝贝徒弟,请回去吧!”
黑摩勒暗查少年神情,知是一个劲敌,闻言忽然想起,近听司空师叔说,丐仙吕瑄三年前收一独身侠盗为徒,名叫卞莫邪,是吴中世家子弟,生得一表人才,自幼好武,学了一身本领,文才也有极深造诣,父母死后,遗留下数万家私,不到两年,全都济贫交友散个精光,仗着轻功极好,便在江南路上做了侠盗。自从拜在丐仙门下,便又隐身为丐,游戏人间,不时仍做那偷富济贫生涯。丐仙清理门户以后,本已禁止门人再有盗贼之行,只他一人独邀特许。他也委实武功精纯,洁身自爱,永不同流合污。初会丐仙时,还是富家公子。丐仙有意试他,用一样新采得的药草,卖他万金重价。他竟一口答应,将草买下。本是少年任性不肯输口,成交以后,随手交与游山小童。不料小童竟给他带回家去,用一花盆种好。过了两日,此草果如丐仙所说,结一异蕊,夜发幽香。一时福至心灵,如言采服,一连睡卧三日方起,由此身轻力健,迥异往昔。此时年已三旬,因借灵药功效,身材又极清秀,看去只和十八九岁少年相似,江湖上都称他为美花郎。这少年花子破衣洁净,左颊耳际,又有一粒豆大红痣,正与平日所闻相类,断定是他无疑。知遇劲敌,不禁把骄敌之气敛了几分。暗忖:丐仙与师父师叔俱有渊源,如若给他叫明,彼此都难交手,久闻此人身轻如叶,练就一技软藤杖,厉害非常,莫如先斗他一斗,看看名可副实?便笑答道:“你少胡说!我是对哪等人说哪等话。你如同我换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大家破落子弟,只恐教训得还凶呢。听你口气,定是断臂膀的同党了。我也不知你们来历,但是天下事有个情理。我在方岩见你们贵同道人颇多,想送几个,无如带钱不多,换了铜钱,按人发散,记个数目。我因有一约会要去,一时性急,散得快些。就算我是逞能,并无开罪之处。我和他素昧平生,无缘无故背后骂人,面还未见,便要收我做他徒弟。今早来此散钱,又两三次支使贵同道与我为难,自己却不露面。我辈中人行径,可有这样的么?你既代他出头,必也和他同是一类人物,真怪替你可惜的。”
那少年正是美花郎卞莫邪,平日本不怎喜欢断臂丐,因是同门先进,不得不虚与周旋。这次原奉师命,为了金华北山之事,向断臂丐等传示机宜而来。到后闻说有一幼童在此散钱之事,一听生相和情景,极似江湖上近一二年传说的神童黑摩勒。因先去的几个同门俱多半知难而退,只有一个心中忿怒,自恃满天花雨洒金钱的连珠钱镖,想给人家看点颜色,不料敌人功夫比他还强得多,虽然发话引了前来,看那神气,断臂丐也未必能占上风。初意自己这面来历黑摩勒不会不知,断臂丐素常狂做,打算任他碰上一回软钉子。继一想,那多不好,总是同门师兄,既恐弱了师门体面,又恐双方胜败难定。黑摩勒纵然生具异禀,曾得高明传授,毕竟年轻,出道不久;断臂丐奇功别擅,为同门中有数健者,久经大敌,心辣手狠,万一在气忿头上,用阴毒手法伤了黑摩勒,不特从此二人结下深仇,司空晓星等老前辈决不甘休,那时曲在自己,连师父也跟着丢人。只有不等上手便自说破,两罢干戈,最为稳妥。一则想看看黑摩勒的真实本领,再则自己这面已然失挫,如不稍占上风,面子上也觉难堪,便对断臂丐道:“这小孩必有极大来头,弄巧还是自己人都说不定。彼此来历不知,师兄领袖群英,胜之不武。莫如我去会他,就便套问来历。你看如何?”
断臂丐新自滇、黔回来,不知黑摩勒的来历,一心还想收服小孩,做他徒弟,再三嘱咐:“打倒以后务带了来,不可放他逃走。”余下之丐如阴阳脸之类,多是丐仙门下有数人物,几次接报小孩是个劲敌。丐仙门下这些丐徒多是能手,司空晓星与丐仙又是知交,黑摩勒乃晓星徒侄,经他一手提携,两年工夫,在江湖上做了不少惊人的事,到处闻名。忖量形貌本领,岂有猜测不透之理?中有三人首先料到。也因断臂丐平日最为招恨。那年乃师清理门户,独他因为效忠师门,断过一条臂膀,独邀宽容,被他取巧逃脱,分别多年,仍未改了脾气,狂做如初,言行刚愎,不把新旧同门放在眼里。俱想:那小孩如是黑摩勒,败了丢人;胜了也受师父责罚,乐得让他碰个钉子。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愿开口。
卞莫邪独自跑来,一见人,越发料定是他,满拟对方不知诸同门来历,年幼无知,打算激他说些无理的话,少时好扳错头,省得单是自己这面,不论胜败,都是理曲。谁知黑摩勒甚是乖巧,平日对敌虽极狂傲自恃,永不让人;对于自己人却极有分寸,况又深知诸丐来历,越把步数站稳,上来早已留了神。只管叫阵,口口声声咬定自己一番好意,断臂丐无故欺人太甚,不特对于敌人按江湖上规矩说话,便连岩上下受他施舍的花子也俱以苦朋友相称,并说自己也是苦人,钱由转募相赠,视若平等朋友。不骄不做,没说过一句错话,如何会上他当?只和卞莫邪初会时挖苦两句,立即改口。
卞莫邪看出他年小刁猾,也算计他必已知道自己这面来历,只得笑道:“你年纪不大,人却精灵。我们一切心照,不必说了。我很爱惜你。既是志在寻斗,不妨你我先打一架,胜得我时,自会领你前去见他。不好么?”黑摩勒故意把眼一瞪道:“你爱惜我,可知我还爱惜你呢!我出生以来没欺过人,也不会受人欺。那断臂膀的无故背后骂人,许多可恶!我只寻他一人算账,与别人不相干。无缘无故,为什么和你打架?金华北山,就没你话,本也要去,但到那里再会,却等不得。那断臂膀的如知打我不过,请你来当救兵,或是他不要脸,想用车轮战把我打累了,他再出场捡便宜,那你就和我打。否则你只将他唤来,或是引我前去也好。我跟你作对有什么意思!”
卞莫邪见黑摩勒竟不愿和他交手,话更刁猾,情知自己行迹也被认破,笑激他道:“你不愿和我动手,是怕我么?可知那断臂膀的是有名的五阴手,不大好惹呢!要不然由我出面给你二人叫开,不打也罢。你贵姓呀?”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交朋友倒还将就。像他这样人,我实高攀不上。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怕我遭他毒手,关照提醒我。除非他自己告饶,好歹也得跟他过过手。”话言未了,忽听路侧林内一声狞啸,跟着林鸟飞坠般平空纵出三人。黑摩勒见来人在侧伏伺,竟未觉察,知是劲敌,也自失惊,定睛一看,为首一个正是那断臂丐,一个是阴阳脸,还有一个是瘦长子。正要开口,断臂丐已向卞莫邪先喝道:“八师弟,你不必多事!待我会他。”卞莫邪闻言意似不悦,哼了一声,自退下来。
断臂丐随向黑摩勒冷笑道:“这里路厌,草深树多,碍手碍脚。要分高下,随我到那边去。你有这胆子没有?”黑摩勒冷笑道:“我不专为寻你,还不来呢。总说这些闲话有什么用呢?你们人多,就以为占上风吗?”阴阳脸接口道:“这位小弟弟不是这种说法。我们弟兄虽多,却都不愿和你动手,不过赶来看看罢了。我们来时已然讲定,不论输赢,只将你和我们三师弟一对一分个高下。不论谁胜谁负,一场便完。我们只看热闹,无什么相干。你莫牵扯我们。”
黑摩勒一听,他唤断臂丐做三弟,知道丐仙门下,前有六个门人,俱是能手。这阴阳脸不是邹阿洪便是韦汉,不愿多伤和气,立即改了口风道:“如此甚好,足见高明。”断臂丐已不耐烦道:“你无须小看人,连我和你打都觉以大压小。一则你太狂妄无知,必须受点教训;二则我只一条断膀,你却双手,总算扯直。”黑摩勒冷笑道:“你当我欺负你残废么?我也用一只手奉陪如何?”
断臂丐知他口巧,怒喝:“小鬼不必尖嘴嚼舌,快随我走!”说罢,当先一纵,往来路丛草中纵去,一跃便是五六丈远近。黑摩勒应得声“好”,也是声随人起,跟踪追去,一心想要胜过敌人,纵时加了气力,打算越过断臂丐的前面。不料那地方是一条中隔丛莽的山径,再往前数尺便是一条丈多阔的深沟。断臂丐因是走熟,远近纵得合适,恰在山路樵径之上。黑摩勒地理不熟,纵势又猛,及至身起空中,一眼瞥见前面有沟,身轻势急,又是加倍用力,业已超出断臂丐的头上,无法收住。照势落下,必要掉在沟里。上下相去数十丈,以黑摩勒的功力虽然未必受伤,可是下面尽是泥水,不知多深。眼看陷身其中,湿污狼藉,难于起立,心刚暗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忙将真气往上一提,不但不想收势,反运用全力,猛抬双手往外一分,“飞鹰攫兔”之势,上半身往前一扑,头上脚下,两足登空,一屈一伸,直向对崖蹿落。这一来平空多纵出了两丈远近,恰将深沟越过。快要及地,上半身往起一抬,使一“神龙昂首”的解数,依然还原,轻轻落在山石之上,心中有气,方欲挖苦两句,脚才站定,耳听身后风声,忙回头一看,眼前人影一晃,卞莫邪跟踪飞到。
原来卞莫邪见他起势太猛,知必纵远,惟恐落在沟中受了伤害,心中一急,连忙跟踪纵起,打算再纵远些,就空中一把将人捞住,一同带往对崖坠落。谁知黑摩勒轻功这等精纯,竟在空中改招换势,脱出危境,飞越对岸,自己竟未追上,不由又是惊奇,又是赞佩,落地便唤了声“好”。黑摩勒见他跟踪追到,也颇惊赞,先还不知来意善恶,及听脱声夸“好”,猜是为救自己而来,便笑道:“我一时疏忽,几受小人暗算。朋友是怕我失足坠落么?”卞莫邪笑而不答,仍往对岸纵回。黑摩勒也自纵过。断臂丐见了二人,只冷笑了一声,便往前走。
因有卞莫邪这么一来,黑摩勒越发断定自己来历已为对方所知。不过自己这面假生痴呆,一味不让,公然叫明言和,觉着有失体面,意欲见过一阵,再叫旁人出来化敌为友,所以别人俱都撇开,只令原开衅人出面,略分胜负便罢。断臂丐的身法,限于地势,似未尽其所长,卞莫邪又预为点醒,此人决是一个劲敌,说起来总算不是外人,看情形胜负难知。好容易熬出这点名望,此时话说太满,败固难堪,胜了也是难处。何况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已把话说在先,不与合力,其势已孤,自己少却许多阻力顾虑,还是小心忍气,放大方些,由他一人狂傲,好使旁观的人觉得处处俱是自己有理,便将他打伤,日后见了双方师长也有话说。念头一转,便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静静地尾随在断臂丐的身后。所经之地俱是荒林蔓草,有时依稀现出一点樵径,并无道路。绕行约四五里还未到达,偶一回顾,卞莫邪同另二丐并肩相随,似在指点自己说笑。心想听他说些什么,见前行四五步便是一个崖角,拐将过去,故作整理衣带,停住脚步。两下相隔仅只丈许,又都走得快,晃眼临近。耳听阴阳脸笑说:“那姓江的小朋友,年纪和他差不许多,也有那好功夫。”还待往下说时,卞莫邪等三人已然拐过,见人便即住口。
黑摩勒听出江明已然先往,因口气不似含有恶意,乐得装没听见,故意整了整衣带,仍旧往前赶去,又绕了两里远近,方到后岩隐僻之处,那地方是一大姓人家坟地,松柏森林,林中恰有大片空地。黑摩勒未到以前,遥见三三两两的花子由别处山径绕行,急驰而来,均往林中聚齐。人林一看,断臂丐外,共是十三人,除散钱时所遇七丐,下余五个俱未见过,内有三丐腰间微微隆起,好似围有软鞭等类兵器,一到,便听断臂丐发话道:“今日之事,只我和这小鬼两个人的交代,没有大家的事。本来我只嫌他年轻逞能,好意想管教他成个材料,谁知他人小胆大,目中无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两三次在我门前卖弄。就此饶松了他,我这江南路上不能再来了。我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头,就凭我这一只手,对付他的年纪轻。这点年纪,他师父既放他出道,必定他功夫到家,没当他小孩看待。好在我这几招寻常手法,八师弟已早对他点醒,他不会不明白。再如嫌我欺小,让他取出兵器,我只空手对敌也可以。我输给他,立时就走,从此江湖上永不走动,算是没我这人。他如输了,我也不要他命,只当众磕个四方头,警戒他的下次拉倒。真要手脚没眼睛,谁伤了谁,那怨各人学艺不精,自认晦气。要报仇时,仍归自己的事,决不牵涉别人。”
黑摩勒见那断臂丐貌相狞恶,辞色凶横已极,暗忖:此人决非善类。丐仙吕瑄已是剑仙一流人物,怎会收容这等孽徒?听他如此狂妄,必有独到功夫。他已说了满话,就打死他,别人也无话可说,但却万败不得。心里盘算,越发把气沉稳,以静应变。黑摩勒也真机智心灵,平日对敌那等狂做自恃,这时竟会忽然戒慎起来,一任断臂丐趾高气扬把话说完,身后三丐也早赶到,才从容上前含笑说道:“朋友,你说话完了么?你我虽有过节,但是事由朋友自先启衅,与我无干。现时姓名来历谁也不知。固然你输了,只消拨转屁股一走了事;我却要当众磕四方头,仿佛吃亏得多。不是谁胜谁败都不能准定吗,我如输时,就譬如原定你输了和我叩头,也是一样。谁教我学艺不精,这点年纪,师父就放我出道呢?我输不要紧,倒是你的手脚跟别位不一样,本心虽不想要我的命,禁不住没长眼睛,一下将我也打成了残废。虽然做你徒弟倒是合适,好好一个整活人,要少掉一点什么,本事练得多好,起居动作终归觉着有点不够用似的。我想彼此素无深仇大恨,要见输赢,法子很多,何必这么硬上?到头来,你胜了落个以大压小,我胜了也落个好人欺负残废,两手打你一手。倒不如请出公证人来,各凭各人的功夫练上几个,任凭公断,不论胜负,哈哈一笑了事,不但文雅得多,少时说明彼此来历,也许还拉个交情,不比两下拼命内中必有一伤强得多么?”
卞莫邪等三丐首先夸“好”,余丐也都附和。断臂丐听黑摩勒冷嘲热讽,早已怒发如雷,因适才自己发话,敌人在旁静听,未便拦阻,正待说完还骂几句便即动手,一听众声附和,忽把念头一转,怒喝道:“我本来不值和你这小鬼比论高下!你这等说法,必是害怕受伤,打算取巧。我原无心要你的命,依你就是。”黑摩勒笑嘻嘻道:“那么,怎样比法呢?”断臂丐道:“如比掌法,显我欺你。量你乳毛未干,能有多大本领!兵器拳脚,凭你出题就是。”黑摩勒道:“兵器拳脚,各有师传,不对手,怎分得出胜负?莫如各把轻功、硬功、暗器三样各练一回,赢得两次便占上风。我输了磕囚方头;你输了,爱走不走我也不管。你看可好?”
断臂丐道:“少说闲话!到底比哪一样?”黑摩勒道:“适才见你跳得颇高,轻功定然不错。这个我不敢说在行,也曾练过几天。算你年长相让,我先练个样儿你看。练得上来,你练;练不上,你用你的花样,只旁边人说比我强,就算你赢。练完之后,硬功由你先练。你那掌法是独门功夫,我定比你不过。你如两样都赢,不必说了。至不济,你总可赢一样。这末一样,你如会打暗器最好,否则也不限定,比练别的功夫也行。”断臂丐怒喝:“小鬼!我知你跳得高,你自练去。”
黑摩勒笑道:“我共练三个样子请教吧。”说时,早把地势看好。先跑向右侧石翁仲前面,相隔两丈处,手朝众人一拱,纵身一跃,向前飞去。眼看落到石人头上,倏地蜻蜓点水般,双脚微微一点,身朝前扑,紧接纵起,虽不甚高,身却放平,势也加快,箭也似直朝四五丈外的树林射去,一瞥即逝,没见落地,也无什么响声。众人定睛一看,黑摩勒双手紧握一株松树的老干,全身凌空往上斜起,钉在上面,不见丝毫摇动。约有半盏茶时,忽将身子一翻,就势手脚倒转,朝老干上一蹬,重又飞回,到了石人上面,又换了“灵赡飞跃”之势,两脚一屈一伸,平射出去,又从第二个石人头上飞出两丈远近,方始落下,脚才点地,翻身一跃四五丈高下,又飞将回来,仍朝当中发脚之处落下,相差原位不过数尺远近。那两石人相隔三四丈,又从树上回纵,连落脚处不下八九丈远。最难是在树上发脚,树干多坚也带弹力,不易发挥全力,又是身子向前平射,几与石人一般高下,势子那么迅疾,必须在快过头时暗中提气,将腿双蜷,前半身刚一飞过,同时运足全力,双腿突伸,向后一踹,方不至于失力,否则不特第二石人不能飞越,弄巧还要受伤出丑。这回身一跃,在内行人眼里虽无什么奇处,但在刚从远处纵落,脚微沾地便自飞起,又纵得那高,如非轻功到了绝顶的人,不能办到。众人虽不便喝采,也在暗中称赞不置。
断臂丐不知黑摩勒的本领未全施展,性更急暴,当时又惊又怒,狞笑一声,怒喝道:“你不过仗着人小身轻,跳得高远,也敢在此卖弄!可知跳蚤也跳得高,蹦得远呢,有什么用处?我先试个样儿你看,我却不抄别人套子!”黑摩勒道:“你忙,我就等你练完我再练。且看你有什么拿手,使出来叫大家见识见识。”断臂丐口里哼了一声,将双足并齐站在当地,上下身笔挺。
黑摩勒暗中留神,见他两腿虽然直立不动,前后胸和手臂上却似有什么兔蛇之类,隔着衣服在内爬行,尤其那条断了的左臂,还有半尺来长的断桩,在里面颤摇更急,知在运用全身真力劲气,现时不是显硬功夫的时候,定施展轻功中“旗花火箭”的身法,“旱地拔葱”,通身笔直,往上硬拔。这种功夫为练习轻功扎根基的要诀,学习剑术也是必由之路,全以快慢高下来定功夫深浅。到什么火候一望而知,丝毫不能取巧藏拙。敌人想系断了一臂,身子又没自己轻捷灵活,知照适才的样,在石人头上纵跃飞越,必比不过,又以为自己年小就肯下苦,用这种功夫也为年岁所限,不能到家,想来个硬的显颜色。他却不知自己生具异禀,才四五岁便能手攫飞鸟,又承恩师师叔倾囊相授,无论哪一种的功夫,所走都是上乘道路。彼时因师父不久就要化去,许多技能同时并进。这类功夫虽只练过两三年没有间断,仗着生来身轻气劲,恩师又赐服了两次灵药,已练够六分火候,加以这些年来,稍一得暇仍就温习,根基早就扎稳,每练必有进境,估量还可应付。不过这厮断了一臂,还敢用这功夫出场,口里又出狂言,必有过人之处。自己终没到那火候纯青境地,还是不可小看了他,一任对方运气,一言不发,只把双目觑准他的手脚,看他如何往上拔起。
断臂丐看出对头虽然年幼,大是劲敌,口虽怒骂张狂,暗中也自留意,惟恐一个失错便把英名扫地。站在那里,先把真气运行一遍,然后缓缓沉练,一齐运到右臂掌上,蓄势待发,自然耽延了些时候。这一来,休说黑摩勒看出他功夫尚未精纯,便连旁观诸人也觉他对着一个小孩尽力做作,太已失态,便能获胜也不光鲜了。
断臂丐在丐仙吕瑄门下最是性躁,又在云、贵各山寨中往来多年,一意孤行,从未遇见敌手,最后做了两年山酋,惟我独尊,染上好些野性,益发暴烈,自尊自傲;加以生平好练,肯下苦功,永无间断,日有进境,除丐仙一人外,谁也没放在眼里。不想日前一时高兴,见黑摩勒资质甚好,心想能收这徒弟倒是不错,只命人传了几句话,人家便寻上门来,而且事前一些布置全未使上,派出的人全都受挫碰了钉子回来。怒火上升,立息收徒之念,正待将黑摩勒擒来处死或是毒打一顿解恨,忽然有人传话,说起对方来历,竟动不得。无如话收不转,恶气难消,只得和众同门说明,好歹也是稍压对方锐气,给他吃点小苦才罢。众人拦不住,只得言明:大家置身事外,任其独上。
这时卞莫邪已然先走,断臂丐等了片时不耐,也赶了来,把对头另引得一个地方,以免被人撞散。原意自己不比适去七丐,小孩任他经过什么高明人传授,打着必胜之想,及至亲临一试,黑摩勒的硬功真力虽不会比得上自己,轻功造诣似已伯仲之间,并且决没他纵跃轻灵,那么俏皮好看。功夫就比他强,也只能算拉直,不能算占上风。深悔适才不该心存顾忌,和他文斗。头场休说是败,只是平手,面上就扫了光彩。本就心烦,再看旁立诸同门神情,对于敌人大是赞许,自己运气时却在暗笑,越发愤怒,勉强将气沉压下去,终是不能凝练纯一,已挨了好些时候。其势不好意思再为延迟,只得运用本门心法,将先运到手臂上的劲力真气暗撤回来,导行全身,始而顺着血脉筋骨徐徐循环流行,一个周天过去,又由缓而疾,以后越运越快,随心所注,晃眼便是一周。五六周天又过去,才将右手掌平伸向上,缓缓提向腰间,倏地将周身之力运向手臂,掌心猛的朝下一按,真气上提,身便笔也似直凭空自拔,向空中飞升起一丈来高,眼看势衰,翻掌接连几按,先后又凌空冒起六七尺高下。
断臂丐本还想再冒高些,无如这类功夫一面运用真力,还得提气使其互抗,方能排空上升。休说气散,稍失均平便即无效。先时暴怒气浮,勉强凝练,其功不纯,仅能到此为止,不能再上。自觉这是日积月累的真功夫,为武当剑术入门根基,对头决难办到,无须过于奋力,即此已足。念头一转,便把真气一散,落将下来,仍立当地。
黑摩勒暗中留神,见他落脚仍是原立之地,一点不差,心中也自称赞,暗忖:这厮无怪狂妄,想不到剩了一条手臂,还有这好功夫。幸而自己生具异禀,又得恩师真传,否则今日这轻功便须输他一头。卞莫邪入门较晚,和断臂丐尚是初次会面。余人虽是同门,因是一别多年,适才只见他做作可笑,也没想到他功夫一点未丢,还有如此进境,俱都暗赞不置。
断臂丐缓了缓气,瞥见众人面带惊异,益发得意洋洋,指着黑摩勒大喝道:“他们是我自家兄弟,不便说话。小鬼你也学过两天,不会看不出香臭,凭良心说,比你那猴纵狗跳的花样如何?这头场你难道还不认输么?”黑摩勒也不着急,笑嘻嘻答道:“我为什么认输?第一,我原说轻功共练三次。才练两样,你就抢上。我当你要一样和一样比呢,原来不过如此。难道我练的两样你一样没有照练,你只练了一样,我还没试,就硬派我输,哪有这种情理?我这人素来慷慨,决不和人狡赖。我知你吃了残废的亏,先练那两样你练不上来。我如叫你照练,又显我好人欺负残废。这样以前我算白练。事从新起,则当我让你先练头场。不过你是一手,我是两手,我不值学你的样。我且再练一回,请诸位朋友公断吧。”
断臂丐最恨人道他残废,无如骄敌过甚,对头还没照练,话先出口,白受挖苦,还不出话来,气得狞声怒喝:“黑小鬼休要说嘴!等你练上来了再说。”黑摩勒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要不怎么叫对比呢?身法不同功夫同,好歹也等练上来了再说。尽吹大气有什么用处?”说罢,走向前去,从容指他说道:“你的功夫也实不差,我早看明白,只是气浮一些,人又大夯。果真照你那样,遇上敌人,不等你气运完,身上早有好几处记号了。这是你的短处。”
断臂丐不知黑摩勒故意慢条斯理说俏皮话,实则暗中也在运气,准备一起就起,闻言怒喝:“小鬼再说闲话,我就和你硬上!你益发难讨公道了。”黑摩勒笑道:“你先不要生气,你还有长处呀。第一,你起落都在原处,大约连脚印都不会差。第二,脚底下土已被你上时硬力踏酥,下面已然陷有两个很深的脚印。我先给你说出来,免你少时说嘴。”断臂丐道:“你明白就好,盼你能照样练上来。”黑摩勒又道:“你总是忙,我话还没说完。休看我夸你,坏也坏在脚印上头,所以你的功夫这辈子莫想到家。轻功主气,硬功主力,各有成就,怎可混在一起?你这样力胜于气,彼此不能相抵,所以不能拔得太高,上到空中也是死的,无法变化,遇见比你高明的人立时吃亏。我如学你,不也差么?这个恕不奉陪。要比硬功另来,没的叫明眼人笑话。我年纪轻轻,还想做人呢。”
断臂丐再也忍耐不住怒火,厉声暴喝:“小鬼只管耍花嘴,到底练不练!”黑摩勒笑道:“说练就练。以为像你那样装腔作势,一点寻常功夫要做好些丑态么?大家看好了,我这是开口功,不怕说话散气伤神。”断臂丐未及还言,黑摩勒早把气力运纯,忽把双足一并,全身并没一丝动作,便自笔直凌空上拔,升高了一丈七八。众人看出就这一上去,已比断臂丐强得多,大出意料。有两个早由不得脱口喊出“好”来。同时黑摩勒上升之势已停,眼看下坠,倏地把前身朝前一扑,双手一分,双足一屈一伸,化成“白鹤盘空”之势,径往左侧平飞过去,并未往下直坠,晃眼凌空飞出两丈来远,猛把身子一折,双手连招动了两下,跟着往胸前一抱,双足蹬空,又化为“鱼鹰掠水”之势,头上脚下,箭一般飞射下来。离原起处约有六七尺高下,忽又将胸前双手一分,上身往起一抬,轻轻落在地上。凌空盘舞,上下起落,身法灵奇,直和飞鸟相似。尤妙是身在空中曾经飞翔转折,不比断臂丐是直上直下。落脚之处仍是原地,无什差异。小小年纪,这好功夫,休说旁观诸人暗中赞服,便断臂丐也觉高出己上,无话可说,不由又忿又愧,心想轻功已输给这小鬼,人算丢了一半,除比硬功挽回颜面,更无善法。不愿听敌人胜后挖苦,方想抢在头里发话。
黑摩勒一落地便折转身去,已先向众人说道:“我和这位断臂膀朋友的轻功,各有传授长处。他到空中能往上再拔,我却能在上面飞翔翻转,这是他吃了残废的亏,不能算输,可也不好意思说他是赢。诸位都是行家,必有公断,就算我和他扯直吧。第二场该比硬功了。我身体大小,虽不要他也让我,但事先讲好,比的是功夫不是力气,仍是各练各的,不能一定学样。否则把这场免去,和比轻功一样,大家扯直。单比末一场收发暗器来定高下也可以。”
断臂丐早看出敌人狡诈灵巧,以为他人小力弱,不敢比硬功夫,抢口说道:“放屁!适才讲好,想赖不行。你仗着人小身轻,头场由你卖弄。这第二场须由不得你。”黑摩勒回身笑道:“我不愿占残废人的便宜,头场并没算赢。还有两场呢,你急什么,依我想,这一场免了最好。一则省得抵赖争执,头场既没箩定输赢,这二三两场除非你都赢我,只败得一样,我便不能输这四方头。你要头一场便输,那更糟了。再则比硬功不消两只手,不能用残废来借口。你如输了,我简直替你不好看相。就拿这末一场来定输赢,岂不爽快?”
黑摩勒原因上场以后,看出众人虽是断臂丐的同门,对他神情都似不满。既恨断臂丐狂妄,加以头场已胜,乐得乘机怄他出气。硬功和暗器自己俱有专长,特意绕弯,把话弄结实些,以便三场全比,至多硬功比他不过,收发暗器万无败理,怎么也是赢的。断臂丐却当他人小力弱,怯敌取巧,大怒喝道:“你才胜头一场,还是取巧赢的。不用装疯卖乖,就你把硬功赢了,也不能算了事。”
黑摩勒哪知断臂丐头场一输,自觉英名扫地,恨他入骨,不论二场胜败,安心要借收发暗器伤他性命,闻言笑道:“我们以武会友,大家客客气气,有什么气可生?要比就比,请你先练个样子出来,我领教吧。”断臂丐道:“你乳毛未干,长得还没一条狗大,如动大的,道我欺你。我在它身上做几个记号你看。你练得上来,就算你赢。”
黑摩勒道:“这石人又没惹你,你要做什么记号?”断臂丐知他嘴巧,懒得再听下文,喝得一声:“少说废话!看好了,我这也是一场三样。”说罢,双足一点便自纵起,朝左侧石人飞去。快过头时,手按石人左肩,身便倒竖起来,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石人身上滚转,一手双足直和粘在上面一样。连这么滚了三次,倏地身子一挺,飞落场中,手指黑摩勒喝道:“黑小儿,你去看清了再来!这是硬功中的头一样。”
黑摩勒已明白石人身上,凡断臂丐着手之处,尽成粉碎。笑道:“人家坟上陈列好好的石人,坟主人也没得罪你,无缘无故给人家毁坏了,这是何苦?等把你这些手迹脚印显将出来。我刚才虽也曾借这石人练过功夫,要和你一样,乘人不在,无故毁坏人家的东西,丢人还在次,良心上大说不过去。”说着,早把周身真气运足,一扬手掌,朝石人遥遥打去。只听掌风劲气劈空之声呼呼连响,石人身上的碎石便似雪雨纷飞一般,随着手掌起落四散飘落。石人转眼之间变作百孔千疮,周身满是一些手脚形的空洞。这时人石相隔至少也有两丈远近。
断臂丐练就铁掌、铁脚,着手脚处,皮面乍看还似完好无伤,实则已被硬功劲力击成碎粉。黑摩勒因听卞莫邪点明断臂丐掌法厉害,知他只剩一手,必有独到之功。自己既经恩师传授,也许比不过他,便不和他硬比,另把本门拿手百步劈空掌施展出来。众人先见他轻功绝顶,多以为是占了人小身轻的便宜,没料到气功也会有这深造诣。一以力胜,一以气胜,都算硬功。非内家功夫到了上乘,均不能有此境地。殊途同源,实说不上谁是输来。黑摩勒连问数声:“请众评断。”众人便都一言不发。
断臂丐怒道:“他这分明取巧,莫非也算我输不成?”黑摩勒道:“实不相瞒,你我的功夫要是互换一下,谁也不一定准练出来。输赢固是难定,可是你我两人都没到家。你看我年小,本领不济,高人却是见过,你不到家,是手脚印有深有浅,不能个个一样。你说我取巧,并不尽然,和你一样二百五却是真的。我练这门功夫虽然也叫百步劈空拳,实则是练剑气的初步。我因比你调皮,练的是开口功,嘴里说话,暗中已把真气运足,不似你练哪一样都是周身筋肉乱动,看去文雅,要顺眼些,无形中神态上便占了一点上风。至于我那短处,第一大毛病,是只能用来比练,上阵和人动手,彼此势子都快,匀不出运气的功夫,虽也一样能用,力却不能使全,比起这个要差得多。真要随便可以运用,别位打不过,似你这样再来两位,也可奉陪了。第二是这类罡气贵于收发由心。平日仿佛人极文弱,用将起来说到便到,表面并无异处,内中却是有刚有柔。掌发出去,哪怕打的是当中嵌着一块石头的豆腐,石头只管粉碎,豆腐却不能损伤分毫,那才算是高明之士。像适才代你揭盖一样,本该掌风打到石上将浮皮撞破,立用回力将碎石吸离原槽,丝毫不剩才对。我却每一个洞都打两下,连撞带扫,硬用掌风给刷干净。这一来槽口却不能如你原样,多少总要破碎一些边口,虽然你已将它毁坏,到底也是罪过。我那取巧之处也并非一点没有。因我心细眼尖,只是你的手模脚印我全记准,没错一处,所以我用劈空掌虚打,石屑应手而起。不信你看,管保一处不剩,也没将好的地方打碎一块,所以你觉得我功夫好。可是石人背后我却没长着飞眼,你的功夫也还有点根底,不近前决看不出。要等仔仔细细又摸又看,完了回来再打,多寒伦呢!我们恰好半斤八两,我不说我赢,你也不能强派我输。你看还公道吗?”
断臂丐先本愤怒,后来听出了神,直等说完才行想起,怒喝道:“好!这就算是平的,我还有两样呢。看你又有什么鬼门道可闹!”随说随往两株大可合抱的粗树下走去,喝道:“小鬼,我如施展别的功夫,你这地梨一样的小鬼物事也没法学样。这柏树恰巧是两株一样粗细,你也能蹦两蹦,不算我出难题。这次却要照我样练,不许取巧。”
黑摩勒料他要施展铁掌绝技,这个决比不过。方要拿活绕他,断臂丐早独臂一扬,横掌往树中腰斫去,接连斫了四掌,喝道:“小鬼,你自看去,难道还要我把它弄断下来才明白么?”话言未了,黑摩勒已连声高喊:“坟亲快来,你们坟上有贼了!”断臂丐怒喝:“小鬼狗叫点什么?你练不上来,想借此落台,那是作梦!今日我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什么人来也是不行。”黑摩勒笑道:“你这人天生贼脾气,一点天良没有。一动手不是损坏人家这样,就弄坏人家那样。我惹了你,难道石人、柏树也惹了你么?这类无故害人的事我向来不做,恕不奉陪了。”
断臂丐怒喝:“莫非这就拉倒不成?”黑摩勒道:“谁还比不过你!我只不肯毁那生得好好的东西罢了。刚才比轻功时也是各练各的,几时要你照我样练才算?怎就不通情理?”断臂丐怒喝:“你不另拿一株树来练,如何比得出功夫深浅?”黑摩勒道:“你又说外行话!各有各的巧妙不同,功夫深浅,旁观者清,自然我有我的练法。这树我本不想毁它,反正上半截已被你手斫断,我就借它一用如何?”说罢,走向前去,绕树走了一遍,冷笑一声,将身一纵,便到离地三丈来高的老干之上。断臂丐喝问道:“现在是比硬功,树已被我铁掌斫断,一撞就倒,你上树去作什么?”话未说完,黑摩勒已折了三枝手臂粗细的短干,纵下地来,双手连搓带掠,干上枝叶树皮全都折落粉裂,又把一头在山石上接连磨,便成了三根二尺来长的尖头木桩。
断臂丐当他想用手力争胜,狞笑道:“你搓了两根柴火棒,就算是和我比么?”黑摩勒仍不理他,取了一根,回向树下,轻轻:跃,到了断臂丐适才手斫之处的上面,两脚夹紧树干,双手用力握着木桩,将尖的一头照树干上扎去,一下斜扎进去半尺多深,跳下地来,将下余两根如法炮制,纵向树干之上,分三面依次扎入树。跟着双脚盘树,起手掌朝那三个木桩头上依次打去,每打一下,木桩便深入三五寸。人似走马灯一般,头下脚上,手足并用,环树而转,不消片刻,三桩全数深嵌入木,方始纵落,树大合围,人小腿短,只足尖微微盘着一点圆面,算起来不过全干圆径十之一二,同时还须用足劲力打那木桩,身又悬空,环树而转,端的全身都是功夫。掌法不说,单这身法之灵巧和精力之弥满充沛运转随心,就非寻常人所能梦见的了。众人虽不便屡次叫好,也都暗中惊赞,点头不置。
断臂丐见这一场仍是难分高下,照此情形,再比下去也未必能胜。何况头场已算暗输,对头不认赢,原是故使促狭,卖乖显大方,越这等说,自己越不能不认输。自知败多胜少,如等对头占了上风,再借比收发暗器来伤他,难免为人所笑。念头一转,正改主意,用什么方法,变脸动手。黑摩勒已走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先还当这树真个被你用于斤大力法斫折了呢。原来你硬功也是一样不曾到家。在自斫了好几下,树心依旧连着。尺寸高下也不怎如一,不用力撞它,是不会倒断的。我想人家好好坟树,何苦给它弄断?万一有人上坟,走到树下,遇上大风,刮断下来打伤了人,也是罪过。有我这三根木桩插上,树心未断,也许还能活呢。我只为把树救活,免得伤人,还没和你比呢,你发什么急?不过你那手法我已领教,至多不就是把树斫断么,这也算不得什么奇处。实不相瞒,我现时已看出你一点来路,谁伤了谁都没意思。依我想,趁这输赢未定之际讲和最好。你一定要比,各人也把来历姓名说出,免得伤了自家的和气。”
卞莫邪等在旁一听,这小孩真坏,上来先把人气个苦,后比了几次功夫,明明占着上风,却故示大方,不争输赢,只使在场诸人心里明白。等敌人真火激动,比武也落了败着,无法落台之际,才说出这样话来,使人进退两难,而他却是处处站稳脚步,事后谁也无法挑他的眼。对方这个毛包,焉有不上当之理?正想乘机上前劝解,断臂丐已忍不住怒火,厉声喝骂:“小鬼,怎么你也是闹鬼!这样比法分不出高下。什么功夫也是胜者为强。我又不想你的姊姊妹妹,通什么姓名来历?我先教训你一顿再说。”说罢,往前一上步,迎面就是一剁掌。黑摩勒脚点处已纵出有五六丈远近,手指断臂丐怒喝道:“你真要动手么?一定奉陪就是。但你不肯明说姓名来历,我却非说不可。并非我怕你,借师长渊源使你手下留情。不过是防到万一你是自家人,我打伤了小的,将老的引出来,我赔罪时可以稍微卸责,不能怪我不好。”
断臂丐已不耐道:“要打就打,哪有许多噜嗦!”随说,纵身迎面又是一掌劈到。黑摩勒重又纵身避开,厉声喝道:“反正非交手不可,你忙什么?你不容我说完,决不还手。仅你一个人动手有什么意思?”断臂丐生气道:“你说你说,看你有多少屁放!我是成心教训你。要叫你老这么烂地梨一样不再长大,留点记号,成全你那身轻功夫。你是什么变的,还当我不知道么?”
黑摩勒插口道:“你既知道,还非和我交手不可,可见不是自家人了,早知如此,也不和你比功夫,白费许多事了。不过你这人靠不住。当着你诸位师兄弟,我还是说明了好。你识时务,你照着刚才各将功夫练完,也不论谁高谁下,心里有数,彼此哈哈大笑,就此拉倒,免得四方八面都不够交代。我的先恩师已在前数年坐化,借他老人家的威望,一则显我吓你,二则他那本领功夫,十成中我还没有得满三成,就在外狐假虎威,也惭愧一点。只说我这位师叔和我新拜的师父吧。一是司空老人,在场诸位都是高明人,想都有个耳闻,不必再说名字吧。一是七指神偷葛鹰,江湖朋友没有不知道他的。你只自问,你的师长与这二位老人家交情如何?相识与否?来定这一局。你如仍要交手,那我把你当作一个不相干的坏蛋,就不客气了。”
断臂丐怒火早已填胸塞脑按捺不下,自恃滇、黔之行立有不少功劳,拼受一场责罚,立意要把对头置于死地,闻言不但没有息念,反更气大,瞥见卞莫邪等同门弟兄互使眼色,似有劝解之势,惟恐上来叫穿,对头借口落场,毫未思索,厉声喝道:“今日便把我祖宗抬出,也非管教你这小鬼一顿不可!有什乱子,我一人承当,好坏与人无干,也不要人管我闲账。你话已完,没什么屁放了吧?”
黑摩勒一听,他把众同门都僵住,立定心意,决计施展全身本领与敌人拼个高下,戟指怒喝:“我已处处点醒,不愿与你这残废人一般见识。你仍不知轻重进退。今日叫你尝尝黑小鬼的滋味!”声到人到,这次竟比断臂丐还来得快。末两句话还未完,双脚微点处,捷如飞鸟,到了断臂丐的面前,扬面先是一拳打去。断臂丐因他每次都是巧言搪塞,万没料到来势这等迅速,也自心惊,瞥见人影飞落,知道敌人内外功力不是寻常,又在匆促之间,不及施展辣手,便把右臂往上一横,准备挡过这一冷拳,再施展手法反掌劈去。哪知黑摩勒身手灵巧,武功精纯,运用气力,都得了本门心法,来势虽急,依然虚实相生。这里才挡上去,敌人已然换了解数,上面改实为虚,右拳猛地缩回,同时身往下沉,抬腿便向敌人腹部踹去。
断臂丐一下挡空,见敌人右手缩回,只当左手跟着进招,未及还攻,腿已踹到。敌人手巧身轻,自己虽然铁掌厉害,只一打中,不死即伤,无如吃了断臂的亏。强敌当前,一世英名所关,稍有失闪便难再混。在没把手法使开以前,自己谨慎为是。这只独手势难上下兼顾,只得把身形往右一闪。初意敌人用的是左腿,打算上面防着敌人的诡招,身往右避让过这一腿,随即移步换式,用独门铁掌阴手,将敌人打成残废。谁知黑摩勒有心取笑,这末一招也是虚的。左腿往上一抬,右腿同时用力就地一点,故卖一个险招,对面平空纵起。
断臂丐往右一闪,恰将断臂的左半身空出,疑是敌人避实击虚,事在紧迫,不及闪避,忙将右臂往左一横,准备乘着敌人身子凌空,用削掌斫折敌人两腿,兼护右半身的短处,眼看斫中黑摩勒的前膝。猛见敌人小腿一蜷便自避过,身已上升。一掌斫空,刚觉不妙,未容再换手法,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猛觉右肩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敌人已往身后飞过,急忙转身回望。黑摩勒已纵出两丈远近,转身喝道:“明人不必细表,适才给你留点记号易如反掌。这还是我因见你残废,不愿用两只手赢你,那只右手还没动呢!你如听我好言相劝,趁这时还没什么大人在场,又都是你的同门兄弟,我也决不会对外人说,就此拉倒,最是便宜。”
断臂丐此时已把仇敌恨如切骨,如何听得入耳?闻言只狞笑一声便赶将过来。黑摩勒见他目闪凶光,神情狞恶,来势也不似前两次轻率,知道这次暗中有了准备,一经交手,掌法便自发动。自己上来虽然给他一点小挫,略占上风,但那阴手铁掌十分厉害,仍是大意不得,便再往前纵去,静以相待。断臂丐也因敌人身手过于灵活,连挫之余生了戒心,赶离五尺远近便不再进,戟指喝道:“黑小儿少发狂言!今番强存弱亡,才是在比真功夫。你还有什么鬼门道取巧,不妨全使出来。我如先动手,不是好汉!”
黑摩勒一面觑准敌人的手,笑答道:“我知你狗肚皮里心思,因见我身法灵巧,摸不准用什么手法,想以退为进,让我先发手,你好乘机施展那残废脚爪,对是不对?其实先发手也没什么,一样叫你丢人现眼。不过我照例欺硬服软,一上来就让你比到未了,却先占你一步。不知道的人,又当我欺你残废。我已打算让你到底,所以你先前连打我两次,我才还你一次。这个例不能破,还是请你先发手吧。”
断臂丐骂道:“黑小鬼,你只耍贫嘴有什么用、这是你自己找死!”随说,早把全身真气提向右臂之上,左脚微顿,右脚往前一上步,左肩一偏,右臂随着右脚往前一推,相隔黑摩勒三尺远近,近面一挡掌凌空打去。黑摩勒见他人不近身,施展劈空掌法,摸不准敌人这只手到底有多大功夫,不敢硬接。有心怄他,只将左手单臂上横,微微一挡,仍以虚招相接,挡过一掌,再回手劈空斫去,两眼觑定敌人动作,只不动身。
断臂丐这一掌原用了十成足力,满拟黑摩勒还和适才一样,仗着身法轻灵,骤然纵起来攻,只一近身,便可打他一个重伤。即或不然,这一掌打过去,不知闪开正身,妄想乘势迎敌,对面撞上,受伤也不在轻处。哪知黑摩勒精灵已极,早就看出敌人掌法是独门功夫,两样均未如他预料,既未上前迎敌,也没有和他硬撞,仍按大敌当前对面交手一样,先将正面避开,只用横劲略微空挡一下,便在离身五尺以外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直似两人各站一圈对演拳法,不往一起凑拢。使了两三解,黑摩勒便跳出圈去。
断臂丐喝道:“你这叫过手么?”黑摩勒笑道:“刚才我的主意原是文比,这样再好没有,谁也伤不着谁,多妙!”断臂丐喝道:“放屁!你怎配和我对手?休看我没近身,我这劈空掌法一样着实。只被打中要害,你这小鬼不死也要断掉两根骨头。你那猢狲脚爪打过来,我一点都没有觉着。你明知厉害,抵敌不住,鬼混两下就要滑脱,简直做梦!”
黑摩勒笑道:“你说人放屁,你连屁都不会放。你说你能将我打伤,我还不是好好的么?这样空比,我没那工夫和你鬼混。真要对面过手,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你是残废,我让你一步,由你先上来动手。我让过几次决不奉陪。要不这就拉倒,我还是找我好朋友去。对不起,要失陪了。”
断臂丐原因黑摩勒滑溜,想引逗他发动,看准来势,运足真力猛下毒手,一击便成重伤。闻言知被识破,又见黑摩勒乘机要下,如何能容?怒喝一声:“我就先打死你这小鬼!”纵身便追。黑摩勒连纵带跳,绕着坟头飞跑,故意让敌人追临切近,运用全力由后面劈空打来,再往侧一闪避开。口中却喊:“念你残废,我又让你一回了!你记着点,让够了数我却要还手哩。”嘴只顾说,脚底依旧飞驰,时远时近,不时回身扮个鬼脸,引得断臂丐怒骂不休,暴跳如雷,偏是追他不上。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走马灯般,绕着坟头追了十几圈。旁观诸人已忍不住好笑。
后来断臂丐实气不过,边追边骂:“小鬼再不回身交手,我便要用暗器打你了!”黑摩勒刚回了声:“随便!”断臂丐已早把暗器取出,脚底加劲,追离大许远近,仍将全身之力运向掌上,猛的扬手照准敌人后心打去,同时当中三指缝内夹紧的三枚暗器也是作品字形发将出去。
那暗器纯钢所制,形如枣核,中刻一只三腿人立的白虎,名为白虎钉,乃断臂丐近数年在南疆苦心独创之物,分有毒无毒两种。毒的一种中贮奇毒,两尖头都设有机簧,内藏两支极细而含有毒液的钢针,一经打中,撞上便自发出,见血封喉,专能克制内功能手的死命,起初本是备来专打南疆所产鳞皮坚厚的蛇蟒猛兽之用。以断臂丐的手力,便是无毒,中上也是穿肉透骨,甚或对穿过去,何况恨极仇敌,所用是那有毒的一种。
黑摩勒自恃双手能够接发暗器,一味引逗,哪知厉害!终算身轻心灵,正跑之间,闻得身后掌风中夹着暗器之声,听出不是一枚,声音又极细微,知道来数必多,势疾不容回手再接。敌人不是不知自己内外功皆有深造,情急之下,如无几分自信,怎会随便妄发?就在这危机一发之下,心念微动,更不回顾,脚一点劲,径自避开掌风,斜行向上,平空纵起三丈高下,恰巧将这三枚白虎钉躲过,落在地上,一下也未打中。刚一提气,仍用本门心法,凌空旋转身子,同时手向腰间,将自用的小梭镖取出,准备还敬。那落处恰在群丐立处左侧,脚才沾地,耳听有人微语道:“老三怎把这专破金钟罩混元气的白虎追魂钉也使出来了?”话还未完,断臂丐已是赶近,仍用前法,一掌三钉对面发来。黑摩勒何等机智,自然一点即透,忙往后一仰倒卧地上,头快着地,脚跟用力一蹬,贴着地皮直蹿出去。这一掌三钉又是躲过,没有伤着。
断臂丐先将毒钉用品字形发出,吃黑摩勒一纵躲过,这次改分上中下三路发出,以为万无幸免。哪知黑摩勒临机换了方法,既不上纵,也未来接,身往后仰,又是躲过。吃了独手的亏,发完三钉,便须重向囊中掏取,略微耽延,黑摩勒接连几纵,业已老远,再追便难似前隔近,气得不住毒口咒骂。
黑摩勒算计人在四五丈外,任他多准多巧的手法,也决打不中自己,便不去理他,一纵老是好几丈,落地回身相待。容到敌人追纵过来,重又纵起,最近时相隔也有四五丈,后来索性绕林而驰。添上树木掩蔽,断臂丐的毒钉越加发不出去,在自咬牙切齿,无计可施。
又追逐了一阵,黑摩勒觉着引逗已够,正要还敬两下,猛瞥见前面人影一闪,定睛一看,正是江明。借着逃避,绕奔过去。耳听江明低喝道:“丐仙就来,不可伤他!”说完,人影一晃,便向树后隐去。
黑摩勒得了江明报信,心中已有主意,回顾断臂丐飞步追来,似恐自己跑脱,甚是情急。存心怄他,越发加急飞驰。断臂丐本已疑心敌人想逃,忽见脚底加快,方自急怒辱骂,前面林树间,人影接连几晃便没了影子。正在张望搜索,猛听林外敌人遥呼:“朋友回来,我在这里呢!”回头一看,仇敌已绕回坟场,站在卞莫邪等群丐面前,正指自己说话呢。当时怒火上攻,忙追过去待下毒手时,黑摩勒容他追离两丈远近,身子一晃便到了群丐身后,高声喝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真要拼命,也等把话说完了来。不然,你没我跑得快,一辈子也挨不着我。”
断臂丐见他掩在阴阳脸和卞莫邪身后,有了挡箭牌,人又滑溜,知打不中,又见诸同门面上均带不满之色,各立原地,一步不移,只得怒喝道:“黑小鬼,你哪有许多屁放!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快些滚出来纳命!”
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不过一时争执,有那么大的仇恨么?先我看你像是有来历的,问你不说,只好诸事奉让一点。适才忽然想起,目前江湖上隐迹风尘,像诸位这等行径的,多半俱是丐仙吕老前辈门下,先师、家师叔和我新拜的师父,俱和这位老人家是好朋友。我两人如若相拼,不特是个笑话,一个不巧,不论谁受了伤都不合适。最好还是那句话,趁这胜负未分,两罢干戈。你如嫌气不出,现在总算你是追我的,我甘拜下风,认输如何?”
断臂丐暴跳道:“你这小鬼太已可恶!今日有你没我。不论你把什人抬出,也是难逃公道。你不是会躲暗器么?是好的不要逃。你在十步以内立定,我这白虎钉如打不中你,我改姓。”黑摩勒道:“按说用暗器打人,也没有叫人家站在一定地方的。你既不讲情面,我也无法。但容我还手不呢?”断臂丐道:“当然不能只我一面之理。只不许跑,谁先动手或是各发各的都行。凭我还会占你小鬼的便宜么?”
黑摩勒笑道:“你这人反覆无常,一来便羞恼成怒,叫人让也不好,不让也不好。话须说明,胜败只这一场。我是点到为止,决讲师门交情,不会伤你的。可是你用的却是下五门的毒药暗器,打上必死。我如被你打中,怨我命短,学艺不精,人已死去,就想再和你作对也不行了。你要打不中我,你又不肯服输,另出花样,缠扰不清,我却不奉陪了。”
断臂丐怒道:“要动手快滚出来!哪有许多啰嗦!”黑摩勒便高叫道:“在场诸位仁兄俱听明白!我因看出他是吕师伯门下,不愿和他作对,从上场就让他,他偏苦苦逼迫。箭在弦上,万一有什么冒犯之处,不能怪我。”断臂丐还未答言,阴阳脸已先接口答道:“那个自然。这是你二人私斗,与各人师长无干。各自请罢。”
断臂丐哪知黑摩勒知道丐仙护短,自己又不肯吃亏,有心借着说话拖延,闻言知道师兄弟们均不值他这等行为,日后见了师父,终难免于责罚,不由把心一横,喝道:“我这些师兄弟们,哪帮你这小鬼作见证?快滚出来领死吧!”黑摩勒笑道:“你准能打死我么?这等忙法!你先去十步之外立定,我定奉陪就是。”断臂丐只得气冲冲往侧前面退了十来步。黑摩勒方自缓步走出,在群丐前面立定。双方各取暗器在手,黑摩勒才道得声“请”,断臂丐仇人对面,已早按捺不住,手扬处,三枚白虎钉,两上一下照准前面敌人打去。紧跟着伸手人囊又取三枚,相继发出,势甚疾骤。满拟相隔这近,下手又急,躲得了头三枚,也躲不了后三枚,只有一下打中,立可成功泄恨。
哪知黑摩勒练就一双神目,惯于收发暗器,得心应手,从无虚发。起初由后面打他尚且不中,这一对面,扬手即知来意。他这里暗器发出,敌人手中小梭镖也发将出来。先是叮叮三响,两下镖钉在中途相撞,各向侧面激飞出去。等第二次三钉打到,黑摩勒故卖险招,不再用镖击钉,觑准三钉一前两后品字形飞来,头一低,先避开当头一枚。那下余两钉相差不过尺许,与前钉相去也只二尺,势甚急骤,本极难躲,除非敌钉将发未发之际急速纵起,方能躲过,稍缓即便纵起,也被打中下半身,难于幸免。黑摩勒不往上纵,却往下一低,上头虽然躲过,这后两钉不论往左右何方闪避,均非被打中不可。断臂丐见敌人用镖打钉,站立不动,当他卖弄本领,以为第二次绝难躲免。眼看这后两钉必有一枚打中,猛见黑摩勒也没闪躲,只把身子微微一侧,那两枚白虎钉便一左一右正好擦身而过,打了个空,落在地上。
断臂丐毕竟久临大敌,只管自期必胜,手仍伸入囊中取钉待发。因见二次发钉不曾取胜,情急之下,猛然怒火上激,决计拼个死活存亡。一面照旧扬手发钉,暗中蓄势运力,准备钉一发出,人也相继追扑过去。急怒攻心,手势忙乱,自然更易被人看出,又吃躲过,可是人也追纵过去,施展内功毒着,将全身劲力运向独臂之上,扬掌便打。上身还未到,掌已发下。
阴阳脸见黑摩勒骤不及防,好似不易躲闪,方觉断臂丐这等闹法太不像话,又恐黑摩勒受了重伤惹出事来,忙口中大喝:“不可这样!”脚一点,身刚纵起,脚未落地,瞥见断臂丐好似被什么潜力撞了一下,身子往侧一歪,横推出好几尺远近,几乎跌倒。同时自己也因断臂丐先后脚纵起,相差只有一肩,也被那突来劲力的余波带着了些,半身旁侧,觉着既劲且疾,力大非常,知道来了高人。方自暗忖:这是何等人物,有此本领?心方失惊骇顾,忽觉微风飒然,人影连晃,面前已多了两人。定睛一看,一个正是隐名赛韩康的师父丐仙吕瑄,另一个便是昔年随师出游曾经会见过几次,名驰八表的隐名大侠司空老人,赶即拜倒在地。下余诸丐和黑摩勒也纷纷上前拜倒。
二人一来,断臂丐只知自己仇报不成,难得讨好,还没想到要受师父重罚,司空晓星又是初会,见敌人和诸同门俱已行礼,强忍气忿,赔着笑脸走上前去,先朝丐仙吕渲跪下,叫了一声“师父”。底下未及张口,吕瑄面色往下一沉,指着司空晓星道:“这是司空师叔,还不上前行礼?”断臂丐一听,这人竟是对头的师长,知道不妙,只得转面跪倒。司空晓星略把手一拂,便命起立。断臂丐正想少时如何措辞,向师父禀告。吕渲忽问群丐:“这里何地僻静?”阴阳脸躬身答说:“此地乃是何家远年祖坟,本家离此甚远。坟亲只一老头,因赶庙会生意,平日也只在崖那边种田,轻易无人前来。师父只请在石供桌上落坐好了。”吕瑄便朝晓星把手一举。晓星道:“魏、钱二友尚在后面,此事不可令外人看见。他本约我小酌,吕兄既不愿扰他,夜来我在虞家后园候教。”又转面对黑摩勒道:“你近来行事也有好些错处。听完吕师伯教训,速去镇上酒楼寻我,还有话说。”黑摩勒躬身应了,晓垦作别自去。
吕瑄正往前走,瞥见石人身上孔洞,便问:“何人残毁?”阴阳脸答说:“是范师弟和黑师弟比练武功时所毁。”丐仙冷笑道:“我知除了孽障,不会再有别人。”说时已到供桌前面。吕瑄居中坐下,首对阴阳脸正色说道:“阿洪,此事是非曲直一望而知。我虽未全在场,也如亲见,你是师兄,身为表率,随我多年,不是不知本门规矩,为何也不加拦阻?”
阴阳脸躬身答道:“此事起因,由于日前黑师弟来游方岩,忽生济贫之念,许是年轻好胜,散钱时略微逞能。范师弟不知他的来历,一时高兴,想收他做徒弟。不料彼此都认了真,互约见面两次,都各因事未得如期相见。今早黑师弟又来放钱与苦朋友,并践前约。弟子同卞师弟得信赶来,双方已然暗斗了两次,彼时弟子等仍没想起来人是什么路数。弟子因他本领出众,正想派一师弟前往问姓通名,恰值范师弟派出的几位兄弟全都吃碰回来,成了骑虎难下之势,非见真章不可了。正要同会来人,倒是卞师弟想起来人形相年岁本领,极似司空师叔的师侄黑摩勒,恐怕得罪了自己人,自告奋勇,往见头场。刚走不久,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前辈的徒弟江明忽然寻来,先问了弟子等来历,然后说出黑师弟是自家人,最好化嫌修好。说了几句便自走去。范师弟因觉黑师弟连占上风,恐弱师门威望,先只执意见个高下。弟子等拦劝不从,只得随往,将黑师弟引到此间,未动手前向双方言明,此是两人私斗,胜败俱与各人师长无关。范师弟先也只想略占上风,点到即止,偏又依了黑师弟,各练武功文比。上来轻功先就输了一着,以后越闹越僵,终仍过手。总算黑师弟灵巧,始终滑溜取笑,卞和范师弟一样硬拼,没有过显胜负,也未伤人。刚约定比暗器,师父和司空师叔就到了。”吕瑄迎面啐道:“你还代孽障回护!当我不知道么?”阴阳脸看出师父神色不对,退立于旁不敢再说,吕瑄随唤断臂丐近前问道:“你随我多年,难道本门规矩还不晓得?上次犯规,念你平日劳苦有功,特予宽容,命你前往云、贵南疆自立门户,不料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南疆数年,不但未如约期望,反在那里自为雄长,妄作威福。这还可以推说当地愚悍凶顽,非此难以慑服。这次将你召回,正值广、浙两帮在金华北山讲理,浙帮中好些旧友,我自不能置身事外。因你野性难驯,广帮中这次又约有几个能手,恐你不到时候赶去,给我丢脸,特意借着虞家施米之约,命你带了几个弟兄来此守候。实则以虞舜民的为人,焉有食言背信之理?不过将你拘束在这里,免在期前生事罢了。来时我对你如何说法?你仍是不守本分。虞家新回事忙,又听庙祝之言,恐仓猝之间给地方上滋事,当年不能举办也是实情。你等了数日无信,时露口风,想把话透到虞舜民耳中,已然小气不对。黑摩勒本不知这里有我门人,因游方岩,忽发善心,即因年轻性急,想将人数早点查明,以备再来施舍打算,行动稍快了些,也不为过,何况事出无心,并非有意炫露。你毫不知人根底,便妄想收他为徒,一时冒失,情犹可恕。既然命人带话,对方寻上门来,业已现出颜色,就该知道不是庸流。似此身手本领,岂是个无来历的幼童,按说当时便应打听人家下落来历,先分敌友,至少也应说出姓名,才能打算应对之策。你却狂妄自大,视若寻常小孩,粗心暴气,一点不以为意。及至人家来此践约,你自先出面也可,始而嗾使多人虚声恫吓,全用无赖行径,随后又令同门后辈去向人家卖弄暗器手法。也不想想对方有多大年岁,是几个人,你就胜了,有何光鲜?终于丢了那多人,用的还是满天花雨洒金钱的厉害暗器,却被对方一个小孩子吃碰回来。幸而黑贤侄是自己人,如是外人,这台怎坍得落?这时阿洪、莫邪已然觉出对方来历,向你劝说。稍微明白轻重,就该问明姓名,立时收风才是,你仍不知自返。最可恨是,莫邪想要调停此事,代你去说;江明寻来,说了对方名姓;你已明知就里,依然不听劝说,执意一拼。后来双方交手,你轻功不如黑贤侄的天赋,如比硬功劲气,本可占得上风,两下扯直。偏是蠢得出奇,心躁气浮,骄敌狂傲,真气不能凝练,吃了大亏,口齿又钝。一个本落败着,一个又闹成平手。黑贤侄本就知你来历,因你过于狂妄欺人,又不服小,意欲见过两场再行借势收科,所以上来不肯和你硬对,处处小心,只臊臊皮,不给你过分难堪,明明赢了,却不算赢,打算略占上风即止。几次递话给你下台,你偏不下,仍要和人硬对,并下毒手,使出那等下作暗器。他虽有点明知故犯,无如他年纪要轻得多,就错一点也不能计较,何况衅自你开,他话又说得巧,手更动得好,处处站好脚步,使人无隙可击。哪似你这孽障蠢材,人家已然打出师长旗号,还是不肯完了。适才你那卑鄙行径,无论谁也看不下去。休说是我,便你的同门师兄弟,有一个能无耻偏向你的么?如此不守家规,辱没师门,再若宽恕,情理难容!”
黑摩勒见丐仙虽并未在场,事却了如指掌,自己心机全被识破,好生惊服。一听要责罚对头,知道如此一来,异日必成不世之仇,树一强敌虽非所惧,当着他师徒多人,终觉不是意思,忙向前跪禀道:“师伯神算,明如指享。这事起因本小,范帅兄虽个合认真,假使弟子头一次往书院山亭寻他时留了姓名,或是与卞师兄见面时先报来历,稍说两句客气话,也不至于闹僵动手。弟子年虽幼小,并非不知轻重的顽童,可以随便宽恕。并且来时还有人命弟子带话,转托诸位师兄代向师伯请安,打听师伯前在四川代一姓唐后辈借去的一件皮上衣下落。另外司空师叔还给有一张字条。弟子不办正事,却与范师兄来争闲气,实是大错。现在师伯责罚师兄,弟子也不敢代为求恩,不过弟子知道诸师兄来历在前,明知故犯之罪较他为甚。只责罚范师兄一人似欠平允,弟子情愿分任其过,同领责罚。”
话未说完,吕瑄道:“我和你师父师叔都是多年患难之交,便你新师葛鹰也是熟人,你如有过,一样加责,有何客气?只是这孽障犯过太多,他还满心自以为是,一点不知,所以非罚不可。就说这次争斗是因一时为你激弄,负气闹僵,坟主人与他有何仇怨,何故用重手法将石人坟树残毁?狂做无知尚还可恕,行同盗贼,已犯了我门中第六条的大戒,如何可以宽容?再不按着家规处治,以后无法无天,不知还要造出多少罪恶!你所说皮衣的事,详情已告令师叔,归问自知。此事关系甚大,你切不可对江明泄露只字。此子至性过人,血气正盛,莫要因此误他。我自督我家规,与你无干。江明尚在前边等你,即速去吧!”
黑摩勒见丐仙言温容肃,另具威严,断臂丐已跪伏在地,不敢出声。知这类行罚不愿外人观看,只得谢罪拜辞,又向旁立诸丐一一为礼,作别自去。行时瞥见断臂丐固是面容惨厉,便旁立诸丐也懔有惧容,料定责罚不轻。自己总算面面部到,占了上风。交代已过,便不再计较,离却坟地,便即加急向前飞驰,走不多远,路侧闪出江明。
黑摩勒问起前情,才知江明不愿双方结怨,又不甘示弱,任黑摩勒向众丐卖弄,偷偷溜走,意欲往见对方为首诸人,相机排解,偏生路径不熟,断臂丐等聚处又极隐秘,连寻了好几处才得寻到。未见以前,窥听出阴阳脸便是丐仙大弟子邹阿洪,说话还通情理,便现身出去,报了自己和黑摩勒二人的来历姓名以及排解来意。因断臂丐狂妄固执不肯善罢,只得退回原地,不料黑摩勒已去。正待跟踪寻去,忽遇司空晓星同了魏良夫、钱新民二人走来,说是黑、江二人刚走,晓星即回,问知黑摩勒去往方岩乞丐散钱之事,相约偕来。
江明拜见晓星之后,便把前事用暗语略微禀告,并请出场解围。晓星答说:“无妨,我来便为此事。适听人说,丐仙吕瑄今日到此。黑摩勒固忒好胜自负,可是吕仙门下也是良莠不齐。那年虽曾清理了一次门户,只缘师徒情份大厚,害群之马终未去尽。他大弟子邹阿洪和最末的一个卞莫邪人算最好,余者多是瑜不掩暇。近年他已人道,决不会再似昔年护短。那断臂丐名叫范玉,最为强横凶狠,正该借此惩处一番。此人练就一条铁臂劈空掌,虽然厉害,黑摩勒内外功均有根底,天赋尤好,至多不胜,决无闪失,只管放心。等我寻到丐仙,再行同去好了。”说时,忽一少年花子如飞迎来,看见四人,先行礼拜,然后对晓星道:“家师刚到,现在前面松林相候。”晓星点头笑应“就去”,少年花子走后,笑对钱、魏二人道:“丐仙吕道友剑术高妙,得有青螺真传,久为同辈钦服。近年闻他假名赛韩康,来往六桥三竺之间,以卖卜卖药为名,积修外功,济世度人,端的占算如神,手到成春,二兄可愿同去相见么?”
二人近日已知晓星看似中年,实则年已百岁,闻言大喜道:“前听舜民二哥谈起,在西湖湖心亭遇一异人赛韩康,不料竟是此公。如蒙老前辈携带,得见仙颜,实是万幸,哪有不愿之理?”
晓星笑道:“我和吕道友虽非同门,但也算是殊途同归,尤其两辈师门渊源甚深。按说彼此均该早有成就,无如他以前性情过于孤做,又喜袒护徒弟,以致见罪于师长,遗命罚他重积十万外功,并还定有别的戒约,以致这多年来流转江湖,备历艰苦,不知何年才得圆满。我呢,自暴自弃,更是难言。想起前数十年各正派中仙侠辈出,何等盛概!自从异派消灭,前辈同门十九道成仙去,如今只我辈寥寥几人流落人间。真惭愧极了。”
老少四人且说且行,走不里许,刚转过一片树林,便听林内有人发话道:“司空兄许久不见,竟会在此相遇!人生聚散信无常呢。”晓星也哈哈大笑道:“这不早在你的算计中么?”说时,林内那人也走了出来。钱、魏二人和赛韩康丐仙吕瑄尚是初会,见是一个中年游方道士,穿着极为破旧,但是丰榘夷冲,精光内蕴,一望而知是个非常人物,不由肃然起敬,拜了下去。江明后辈,自无庸说。丐仙先将钱、魏二人扶住,只受了江明全礼,笑对晓星道,“你自己隐迹埋名惟恐不遑,却专给我饶舌,是何理也?”晓星道:“钱、魏二公通人雅士,与寻常俗幕不同,并对吕兄心仪已久,故此领来相见,江明更是你所愿见的人。难道这还有什么不对么?”吕瑄又指江明道:“前听陶道友说,此子根骨迥异恒流,今日一见果不虚言,如非只此了遗,须留他家一线,岂不是个大成道之器?乃翁神若有知,当亦可以瞑目无憾了。”
江明料晓星知道自家身世来历,适才见面,便想请问生父名讳,母姊因何隐姓埋名流亡江湖,仇人是谁。因有外人同行,未便启齿,只在心中盘算如何问法,一听丐仙语意,又想起姊姊托黑摩勒转询丐仙索还前借皮衣之言,分明此人又是父执至交,想了想实忍不住,正要开口,丐仙忽然叹道:“贤侄,你的心事我已尽知,无如此时不便明言,并且话说早了于你有害无益。听令师说,你颇读书明理,当知鸿毛泰山之别。此事关系太大,到了时候,不用问也自有人对你详言,此时间也决无人肯说。徒多思虑,何苦来呢?”
江明见心事被他道破,只不肯说,心愤父仇,虽然发急,一想事关重大,当着外人实有困难,只得暂时隐忍,少时有了空隙,再行请问,便没言语。丐仙随对晓星道:“孽徒狂谬无知,现在岩后坟地里与黑摩勒拼命,欲往责罚。离此不远,同往如何?”晓星因丐仙难得与外人见面,钱、魏二人均想一占休咎,又料双方争斗并无凶险,便令同往,好就便向丐仙请教。
老少五人且谈且行。当地相去后岩也有七八里路,有钱、魏二人同行、自走得要慢得多。行至中途,江明知黑摩勒对于敌人素来刁钻刻毒,有时直叫人看不下眼去,这次听丐仙口吻,断臂丐已受定责罚。他并不知丐仙会来撞上,万一只顾口头便宜,话不留神伤了对方师长,或是下手太辣,结局都难免于一同受过,便借出恭为名,由路侧野地里抄出前面,如飞往双方角斗的坟地里赶去,黑、范二人已到了不可开交了。江明隐身在左近树后,见黑摩勒一味戏耍敌人,说出来的话又尖酸又俏皮,举动更是滑稽可笑,最妙是只断臂丐一人难堪,旁观诸敌党一个也没伤着,对他反有赞许之意。知他胸有成竹,站好脚步,无什过分举动,心才略放。正想用什么法子现身示意,恰值双方追逐,绕林而驰,忙相好地势掩将过去,等黑摩勒跑近,突然闪出,匆匆告以丐仙就到,好使准备。先还想丐仙来还得片时,意欲多看一会再迎回去。不料他走不久,丐仙便把钱、魏二人所问的活答完,对晓星道:“岩后山路难行,钱、魏二公何必多此跋涉?可请在此稍待。我二人去发付完了他们再来如何?”
晓星便令钱、魏二人暂候,自和丐仙先去。数里之遥,剑侠一流自然晃眼即至。因二人还有要事相商,先在途中谈说,迟延些时,不然到得更快。江明见二人已到,不便再出相见,只得守在路上,先遇晓星说了几句,令等黑摩勒来,同往酒楼候命。
二人相见,各说经过,便向酒楼赶去。到了一看,除晓星和钱、魏二人外,还多着两个生人。黑摩勒认得内中一个是晓星好友、山东究州东叶沟隐居的老侠沈三楼,一个道装的是以前峨眉派剑仙陕西太白山积翠崖万里飞虹佟元奇最末收的一个弟子李镇川,和司空晓星算是同门师兄弟。此人和晓星一样,俱为世缘所累,又误犯了一点教规,受了公罚,致误仙业。晓星有时还在江湖上往来游行,一切委诸福缘,听其自然,虽仍修为不间,并不急求其成。李镇川却是不然,因自己昔年功亏一篑致误仙业,仍欲人定胜天,宁愿兵解,转劫重修均非所计,师父仙去以后,便隐居川东深山之中日夕虔修,准备按照师门心法重将大道练成,再出积修外功,重完仙业。
晓星和他已有数十年不曾见面,去年忽在苏州虎丘相遇。此时黑摩勒正随在侧,颇蒙奖许。后来问起他这数十年中虽然备历艰苦,可是成就也不负所期,二次出山,便为积修外功而来。黑摩勒见有这二人在座,便料定是师叔约来对付郭云璞、吕宪明两个华山派余孽的。提起李镇川去年见时曾许自己一口好剑,约定再见时相赠之言,好生欢喜,忙和江明上前礼拜。李、沈二人含笑唤起,问知江明是陶元曜的弟子,着实夸奖了几句。
晓星命在旁坐下,一同饮食。问起适才之事,黑摩勒一一说了。晓星便诫黑摩勒:“下次不可如此。虽然曲在对方,一则明知他是自己人,须看丐仙分上;二则任你多好天资,功夫尚不到家,不知对方深浅,冒昧动手,遇见能手,白白吃亏。吕师伯规条最严,你只顾逞这一时意气,可知罚的人难禁么?他和你斗,其罚还轻,最不该是无故毁人坟树石人,说好的,打上几百荆条还是便宜;说不好,身上便须留下记号,弄巧逐出门墙都说不定。别人徒子犯规,赶出门去拉倒,吕师伯却没那便宜的事,只一离他门户,便以仇敌相视,不特犯了他固无幸免,在外行为梢有不合,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绝无原恕。那厮虽然性气横暴,也是一条汉子,尤其他在云、贵南疆之中,极受当地爱戴畏服,以前吕师伯颇爱惜他。这次恰巧赶上北山之事,也许不加驱逐,却出一难题,命他将功折罪。你已应了查洪,必须期前先往,不可失约。此去如若相遇,务要想一方法解去前嫌。异日你难免有事南疆,也可多一大助,千万记住!”黑摩勒随口应了。
钱、魏二人原约晓星酒楼小酌,才转到正街上去,便与李、沈二侠相遇,知道晓星之友决非常人,请教姓名之后,意欲结识,约请同饮。晓星在虞家住了多日,与钱、魏二人本极投契,今日为他们引见丐仙,除却代问休咎外,本另具有一种打算,及见李、沈二侠又与二人不期而遇,又动前念,便代邀约。二侠见钱、魏二人气度端雅,不是俗流,也就应了。双方谈得甚是投缘。
魏良夫问知二侠初到,尚无住处,便请二侠到虞家后园下榻。二侠虽知尧民与晓星渊源,终觉他是富贵中人,素昧平生,还待推却,晓星力言:“尧民高义风雅,知我喜静,后园只有两名小童执役。除非事先约请,休说外人,就他本人和钱、魏二君也不常来寻晤。他又杜门却扫,门无车马,端的清静已极。此间虽也有山,不少岩洞,但多住有山民,四处人烟,寺观僧道更是俗恶,不似川、陕深山之中,山行野庙到处皆可栖息。住在这些地方,易惊俗人耳目。白雁峰何家虽可借住,一则相隔稍远,他父子门人又深知二兄来历,难免早晚求教,反无虞园清靖;二则丐仙今晚约定相会,另外还有两位老友要来,所约地点均在虞家。相隔北山之会已无多日,对方约有好几个异派余孽,不能不早为之备。为了行踪隐秘,和诸友便于相见,虞园下榻最好。”李、沈二侠见晓星如此说法,便不再坚持。钱、魏二人自是心喜。
会账起身,黑摩勒奉命前往北山去赴查洪之约,本想拉了江明同行,晓星说,“江明另外有事。”不令同往。只得罢了。晓星等老少六人自回虞园。黑摩勒便独自一人往金华北山赶去,路上忽然想起一娘母女说代向晓星致意,忘了告知,已然走出老远,不愿再翻回去。一想江明少时自会向晓星述说,也就罢了。艺高人胆大,也未去见虞、章诸人。到了金华,天已黄昏,本意想在一娘家中稍歇,吃饱再行入山,因晓星忽然改令当日赴约,话未带到,恐一娘询问,无以为答,不好意思、便没有去。自在山口市镇上吃了一饱,径自入山。因为人小机智,进山口时又值天阴微雨,一混便过。
自从山中连番出事,虽然山口加了防备,沿途多添了几处望楼,并无一人觉察。黑摩勒本打算按照客礼通名拜山,进山以后忽然心动,暗忖:陶师伯见面时说北山会斗期近,老花婆约有好些异派中的能手,命我和江明期前不可再去。司空叔与陶师伯虽还未见,老花婆的底细不会不知,怎与陶师伯的心意全然相反?尤其师叔平日总说我胆大,每次奉命出去,总是一再叮嘱、指示机宜,这次大敌当前,反似毫不经意神气,只说句“走”便令起身,大有任我便宜行事之意。自从师父坐化,多蒙师叔教诲提携,小小年纪居然在外称雄,此行正是绝好成名时机,岂可惜过?查洪虽是狂做卖老,人却豪爽,老花婆全家对他均极敬重。既有此人作东道,乐得前去,先窥探个仔细,再作道理。能顺利得手更好,如真遇上不妙,再回来也还不迟。
主意打定,因前听陈业说起,祝三立住在花家要路山谷岩洞之中,只是时常出游,在洞时少。他与老花婆是对头,平日孤身一人寄居虎口。近日敌人声势大盛,势必恃强相迫,万无见容之理。可是此老成名多年,如若见强避去,岂不弱了威望?真是去留两难。他和师父师叔俱都相识。恩师在日曾向司空师叔说起一娘母女被难失踪之事,并说她家出事以前得有一口仙剑,被一姓朱的恶贼盗去,如能得到,异日练剑不特可省不少工夫,还有好些妙用。访问了许多年,毫无线索可寻。难得一娘母女在此相遇。那姓朱的恰又喜欢装着叫花,以前常在两广路上做那独脚强盗,劫杀由外洋发财还家的海客,与广帮恶丐蔡乌龟等必通声气。现时广、浙两帮在此恶斗,此贼纵不参与,也可访问出一点踪迹。三立对于一娘母女亲如骨肉,花家情形更所深悉,正好寻他一路,就便赴问此剑下落。想到这里,益发不愿明着拜山,一路藏藏掩掩,避开沿途守望贼党耳目,往花家前面峡谷中跑去。
快要到达,遥望谷口外面山坡上又添了一座望楼,对面谷口更有四名手持器械的短衣壮汉分立防守,正在东张西望,谷口两面危崖壁立,谷径宽只及丈,照直径入,必被发觉,此外危崖高陡,无路可通。掩身树后窥伺了一会,正想不起用什么方法潜行入内,忽见坡上望楼中有人急呼“野烧”,一倡众和,上下两地防守的人纷纷哗噪,跟着沿途望楼号灯明灭,传递信号,乱成一片。
黑摩勒往侧一看,斜对谷口,相隔里许有一大片草塘,忽然起了野烧,势甚狂烈,晃眼之间便蔓延开来,左近俱是果园和稻场,草垛更多。那地方想是花家产业,火势一大,防守诸人愈加忙乱起来,虽还不曾跑远,俱都离了汛地,抢往坡上高处跑去。心方一动,猛瞥见谷口不远一株老杉树后,飞也似纵起一条小黑影,由末一个离开谷口的壮汉身侧往谷中窜去,其疾如箭,一晃不见,端的轻快已极,身材高矮与江明差不多,也似一个十四五岁的神气。因是突如其来,身法既快,谷口一带,月光被左近山崖所阻,防守人为防外敌惊觉,手灯均藏在暗处,光又闭了两面。
黑摩勒虽然生就一双神目,也未看清那少年貌相。想少年人能有这等好功夫的,除了自己、江明和彭谦的弟子童兴外,休说是见,连听都未听说过。适才师叔不令江明同来,分手时节江明面容似颇勉强,自己到时又在山口外吃饭歇息耽延了个把时辰,必是关心过度,恐己一人势孤,离开晓星,随即赶来,因谷口防守严密,在草塘里放了把野火,以便将人调开,暗人谷内,想到这里,忙贴崖壁暗处施展轻功,接连几纵便到谷口,乘虚追了进去。
由谷口起往里这前半段谷径颇直,两崖壁立如斩,决纵不上。黑摩勒念动即行,相去谷口不过半箭之地,只途中几个纵步的工夫,虽然起身稍后,无多耽延,又在月光之下,按说先追少年任跑多快,也无不见之理。虽知谷中静荡荡的,只听村内鸣钟之声杂着人语喧哗远远传来,并无先见少年踪迹。
知道红灯信号已然传到花家,正在齐人赶出救火,此去难免碰头,打算寻一僻静之处藏伏,等来人走过再说,于是一面留神前进,并查看那少年踪迹,一面寻觅藏处。脚程迅速,刚往前跑有里许,猛然想起,上次由此退出时,在崖上也有二处守望,正离前途不远,恐被发觉,便将身子贴向右壁暗处向前行进。正走之间,猛觉头上有物坠落,忙往当中一闪,落地一看,乃是一块蚕豆大小的干土。先意以为崖上自行松坠,未怎在意。略微观查,重又贴壁前行,走不十来步,忽又闻声息,避开一看,仍是同样大小一块干土,知道事无这巧,上下四顾,终无迹兆,故作不经意,暗中却留了神。
这次来得更快,才走两步,土块便由脑后打到,因已留神戒备,一听脑后有了声息,一面将头一偏让将过去,同时身也就势旋转,朝那来路查看。恰巧对方见他灵巧,两三次不曾打中,发了一块,跟着又发第二块。黑摩勒这回改了方法,躲时自己旋转向后,第二块土又是迎面打下,自然更不会中。同时目光到处,早瞥见崖腰暗伏着一条小黑影,知道先前料错,江明为人忠厚,决不会赶来和自己开玩笑。因对方一再戏弄,好似有心称量自己一般,未免有气。此来只赴约,事前顺便窥探,并无一定用意。反正无事,仓猝不暇寻思,径向回路追去。
那人伏处并不甚高,离地只四五丈,自地三丈以上满是多年老藤,南方地暖,虽届秋深,枝叶依然密茂,并未凋落。那人身形小巧,隐在藤蔓之中,又是背光的一面。黑摩勒入谷时,见崖壁削立,只高处偶然有些突出来的石块,余者均无法驻足,只管留意高处,致被隐过,不曾发现。追到跟前,想起这人身形甚小,定是适见少年无疑,所发全是土块,并非暗器,准头虽好,并未用力。看他人谷行径,分明花家敌人。许看出自己是他同道,有什话要说,特意引将回来,彼此联合下手,也未可知。念头一转,气便平了好些。细看那黑影藏伏得更是绝妙,衣服想是黑色,全身俱被藤蔓枝叶所掩,只两眼依约可以辨认。如非先时见他手动,认准地方和那一双放光的眸子,便自己这双天生神目,也未必能够看出。因已追到跟前,仍伏原处未动,越知所料不差。敌意一混,不愿再往前追迫,耳听村中去路,钟声呐喊渐近,敌人守望密迩,大声问答易被觉察,便将脚步停住,仰面朝上想打手势,叫那少年下来,相见叙谈。不料手才举起,上面接连又是三四块干上当头打下,不由二次气往上撞,心想这厮虽非敌党,照这行径,明是卖弄他的轻身功夫,自恃居高临下占了上风,一再引逗戏侮,欺人太甚!难道这一点高还能把谁难住?管你是什来路,且先把你抓下地来,叫你识见识见再说。
主意打好,暗中把劲提足,一面仍假装作打手势,叫少年下来,倏地双足点地,一个垫步,飞身往上纵去。眼看纵到,正待施展师传飞鹰手法向藤蔓中少年抓去,不料对方竟和壁虎一般,藤枝微动,黑摩勒一闪,便向斜刺里游窜过去,身法轻灵已极。黑摩勒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跳,双手一齐抓去,正抓在老藤上面,只得和少年一样,暂且附身藤上。心正有疑。忽听左侧有一童音低语道:“请不要动,敌人来了。”
黑摩勒何等机警,闻言不愿再和少年追逐,忙把身形稳住,偏头向来去两路注视时,只见明月在天,秋风萧萧,除在近崖上有一处望楼的号灯仍在闪动外,不特敌人踪迹不见,连适才钟声呐喊俱似静止。心气少年诈语,头往右侧一偏,仍待跟踪追去,又听左侧低语道:“我们惧是同道,尊兄不可误会。我知敌人必来,不论前进后退俱要相遇,只这里最好。内有两个会妖法的,我们决非对手,等他过了再进去多好。”
黑摩勒才知少年用土块引己上来潜伏,乃是好意,并非有心戏弄,再偏头外望,敌仍未至,低问:“尊兄何人?”少年道:“敌人即至,无暇多言,少时再当奉告。”忽又急唤“噤声”,二人语声才住,黑摩勒便听谷里面有了破空飞行之声,跟着两三道青黄光华,疾如闪电,循着谷径,由二人伏处的上空急飞过去。遥闻喊声又起,谷口外喊声也越喧哗。知道里面还有人来,便不再言动。候有片刻工夫,果然又有一伙人,各持器械,由脚底下急驰而过,往谷口外跑去。耳听左侧低声唤“下”,连忙纵落,少年也同时到地。
月光照处,只见那少年身材年纪均和江明伯仲之间,面上神情却要老练得多,不似自己和江明童心未退,举止轻率,貌相也极英秀,是个美少年,只看去十分眼熟,初似以前曾经见过,并还不止一次,仔细寻思这几年所见同辈少年,并无此人。自己目力既强,记性尤佳,决不至于忘记,何况年纪这轻,本领这大,以前如真遇上,惺惺相惜,必和江明一样订交,万万不会放过,怎会一点影子都想不起来?
心正寻思,少年已先开口道:“尊兄恕我冒昧,你这好武功和这身材装束,可就是近年跟随司空晓星老前辈的黑摩勒?”黑摩勒知道自己近年常在外走动,江湖上已有了点名声。少年因己黑衣面具与传说相似,看出行藏,不足为异。晓星形迹姓名和陶元暇外人只知他萧隐君的假名一样,江湖上传闻异词,以隐名侠士呼之的居多,知道真实姓名的真没几个,此人年纪至多十六七岁,如何知道?便问:“尊姓大名,如何得知家师叔与小弟行藏?”少年笑道:“我名存周,家师姓祖。小弟命生不辰,幼遭孤露,蒙家师恩养,现从师姓。司空前辈乃师门至交,常听说起黑兄为人本领,适见形貌身法,无不与平日所闻符合,妄自揣度,果然幸会。我已来过两次,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前面不远崖壁老松后面,有一崖洞甚是幽静,昨晚便在洞中下榻,日间还有两位老前辈约定今晚在彼相会,许已先到。花家因知事情越闹越大,从前夜起,沿途连添了几处守望,今早还在谷口对面山坡上新设一座望楼,隔着山脚那片树林遥望谷口。虽然监防甚紧,那些守望人都是江湖上的蠢货,我们仍可任意出入。午后谷口又添了把守,要拦我们,自是无用,要想混进却非容易。一被警觉,各望楼上一起信号,敌党全都警觉起出,未免讨厌。我知斜对谷口那片果园山田,还有一处牧场,俱是花家新置的好产业,只得给他放上一把野火,将人调开谷口,先混进来再说。这类火他们自然一望而知是人放的,定必一面救火,一面搜索奸细。凭真本领也不怕他,内中偏有两个会剑术的妖人,不是可以力敌,刚想伏崖暂避,便见黑兄赶来。恐与妖人相遇,又不便高声相唤,一再冒犯,望勿见怪。”
黑摩勒谦谢了两包,边说边走,不觉赶到。黑摩勒一看,崖壁老松与陈业所说祝三立所居崖洞相似,正是自己打算去的所在,耳旁忽听低喝“噤声”,未及回望,同时眼前一暗,身已离地而起。因那势子大急,一点没有看清,误以为祖存周故意卖弄本领,就算是你发觉敌人快到,凭自己也不是纵避不开,何须这等虚张声势?未免心中有气,刚一用力,又听耳旁低喝:“不可妄动!妖人来了。”方听出口音不似,对方手法也觉甚熟,自己踏在实地,目光到处,面前站定两个老者,一个正是那日暗随查洪窥探敌党动静所遇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另一老者却未见过。立处正是崖洞外磐石矮松之下。因二老俱在摆手示意,偏头外望,祖存周也到了上面,本朝自己打手势,忽然一眼看到洞内,面上顿现惊异之色,迈步往里便走。因见二老似要自己回避,便也随同走入。一看洞并不大,靠壁榻上,卧着一个白衣少年,面容苍白,双目紧闭,身上盖着两床厚被。榻前小木几上点有一盏油灯。壁角小炉上熬着汤药。榻上下均有汤药痕迹,好似少年身受重伤刚经过施治情景。
存周神气十分愁急,直奔榻前,朝着少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少年两眼忽睁,看见黑摩勒,面上微现喜色,说了句:“这算什么!”意欲挣起,吃存周双手按住,低声说道:“师兄保重,黑兄自己人,以后常见,不必忙这一时,仍请安卧养神吧。”少年好似伤势不轻,口虽说着硬话,吃存周一劝阻,也就卧倒。
黑摩勒听存周如此说法,不便再近前去惊扰,正在盘算二人来历,洞口二老忽然走进,知道另一老者既与马玄子同道,当然也是前辈高人,忙即拜倒行礼。未等请问,马玄子已先指那老者说道:“这也是你司空叔的好友,新由褒斜应约赶来,相助剪除妖孽,陕西太白山积翠崖铁行脚寇老前辈。”黑摩勒已然施礼起立,一听那老者姓寇,又是晓星好友,新自褒斜赶来,知是关中剑侠名宿寇公遐,早年隐居终南,自从峨眉派前辈剑仙万里飞虹佟元奇仙去,便迁居在太白山绝顶积翠崖洞府以内,不时往来褒城、汉中一带,隐迹风尘,专在故乡行道济世。恩师在日,因功果将完,行即化去,不及传授飞剑,曾有引进自己到此老门下之意。嗣闻人言,此老近已声言不收徒弟,才令先随司空叔在外历练,先积外功,静俟机缘遇合,不料在此相遇。拜师虽然难望,倒是此老剑术深得峨眉、昆仑两派之秘,性质豪爽,最喜奖励后进,只要心地纯良没有恶行,向他虚心求教,端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番巧值,怎么也能得到好些益处,好生喜慰,重又拜倒下去。
寇公遐伸手扶起笑道:“你便是黑摩勒么?我和令师自古陈仓一别十余年,他归正果,想不到他在临去的短短十来年中,居然找到你这好资质的徒弟来作传人,真乃可喜之事。”黑摩勒乘机请求教诲,马玄子在旁接道:“听晓星说,他师父起初本想令他转拜在你门下,嗣听你已决意不再收徒,方始中止。你既赏识他,何妨进而教之呢?”公逻道:“徒弟我已不愿收了,遇上好资质的后辈,仍是心喜。其实晓星也是名手,无须多事。既如此说,且等事完之后,我再想法给他一点好处吧。”
黑摩勒忙即叩谢不迭。马玄子便同祖存周往伤人榻前走去。公遐又道:“你新拜的老愉儿葛鹰,他本是要带你回去的,吃人用话一激,也来参与北山之会。因你和他前日分手便没再见,日间往虞家寻找,得知你已来此,想是放心不下,尾随下来。适在谷口外无心相遇。他以前在关中做贼,和我是偷出来的交情。这厮老不收心,实没出息,但他偷法极妙,实是偷儿中第一流的高手。顺便烦他去办件事,我看他答应时勉强,也许年老胆小,怕被本家捉住,坏了他多年贼名声。你虽是他徒弟,也许青出于蓝。意欲命你也去办这件事,以防万一老偷儿害怕、临阵逃时,你好接着再上,免得落空,误了我事。”
黑摩勒方想起,连日只顾忙于北山之事,竟忘了去看葛师。正听此老口吻滑稽,猛觉壁角风生,灯光影里有几点黑影分向公逻和自己打来。黑摩勒只管屡经大敌,耳目灵警,出于天赋,一则洞中均是自己人,万无敌人埋伏之理,二则地势厌小,暗器是在挨近病榻的洞顶壁角间发出,相隔大近,做梦也未想到,骤不及防,肩膀早着了一下,只不甚痛。心中愤怒,脚一点刚要迎敌,同时近面微风飒然,眼前一花,灯光摇曳中,人影已自飞落,公逻也哈哈大笑起来。
目光到处,看出来人正是日前新拜的师父七指神偷葛鹰,正朝公遐笑骂道:“我叫你这老怪物尝尝这老偷儿的厉害!”公逻笑道:“唔,你这点鬼门道怎骗得了我?适才进洞,早看出你鬼头鬼脑在洞角上面趴伏着了,不然还不骂你呢!要送我吃,送点好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偷了几个烂枣子来,却当作宝贝现世,看着都叫人恶心。”说时,手心里托着三枚小枣。说完便扔向洞外。葛鹰也笑说道:“你老不要脸!从分手不久,我去花家转了转出来,便跟在你和老马的后头,你两个一点也没察觉。直到你们把人救来此地,上来之后,你们就下崖去把我那孽徒抓上来。那一晃眼的工夫,我便乘虚而入。他们小孩不说,你两个人还是名驰西北的剑仙啦,又从你们耳朵旁边闪过,都没觉出。就算你们明知不说,和我耍赖吧,凭你这大本领的人,一个正把你恭维上天的后辈站在面前都看顾不到,由他被人打中。这是我闹着玩,要真是敌人的暗器呢?就不死也带点伤。你这台怎么坍法?单把自己挨的接去有什么狠处?”
公遐笑道:“你自打你徒弟,与我何干?有本事把说的话做到了,再说别的,才佩服你是贼精呢。”说时,马玄子已反身走过道:“老葛,不是我偏向寇兄,你实地只会鬼鬼祟祟,遇上真事就没了主意。难为你收这好徒弟,看起来,你还真没他胆大呢。”葛鹰道:“老马不用激,我答应这事乃是自出心愿,也不是你两个激出来的。这反回来,不过叫你们先看看我的颜色,行与不行,天亮前在这里见。老夫走了!”黑摩勒和祖存周一听要走,忙抢着上前行礼。葛鹰指着黑摩勒说了句:“没出息的东西!”身形一晃已到洞外,往下便纵。
二人追出一看,正赶上一伙敌人由谷口如飞跑来,眼看就由脚底驰过,葛鹰已是纵落,方料两下必要撞上,晃眼来人便由崖下相继驰过。为首三人步履如飞,看那身法,明是敌方健者,竟未觉察崖上有人纵落。等末一人走过,黑、祖二人才见崖腰上有一黑影飞落,正在那人身后,尾随着同往村中驰去。照适才下纵之势,离崖已有丈许,不知怎会纵到中间却附身崖上?敌人还说是跑急心粗,不曾留意。上面二人明明眼见葛鹰纵下,耳目又极灵敏,也竟会连点藤枝蔓叶之声俱未听出。
黑摩勒正和存周相顾惊佩间,忽听寇公遇道:“你师父去盗妖道法宝,你还不与他接应去?”猛想起师父行时之言似有用意,回视崖下,师父尾随敌人身后已然走远,连榻上少年姓名都未及向存周问询,匆匆纵落,到了崖下,才想起忘问公遇,师父所盗是何人的法宝。本想回问,又恐马、寇诸人笑他年少粗心,疏忽浮躁。再一想到,有金眼神猬查洪作东道主人,对方妖道不是吕宪明便是郭云璞,只须细心,不愁查看不出端倪。真要不行,也可向查洪探询,何况师父又在前面,只一追上,即知就里,便不再回问,脚底一加劲,便朝前面赶去。
黑摩勒刚进到谷中拐角之处,望见前行诸人身影,遥听破空之声起自身后,知二妖道已然救火回转,恐被赶来看破,恰巧右壁暗处有一凹洞,忙往里一闪。再往回望时,只见先前两道青黄光华,疾如流星,已由谷口飞来,晃眼临近崖穴上空,看神气仍和先前一样照直回飞,并无下落之意。眼看飞过,忽由对面崖顶飞起两道白光,长虹飞射,朝着对面青黄光华拦截上去,立即斗将起来。青黄白三色四道光华龙飞电舞,上下搏击,精光焕彩,照耀岩谷,势甚惊人。暗忖:“寇、马二人尚在洞内,并还有一受伤病人,怎会无故与敌人争斗?剑光又起自对面,莫非另还约有能手来此?”
方自寻思,微闻双方呼叱之声倏地分散,青黄光华仍往谷中飞行,那两道白光却越崖飞去,并未向崖洞中飞落,又似与寇、马二人不是一路。方自惊奇,晃眼青黄光已由头上飞过,向谷里面飞去。师父正尾随敌人入内,难免遇上,忙又加急赶去。前行敌人脚程俱快,这一停顿耽延,业已走远,一直追进花家村口,一个也未赶上。仗着身灵胆大,掩向傍崖大树后定睛往前一看,花家对面广场上的擂台已然建造停当,离地高约丈许,正中、左、右三面均有看台,地方几占全场大半,约有四亩方圆,看台上有不少人在那里安排桌凳,上下往来,甚为忙碌。苗秀在旁指挥监督,呼来叱去,神态颇骄。暗骂:“小贼不要张狂,到日我先要你好看!”窥伺了一阵,台上人语嘈杂,只听人问答,说:“谷外稻场上野火是外来人放的,本来连草垛带果园都要烧光,多亏二位真人赶去,施展神通将火救灭。”并未提说有人混进之事。
久候无趣,有心深入花家后园窥探,无如场上灯月交辉,敌人耳目太多,中间非经过一段月亮地无法入门,连伏处都须格外留心,稍一疏忽必被发觉。众目之下怎能飞渡?心想师父神偷之名果不虚传,在这多双眼睛中间居然闯过,所尾随的并且还是对方能手,竟会一点也不曾觉察。
光阴易过,不觉挨了个把时辰。正打主意,花家门内忽然走出三人,内中一人正是师父七指神偷葛鹰。虽未说话,看来好似一路朋友。再细查看,另二人的脚步功夫并未到家,神情也颇粗野。暗忖:师父眼高于顶,怎会与这类人物做了朋友?进来未经通报接引,突然出现,对方也未生疑。方自奇怪,三人走到一路,一伙扎灯彩的已近面前。葛鹰好似有趣,停住看了一看,另二人仍是前行,苗秀偶一回顾,忙迎上去,相对说了几句,没有听真。二人说完了话便自回身,似要往花家隔壁一家走去,走过那伙扎灯彩的面前,葛鹰忽然赶上,朝二人说了两句,二人便把脚步放慢。葛鹰随朝自己奔来,到了面前撩了撩衣,低喝:“避开正面,在我前头走!不许说话!放大方些。”
黑摩勒何等机智,闻言知有缘故。一看苗秀,正偏过身去。由黑影中轻轻一纵,便到了葛鹰身前。始而葛鹰紧贴黑摩勒身后,等快将那两人赶上,才笑道:“二位受等。”声音不甚大,苗秀恰可听见,也未作理会。等人闻声回顾答话,已快走到门口。
葛鹰忽指那门,朝黑摩勒低喝道:“郭真人住在花园西边竹林内,怕服侍人少,叫你去伺候,还不快走!要我打你这小狗么?”黑摩勒猛然醒悟,料定师父和那两人并不相识,全仗随机应变,朝双方蒙混,并将自己引进,告以妖道下落。闻言微应一声,便往门内跑去。不料才进门待要西拐,迎面走来两人,以前来过,恐被识破,立生急智,装着和葛鹰怄气,未见来人,重又回身朝外,遥指葛鹰骂道:“村主不过叫你传话,没教你这老不死的管我,你只敢打试试!”说完,葛鹰同那二人也是走进,瞥见黑摩勒朝外指点,意似大怒,喝骂:“小狗敢强!”追去要打。黑摩勒一害怕,回身便逃,脚一绊滑倒在地,跌了一跤,回顾葛鹰追上,爬起身来,慌慌张张顺西边碎石小径往里跑去。葛鹰没追上人,几乎滑了一下,累得喘嘘嘘,咒骂不休,引得旁观四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后出二人与前二人本俱相识,峪微点头便自分手。葛鹰偏头愉觑,后二人出门往左,所去不是广场搭台之所,便没理他,只朝前二人说道:“想我当年也曾在江湖上混过些年,不该五十岁没到就洗手将功夫丢下。偏我老头子脾气又古怪,有钱不爱置产业,专好讲究房子,将银子埋在床底下,打算过一辈子快活日子,哪知道七八十岁上,一把天火烧个精光,心想银子总该在地下埋着,由火里掘开一看,只变了一千多坛白水。有人说花四姑贪图我的银子,火是她放的。银子被她用搬运法盗走,换了白水。当时气迷了心,好在我孤老头子只一个人,以前虽有好多贼子贼孙,多因招我生气,被我一把把他掐死,如今还剩凡个在外头现世,不敢见我的面。眼看断了贼根,全都绝种,没什么牵挂,我一赌气把水泼掉,把一千八百多个空坛于卖了三十六个制钱,赶到此地来寻花四姑拼命。等到见面,我的理说人家不过,我没法拼命,回又回不去,她还说是好心,要留我在此养老。我几百万银子被她盗去,末了落个吃人家,还得承情,每日上不上下不下的受小孩支使,今天连这小鬼都来欺我,你说气人不气?”
这两人原是江湖上的惯贼,一名黄小山,一名裘全,俱都家传贼功。只为女铁丐花四姑未成名时,受过她上辈的好处,此番听说花四姑约集广、浙丐帮讲理摆擂,不远千里赶来助威。花囚姑问起二人近在西北诸省连受人欺,最近一次遇见天山大侠狄梁公之侄狄遁,几乎送命,心想复仇,又怕斗人家不过;恰好华山派余孽郭、吕二妖道在彼,二人身边又带有两件希见珍宝,便劝二人以此为蛰,拜在妖道门下。
妖道见二人饶有机智,又重主人情面,便收下来。二人当晚原本随众救火,吃葛鹰暗中追了下来,由谈话中听出二人根底。仗着胆大机智,一直尾随,混入花家,觅地藏起。等二人见了花四姑,吃完残席要走,花四姑命他们传话苗秀,在正面古室上多添两处灯彩,葛鹰瞥见二人走过,便装着花家闲住的江湖佬,随同走出。到了外面,故意看人扎彩,等二人说完话要往花园去见妖道,因在里面听人说起妖道当晚新由正宅移入后园竹林之中,估量二贼还没去过,又装着苗秀命去引路的人赶前引道。
连日花家来了不少外客,除却几个首脑外,虽然每人各有一个铜环扣在衣带上,为分别敌友标记,葛鹰一则举止从容,二则所经均非出入路口,又与二贼同出,这一来,苗秀误以为是二贼一路,二贼又误当作主人所差,不但蒙混过去,还把黑摩勒也带入了重地。
二贼园中本是来过,先没看得起葛鹰,连姓名也未问,及至同进园去,越听所说的话越觉离奇,以为年老糊涂,说的是疯话,心只好笑,仍未想到别的。二贼园中路径虽然不熟,昨日却曾到过,依稀记得,只顾听说疯话有趣,不觉走出老远,见路越冷僻,这几日花家延待远方赴会宾客,凡名望大本领高的,多在正宅和花园中居住,到处灯彩辉煌,独这经行之地,因是园中林木多处,后面便是危崖绝壁,地最隐僻,向无人行,以前连番出事,花四姑疑心有人由后崖上下,在崖顶设了一处守望。自郭、吕二妖道来,说是“无须,如真有人敢来,无论跑得多快,凭自己飞剑立刻追上,决跑不脱。留人守望,上下艰难,反易受敌人劫持。”花四姑已命撤去。月光为危崖所挡,只疏落落两三盏红灯掩映昏林之间,甚是幽僻。二贼不禁生疑,问道:“老人家,我听说二位仙师就在园西竹林以内,昨日我二人还曾走过,怎领到这里来了?”葛鹰把眼一瞪道:“要知道,我还不领你们来呢!少说话,前边就到你们的好地头了。”二贼竟未听出言中之意,觉着暗影中对方目光极强,不似寻常人物,猛想起来时当他是在花家吃闲饭供奔走的旧日伙计,没怎看得起,只觉貌相奇怪,未及深谈,他便说起疯话。一直忘了问他名姓。苗老三既令引路,这里也是竹林,也许真个师父住在后面竹林深处,常人决无这一双亮眼。老年人多喜诙谐,莫要轻慢了他。
裘全首先问道:“来时荒疏,还忘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呢。”说时,葛鹰已然立定,答道:“你问我么?我老头子姓要,名叫贼命。起初贼子贼孙甚多,只可惜都快要被我绝种了。适才你没听我说,是贼遇上我,都要掐死么?不过我近来年老眼花,一些大小毛贼、贼子贼孙,见了面全认不甚真切了,因此常受子孙的骗,明明遇上,偏被滑脱。事后后悔,再找他们就不容易了。你适才忘了问我是谁,我也忘问你们是我贼子贼孙不?快点告诉我,好打主意,是掐死,还是送你们到地头去?”
可笑二贼死到临头,仍不自知,只当老头疯汉,虽觉说话无礼,仍没觉出是凶星照命,越听越有气。黄小山忍不住怒问道:“老人家,你就是位老前辈,也应明说姓名,受人尊敬,怎说话这等颠三倒四?幸是在主人家内,如在外面无心相遇,不知底细,岂不伤了和气,彼此难堪?”
裘全疑思较深,一面暗中查听,口中仍在谦问:“老人家休得玩笑,请道其详。”葛鹰全都不睬,依旧自言自语道:“贼遇见我,照例支吾,不说实活无足为奇。我老头子上当太多,也被你们蒙骗怕了。这个不难,贼身上多有贼味,是贼不是,一闻就闻出来。”说时双手齐伸,朝二贼脸上摸了一把。二贼见他如此戏耍,便真是主家中请来的江湖老前辈也是不该,不由大怒,刚喝:“老匹夫!意欲何为?”葛鹰笑道:“我闻出贼味来了。等我把你两个掐死,省得现世!”话到手到,身法真个快极。二贼觉出不妙,方欲动手,葛鹰那只蒲扇不差仿佛的七指怪手,早就一摸之势,随着身形微晃,到了二人颈间,一手一个,一把抓住咽喉,往两边一翻。二贼手也格向葛鹰臂上,觉着刚硬如铁,疼痛非常,一点没有格动,心中一害怕,待要往后纵退,哪还来得及?连第二句话也未顾得说出,当时咽喉被勒奇紧,气管闭塞,眼珠往上一翻,闭过气去。
葛鹰更是手狠,将人翻倒,且不摔落,双手用力一扭一撅,二贼颈骨便被扭断,死于非命。随将二贼所佩铜牌,连囊中金银一齐搜出,入了腰包,把尸首拖向林中隐僻之处。出林侧耳一听,园中静静的,只各宾馆笑语之声不时随风吹到,估量黑摩勒踪迹尚未被人觉察。刚要往吕、郭二妖道所居宾馆赶去,猛想起二贼尸首大可利用,重又回向藏尸之处一看,二贼中裘全身子比较瘦小,忙把二人腰带解下,身子团成一圈,用带扎好,仍放原处,藏起备用。再把黄小山也做一圈扎起,收口之处打上活结,由身畔取出一根长索,系上一头,提起跑出林去。在崖前黑影里寻了一株大柏树,援将上去,把尸首吊在高枝之上,另取松香引火之物涂在左近枝叶上面,这才飞身纵落,往园西竹林跑去。
花家园林广大,傍崖修设,横宽直浅,一多半俱是竹林果园,所有亭台房舍,十九在近门一带。葛鹰知道近日来客甚多,所有房舍均改作了客馆,因在夜间,又值宴请外客三五成群,邀了同伴各回房去聚谈作乐,休看进门时未遇什么人,实则人数不少。尤其是在园中下榻的,都是江湖上有点名头的人物,一被看出破绽便难脱身,何况还有两个精通剑术邪法的妖道在内,尽管本领高强,软硬功夫俱臻绝顶,依然全神贯注,不敢大意。一到前面有人迹往来之处,便舍了平地,纵上房去,一路鹤行鹭伏,上下纵落,赶到妖道所居竹林以内,中间经过好几处外客聚居之所,连遇见两次江湖好手,均仗身轻胆大,长于临机应变,避将过去,没被发觉。
初意来时天色尚早,下手不便,又料定寇、马二老侠当面故意激将,自己去后,必要命人尾随接应。行时又示意黑摩勒,使其跟来。自己怎么都无妨,就使踪迹败露被妖道擒住,事后也能脱身。只是花家几道口子防御严密,外人难于通过,少时盗宝成功,敌人发觉如早,追出搜索,随来接应的人便难飞越。虽然本心是想爱徒历练,故意要他犯险,暗中仍须为他准备,使到危急之际可以脱身。先混入花家探了一些虚实,正要暗入后园,遇见好些敌人党徒衣带上均带有一枚铜环,以作标记,灵机立动,正赶二贼走过,乘机诓入前园杀死,将环取下,打算寻到随来的人各给一枚。及到竹林一看,妖道住处乃是一座搂房,约有七间宽广,三面竹林环绕,前面临着一个大池塘。地颇平旷,左边还堆有一座四五丈高的假山,山顶有一六角亭子,地势甚巧,外望只是一片竹林,看不出里面景物。来路正当楼的前侧面,因见楼内灯光明亮,笑语喧哗,内中还夹着妇女浪笑之声。估量这伙妖道淫贼弄了些妇女正在作乐,此时还难下手,便在楼房周围转了一转,将地形和出入道路先行选好,回到竹林深处,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静待时机。忽又想起爱徒黑摩勒,自进后园便没见出现,敌人方面也无什么动静。他年小胆大,性情又急,如见无法下手,必要寻找自己,怎会踪迹全无?还有寇、马二老侠派来接应的人也未相遇,于理不合,好生奇怪。
等了片刻,耳听楼内笙歌细细,越发热闹,随又见三五下人往假山亭上搬运桌椅,铺排酒宴。潜踪绕过去伏身探听,才知当日来了几个女贼,貌相妖淫,在席间被郭、吕二妖道勾搭上,席散同来后园相聚。这伙人花家俱视若上宾,由苗秀之兄苗成长日陪伴,看出妖道当晚格外高兴,女贼们又正请他试演飞剑,在旁凑趣,特地命人在山亭摆下一桌酒席,由诸女贼作陪,请妖道赏月饮酒,当筵演习飞剑。同时并探知二妖道都住在上层楼内。郭云璞住的两间正与假山相对,两下有什动作都可看见,暗忖:本来我早等得不耐烦,想要乘乱下手,越在你眼光所及之地越容易偷窃,实是再好没有。算计席已摆定,妖道等即往亭上,这伙人目力都好,不能似此鬼混。忙由山侧绕向楼后一看,见后楼门窗恰有一扇虚掩未闭,因是园中赏景所在,前后门窗甚多,甚是宏敞。
这时下人报说:“酒筵已备。”苗成正向妖道等延请入席。下面又是一个大敞厅,主客下人共有二十余人,前后楼厅门窗洞启,耳目甚众,相去咫尺。
葛鹰是由楼右绕来,如欲纵往楼上,必自后厅正面走过,休说极易被人发现,况这伙敌人差不多俱是能手,吕、郭二妖道更精邪法飞剑,微一举手立即被擒,任有一身多好的真功夫也非其敌。倘由最后面竹林之内绕越,危险虽然稍减,但时候来不及,容俟绕到妖道居楼之下,敌人已早入席落座,二三十对眼睛,倒有一多半对着那两间楼房的。拨开后窗进去,休说是看,便听也被听出。
葛鹰老谋深算,知道只有乘着敌人出厅上到假山这瞬息之间上楼下手,看似危险异常,实则有隙可乘。否则少时不是不能下手,一则须俟妖道席散,同了女贼回房淫乐,熟睡之际,为时大久,不耐久候。并且妖道女贼俱都耳目灵警,所有仇敌又都回到楼上,彼此不过一墙之隔,稍一盘算不到,弄巧成拙,似易实难。想了想,决计冒险行事。本来想乘敌人一齐转身外走之际,侧身混过正门,施展轻功,上楼下手,哪知内有二贼格外谦恭,吕、郭二妖道已经外走,还在互相推让不休。苗成侧身相待,三人倒有两个面向着后厅门。再若迟延,妖道等上了山亭,即使混过正面纵上楼去,对亭有人,也不敢推窗而入。心正暗中怒骂:该死狗贼!敢误贼祖宗的事,我认得你!等过两日比擂时,我不把你生劈了才怪!正自愤恨无计,待要冷不防用极快身法飞越过去,忽听亭上有人急喊:“诸位快看!那是什么?”厅中诸人闻声立即追出。
葛鹰更不怠慢,只一纵便到了妖道所居楼上,攀着窗栏,隔窗缝偷觑对面山亭,亭中诸人俱朝后崖凝望,齐说“怪事”。越发心喜,忙即推窗而入,身贴墙壁四下一寻,便将寇、马二老侠所说的法宝寻到。见床前还挂有一个小革囊,因知妖法厉害,先将带去的一道灵符向上照了一照,然后轻轻一同摘下,藏向胸前。掩向前窗后往外偷觑,原来后崖树林梢上起火,火光影里似有一人在内手舞足蹈。一想那地方正是适才悬放贼尸之地,火中人影定是所悬贼尸无疑,只不知那悬人的绳索何以火烧不断,料是后来接应之人看出敌党耳目大众,彻夜淫乐,恐自己无法下手,特意放火调虎离山。弄巧来的还是两人,一人放火,一人乘机来此盗宝。耳听楼下众声喧哗。内中有人正在提议,说:“火中如何会有人在内,必是敌人用什么障眼法儿闹鬼!现看号灯,虽有人前往查看,只恐无济干事,还是二位真人辛苦一趟,以免敌人乘机逃脱。”暗忖:妖道知道他那法宝外人不能盗走,又当花家防御严密,自己又未远离此楼,耳目众多,外人混不进来,稍有动静,立即觉察。没想到强中还有强中手!东西又多又重,不愿随身携带,就走也未必来取。那革囊是他随身携带之物,如往救火搜敌,必要回楼来取,难免撞上。
忙由原后窗户退出,将窗掩好,纵身下楼,刚要跑出,一想这样走不好,妖道飞行迅速,此时回来警觉,定被追上。心念一动,便即停住。不但不走,反往前楼假山后掩将过去。恰好假山前后洞穴甚多,均可容人穿行。乘着众人俱在议论纷纷目注后崖之际,由后面寻一洞穴,钻将进去一看,山腹虽是空的,里面尽是些低狭的洞径,最宽处不过丈许,高仅容人,好似当初砌出这些洞径,专为幼童捉迷藏用的。有的地方休说大人,连半大的幼童都难通行。自来无人走进,到处蛛网密张,虫豸伏窜,霉湿之气刺鼻。细查形势,占地不过亩许,却是通体玲珑空透,山石嗟峨,共有一二十条洞径,往复循环,高低错落,曲折异常。白天光景俱极黑暗,况在深夜,生人决摸不着门径,出入两难。他仗着多年练就神目,心思灵巧,略一观察,便悟出当初堆砌山径人的匠心。暗忖:这地方真个绝好藏身之地,有这些螺蛳形的山径石窍,便有人疑心,持火人搜,也发现自己不了。忙把四外出路相度清楚,在靠近前面半中腰上,寻了一个仅能容得下三四岁幼童的小洞,用缩骨法将身子缩小,钻了进去,隐身穴口,安心朝外偷觑。
见吕、郭二妖道正要说“走”,忽然跑来一人,报称:“后崖火已救熄,树梢火光中人乃是一具死尸,面皮已被人整个揭去,身着衣服,已被烧毁,皮肉也是烧焦,看神气好似经人杀死。再用一根细铁链吊在树梢之上,涂洒松香等物,再放的火。因那死尸面上血污狼藉,衣履皆焚,认不出是什人。先当敌人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连用号灯信号沿途查询,直到山口均无可疑之迹,各路口也未见有一个生人影迹、全村各处也未出什事故。因主人内行,知道日期将近,敌人难免来此扰闹,防备周密。遇上这类事故,救火御敌均有专人。是要紧所在,不但不离开人,反倒加了戒备。敌人计未用上,人没调开,无法下手,又知二位仙长在此,见我们遇变丝毫不乱,恐弄巧成拙,赶急逃走也说不定。但那死尸必是自己人无疑。园中贵客俱是能手,敌人如若动手,不会无人觉察。如由外面弄来,抬着一个死尸连过许多出入要路,飞越好些屋宇园林,也是办不到的事。三相公和诸位英雄断定是园里服侍客人的佃工下人、花匠之类,现已命人满园查看死人是谁。问了几处,人都现在,未少一个,还没查出下落。四太婆料定来人既敢深入,胆大包天,必非庸手,此时决未离开,特命来此转致,说隔墙是库房要地,请二位真人与诸位仍在这里,暂时不要离开,以备有什么警急可仗大力相助。全村布置人位均经通盘筹计,各有专责,呼应甚灵,除却真像丐仙吕瑄等强敌到来,必须二位真人出马外,决不怕他反上天去!一有动静,便全往一处赶。自己人一乱,反容易被他乘虚而入。好在各地都有号灯传递消息,一望而知。些许毛贼,简直无须睬他!请少村主陪二位真人、诸位尊客,仍自饮酒赏月好了。”说罢辞去。
葛鹰一听,这倒省事。知二妖道骄横自恃,决没想到变生时腋。最可笑是老花婆对二妖道倚若长城,正仗他们统领全局,不料变故竟会出在他们身上。众目之下,这人怎么丢法!估量妖道这一席酒,少说也需两三个时辰,如非有人去往后崖放这一把邪火,使敌人多了些戒备,此时逃出实是容易。可是适才盗宝,事机瞬息,全仗机警神速,间不容发,此时妖道和敌人徒党多半走向山亭上去,厅内敌党还未走完,上下内外俱是敌人耳目,没有这一把火将敌人目光引往一面,许混不过去,等全上了山亭,对楼而坐,便无法下手了。放火人把悬尸的绳子换了铁链,想得如此周到,决非庸手。爱徒从未再见,不知是他所为不是?
正在寻思,盘算出路,忽觉身侧衣袖扯了一下,疑是蛇虫之类。地窄黑暗,难于施展。正待使重手法,就势反手一把捏死,那东西已缩了回去,没有抓到。同时目光到处,瞥见藏身的小洞外怪石之上倒悬着一条黑影,眼睛一闪一闪,在暗影里放光。定睛一看,好生高兴,将手一点。那黑影已早将手扳住穴壁,头凑过来悄问:“师父得手了么?请把那两枚铜环给我。”葛鹰点了点头,取环递过。
原来那黑影正是黑摩勒。葛鹰附耳低声一问经过,才知黑摩勒进园以后,先照乃师所说,往西竹林转了转,也因楼厅内外耳目众多,门窗洞启,觉出没到下手时候。又不知所盗是何宝物,以为师父随后即至,出林一看,不见踪迹。知道师父决不放过同行二贼,必是诱往后面僻静之处,逼供妖道底细,便往后园一带寻去,不料后园地甚广大,林木又多,葛鹰老练,处置二贼,连那藏尸之处地势隐秘,掩蔽巧妙,极不容易被人发现。黑摩勒又专往自己认为隐僻之地寻找,两下途径相左,又均善于掩藏,所以不曾遇上。
黑摩勒找了一阵没找到,意欲重往竹林等候,见着师父,问明所盗之宝再作计较。刚往回走,忽见路侧竹林内黑影一闪,疑是师父,又觉身太瘦小。未及追踪入林查看,那黑影忽又现身,悄没声纵将过来,身法极快,甚是眼熟。落地一看,正是祖存周,见了黑摩勒,笑道:“果然黑兄在此。令师现将二贼杀死,正在前面掩藏尸首,我知这里虽然僻静,一到夜半,花家便派有专人巡查。特意为他望风,不料与黑兄相遇。”
黑摩勒闻言便要寻去。存周拦道:“来时听寇师伯说,令师今晚盗宝之事虽然太险,但他生平从不喜人相助,并且所盗法宝,乃是妖道准备将在场敌人一网打尽的大阴旗门,有些旗幡尺寸不大,甚是零碎,当时不能毁坏,须藏怀中带出。我们人小衣瘦,无法藏掖,盗时又没有禁制妖幡的灵符,无法下手,此来只可暗中援应。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如若见面,全不令我二人伸手。万一非得一人相助不能盗出,岂非误事?我们只跟在他身后,暂不露面,相机接应最好。”
黑摩勒一想也对,忙同前往一看。正值葛鹰二番回去,将藏尸取了一具,用长索吊向高树之上,然后走去。二人先不知是何用意,方欲尾追,祖存周说:“葛老前辈好似在死尸和树枝上涂抹了些东西。反正他必往妖道竹林,不愁寻找不见,何不看明再走?”随上树一看,所涂之物俱是用硝磺松香秘制的火药膏,另外还洒了些干松香未,这才明白,笑对黑摩勒说:“令师果是准备在此放火,调虎离山。少时火发以后,绳断尸落,虽可诱敌,还不十分离奇。再者此索乃麻筋、弓弦、头发拧成,原是令师自备,又细又结实,甚是得用,烧了可惜。前面演武场侧牢洞外放着好些细铁链,请黑兄取来,将索换下带走。我再给它添上花样,使这死尸在火里远看跟活人一样,就许能将妖道引来了。”
黑摩勒连声赞“好”,依言赶往,见牢旁还有一些铁丝,便连铁链一齐取到。上树一看,死人脸皮已被存周用小刀齐颈问往上生剥了去,变成一个血球;见有铁丝,笑道:“这样少时更像活的了。”当下二人合力,先把长索换下,用铁链齐颈吊起,再用树枝将铁丝绞成螺旋形软簧,把死尸双手一高一下吊向树枝之上。臂肩两处的筋掘断,免致僵硬。另用几根铁丝将尸缩住,不会旋转,弄好一看,果是灵活非常。
祖存周道:“少时火发风生,手脚乱动,近看都像活人,再如远看,更像一个浑身发火的怪人在闹鬼。”黑摩勒笑道:“这狗贼不知造了多大罪孽,死后还要遭此恶报,身受火烧,连面皮都被撕去。”祖存周道:“我花家已来过三次,死的这两狗贼,我都知道来历,这样收拾他,实在不多。不过葛老前辈本领高强,神出鬼没。他这只是未曾下手,到处安根,备而不用。我们费了些事,少时是否用它,还不一定呢。”
黑摩勒道:“用不上多么可惜。我这里有个新交的老朋友,好歹你和师父走后,我也把它点燃,看看你火里跳死人是什样子。”存周笑道:“那老花婆甚是厉害,防范更严,遇上事一点不乱。我用了很大心机才得巧混进来。少时火只管放,千万小心。尤其那两个妖道,虽然号称不和不会法术飞剑的人交手,真要来人厉害,照样说了不算。他们内行已极,专留心暗处,故意闪出两条僻静的路给人上当。越是看着容易藏伏逃走的地方,暗中越有人埋伏。昨夜我们便有人在此吃亏。我适给令师把风,便是为此。你放火后,最好先闪在附近明显之处,相机掩藏,不要心慌,等乱过一阵再想法逃走。我暂时不想和令师见面,妖道所住楼侧有一座人工堆成的假山,洞穴甚多,得手以后,如被妖道发觉,剑遁迅速,只一逃,不论跑出多远必被追上。也是最好暂时不逃,藏在山洞以内,妖道万不会想到来人得手不走,反在他耳目之下潜伏。这就从容多了。”
黑摩勒见存周不仅本领高强,心思尤为细密,不禁佩服。随同往竹林内赶去。由此始终尾随在葛鹰的身后。葛鹰那样高明的高手,竟未觉察。后来二人看出葛鹰掩前掩后,没法下手,意似焦躁。二人也知非俟妖道回房不知法宝藏处,可是下手更难,此时冒险乘虚而入虽较容易,偏生楼内耳目大众,门窗四启,一出竹林便被发现,代为了一阵难。忽听苗成传谕:置酒山亭赏月。葛鹰急匆匆绕到厅后,面有喜色。存周猛触灵机,偷告黑摩勒道:“快下手了!你快放火,我在此接应,越快越好!”黑摩勒忙往后园奔去,到了崖下,纵身上树将火点燃。立时火光照耀,全树皆燃。紧跟着便见各地号灯晃动传警,园中各地敌人也分持兵刃暗器,照着本来部署赶来,一面救火,一面搜索奸细。黑摩勒得了高明指教,放火之后并不往远处逃走,只在火起不远的大树后面藏伏窥伺。果然敌人俱当火场地旷偏僻,又无房客,奸细只是声东击西,人早窜向别处,决不在此。把火救灭,死尸放落,留了两人看守,以防余烬重燃,便即招呼着蜂拥而去,对于火场左近看也未看。
黑摩勒暗中观察敌人,不仅有条不紊,罗网周密,动作尤极敏练整齐,全由号灯传达消息,来人多寡强弱,双方胜负,一望即知。来救火的均是附近轮值的专人,敌人首脑一个未至。因未发现奸细行踪,只管暗中传令埋伏搜索,表面上一点看不出,如非预有准备,便自己这样灵巧身手,随意行动也难免不被发觉。心颇惊异,自觉无可留恋,仗着偷听到一些虚实,略知园中布置,偷偷由林中绕越,紧紧尾随在苗秀等为首诸人身后,重返竹林探看。一到便遇见祖存周,说起葛鹰果是老手,得宝不逃,现已进入山洞。这火放得真巧,虽然得手,可是花家能手甚多,见奸细没有搜出,少时再发觉死尸是谁,必然戒备。要想从容逃出,定非易,事,还得有人大闹一场,始能混乱敌人耳目。适见令师得那两枚铜环,大是有用。可去取来,分带身旁,以备相机行事。
黑摩勒见了葛鹰,说完前情,要过铜环信牌,匆匆走去。葛鹰见两少年如此灵智,也颇喜慰。耳听上面山亭妖道敌党纵酒,笑语喧哗,全没发觉失盗之事。暗忖:祖存周说,外面把守得紧,难以混出,必然又用调虎离山之计。凭自己多年威望,难道还要两个后辈帮忙?因人成事,太下不去。何如趁着敌人未觉,姑且走走试试。心念刚动,忽听对楼有人失声惊呼,情知不好,连忙止步。侧耳一听,果然妖道有一门徒无心走往对楼,发觉法宝不见,隔窗向着郭云璞禀告。山亭上立时一阵大乱,咒骂之声四起,敌人纷往对楼纵去,随又听见呼喝搜寻奸细,议论纷纷。大意是妖道在赴晚宴时,曾将法宝带去席前,当众演习,回来挂在墙上,便即下楼饮宴。因吕、郭二人各有一个门徒在楼上守候。两室相连,稍有动静立被警觉。楼厅又坐立中央,门窗四启,人数很多。服役的人往来穿行进出不绝。外人走过,一望而知。
妖道以为敌人无此大胆,直未想到失盗一层,事发之后,想起适才后崖起火并未将人调开,山亭与所居楼房相对,怎会不见敌人?如擅隐形之法,决不会再放那火。许是回楼不久就已被人盗去。主人倚如靠山,却在会期前夕被人盗去重宝,不特心血可惜,关系重大,这人先丢不起!不由又愧又急,暴怒如雷,先向二徒厉声喝问。说也凑巧,二徒就在隔壁吕宪明屋内,一时无聊,聚在一处下棋。活该葛鹰成功,盗时因敌人精通妖法,俱是能手,虽不知隔壁有人防守,仍然异常戒备,手脚甚轻,容容易易便自盗走。
二徒恐受重责,心料此事不是常人所能,知道师父心怯峨眉、青城两派中人,失盗以后早将答话想好,异口同声说:“适在隔室门内,亲见对屋法宝革囊均在墙上挂着,忽然眼前金光一亮,再看墙上,已无踪迹。”却把葛鹰所留柬帖藏起不献出来。妖道一听,分明来人隐形入内,失盗还在放火以后。明知来人既有这等法力,绝追不上,追上也未必定能取胜,再一想起,头次谷外救火,回来在峡谷上空所遇剑仙,越料强敌众多,难以讨好。不迫,法宝可惜,恶气难消,当着众人,面子上也下不去,只得各驾剑光飞起,往谷外追去。
妖道走后,苗成话也传到。各地号灯招展,搜寻奸细下落。葛鹰知道此时更难走出。暗骂二妖徒可恶,将柬帖藏起,否则妖道必当早已失盗,敌人走远,无从追赶,岂不大家省事?这一来,爱徒和祖存周尚在虎穴,岂不易为人所发现?勉强等了一会,心中不耐。估量二妖道已然去远,凭自己本领,除却妖法无从抵挡,遇上多厉害的能手俱都不怕,先恐出去,敌人发觉,被妖道追上,所以暂避一时,久待这里终不是事,随又起身欲行。葛鹰终是老谋深算,只管想走,又防到万一出去,被敌人发现动手,彼此相持之际,恰值妖道回转。自身失陷还有法想,所盗法宝如被夺了回去,却是日后大害。来时寇公逻曾说:“那法宝共有一个主幡,几面旗门,不论去掉哪一样,急切间便不能应用。如被发觉追来,真个紧急,可将它毁了。不能毁时,便设法隐起一样,给它拆散,到日便失灵效。”知道这类邪法祭炼成的妖旗大多附有凶魂厉魄,毁时难免现出形迹。试运真力一扯,果然纹丝不动,越发不敢大意。
略一盘算,取出一座旗门和那主幡,就在当地山石洞内寻一隐秘之处,将土扒开,埋在其内。本心还想将另一革囊打开观看,因为不知底细,惟恐惹出乱子,便连余下旗门一齐藏向怀中。先由石隙外看,已然一阵乱过,因事情关系太大,都发了急,敌人十九持了器械四出搜索敌踪。楼内只有二妖徒和执役下人仍在议论不已。葛鹰不知二妖徒深浅,看准形势掩出洞外,乘人不觉,轻悄悄先掩进了竹林以内。再顺前面,绕着大半圈子,到了侧面出口。仰望园外山崖上,号灯微微闪动,此外通没一点声息,也不见有什么人走动,各处都是静沉沉,反比初进园时还要清静得多。情知敌人高明,内有能手主持,一经发觉出事,只起初略乱了一阵,随即部署停当。里面仿佛无事,暗中四设陷阱,一点不乱。越是这样越难混出。艺高人胆大,也没放在心上。由黑暗中跑到回廊前面,便飞身上去,顺着廊脊往前飞驰,已快出园,均未遇见一人。沿途路口,均有三二黑影潜伏暗处不动,只一有警,前后十来处立即发动,首尾相衔,地势既佳,彼此更有呼应。方赞老花婆果然不愧老手,应敌如此缜密严紧,有条不紊。忽听右侧树后有人低语,便把脚步停住,闪向一株树后面,暗中窥探。
那说话的共只两人,埋伏路侧花畦之内。因有暗影挡住,月光不明,附近的灯多已熄灭,只有一盏纱灯还点着,反更衬得光景昏暗,埋伏的人又是蹲伏花丛以内,多好目力,不是知道藏处,特意走近,决看不出,也决不会想到花中有人。葛鹰如非耳目敏锐,老远就听出地方远近,预先掩藏,也几乎显露了形迹。藏好以后,只听内中一人道:“我还当那厮穿着一身道装,真个飞剑法术厉害呢。哪知和二位真人一照面,便把他飞剑铰断,障眼法儿破去。如今四太婆正在用刑,拷问他的口供呢。”另一个道:“依我看来,奸细既来作贼,人数必不会多。就近有一个同党也早吓跑了。偏要叫我们在此呆等,地这么潮湿,秋蚊子又凶,真叫难受。”前一人又道:“你哪知道,现时各要路口把得紧紧,还有二位真人驾着飞剑在空中往来策应。谷中右边上崖顶的那一条路虽没埋伏,容易逃走,连我也是今早才听王三哥和二相公说起,外人如何得知?”前一人又道:“你不要说了,留神被人听去。”底下便不再说。
葛鹰暗忖:这被擒的是谁?想必又有什新到朋友入了罗网。崖上这条要路,怎的不设埋伏?急于走出,也懒得寻这两人的晦气。谁知走到花园门口,又听右侧丛树后有人低声密语。掩将过去一听,与前两人所说语气大同小异。只把被擒人改作小伙。葛鹰暗忖:既然埋伏,如何两处都在说话?意思又多相同,心中起疑,索性再等一会。这两人比较性急,待不一会,又照前言重说了一遍。葛鹰听他们说得和背书一样,一字不差,不禁好笑。知是对方诱敌之策。一面在各地设下埋伏,一面故意低声说话,引人偷听,好去上当。因拿不准盗宝人的形貌,所以一处说老,一处说少,实则一个也未被他擒到。崖上那条路当然也是假的。这些埋伏一层接一层互相连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想过去将那说话人擒住盘问,立即全数发动,有心不理,又气不过。想了想,就地下拾起两块干土,悄悄绕向二人身后,相隔三两丈远近,用大中二指捏紧,施展内家劲功,照准二人左右肩打去,同时将身一纵,便到了二人侧面不远另一矮树丛中蹲下,看他闹什么花样。
脚才落地,先听两声“哎呀”,跟着叭的一声,一道火花由二人身畔飞起,直上云空。晃眼工夫,便见十余个江湖上好手各持兵刃,四面八方飞驰而来,都是身子轻灵,一点声音都没有。那被土块打伤的二人立即迎上前去,见面略说两句,便由身前驰过,同往假山一带搜去。葛鹰看出敌人果是敏捷周密,再闹下去,踪迹难免显露,便乘敌人齐往园内追赶之际,往园门外跑去。
出门一看,花家门前广场上,木台灯彩已将竣事。适才那多做工的人,此时却是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连危崖上那盏号灯也不见晃动。自恃本领高强,目力敏锐,上下四外略一瞻顾,只一纵便到了危崖底下暗影里。正打算贴着崖壁转向谷口,忽听前面有一老人声音暴喝道:“大胆鼠辈!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快滚过来等绑!免得老大公费事。”
定睛一看,相隔丈许,谷径当中青石上坐着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个吃潮烟的半截烟袋。葛鹰练就一双神目,虽在黑影里,看得逼真。见那老头身材高大,白发蓬松,毛茸茸一团,连同满部络腮胡子,随着语声起伏,看着年岁虽高,神态甚是威猛,尤其眼睛一闪一闪直发黄光,未曾见人,先见到这一双眼,连那戟立如猖的须发,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俱臻绝顶的劲敌。凭自己的威望,既已被人发现,更无退避之理。刚要应声,猛的想起一人,脚步才停。老头把话说完,已随手将烟袋掖向腰间,缓步迎面走来。同时又听四面黑影里有好些人应声,纷问:“老大公,贼在哪里?”老头老声老气地喝道:“就在这里,就落在我眼里。不怕他飞上天去!你们都是废物,许还有党羽,各自埋伏,不要管我闲账。”说罢,众声齐寂。
葛鹰低头注视,敌人掩伏极巧,只来路近侧上方似有人影潜伏。情知脱身不易,忽生一计,乘着敌人还没走到,将身一侧,把怀中卷藏的旗门偷偷取出,倏地施展劲功,暗用全力,直朝身后崖缝里硬插进去,随手抓裂两块石土,照准上面黑影便打,口中大喝:“我和老刺猬相打,要你们狗叫什么!”吧嗒一声,火光溅射处,打中的并不是人,乃是一块石头。葛鹰原本借此掩藏所盗旗门,石块出手,便往场上纵去,在月光底下点手叫道:“老刺猬不用发狂,你们有多少人,都滚过来!葛老大爷不在心上。”
原来那老头正是金眼神猬查洪,不知怎的,看中黑摩勒像他死去的好友秦川宋晋,人又那么智勇灵巧,喜爱已极。知他年轻胆大,恐其来访时自恃本领径直擅入,不按客礼通报,发生争执,一个不巧吃了妖道的亏,由白天起便不时出外查看等候。当晚闻得敌人来此放火,又闻妖道法宝被人盗走。他平素凭真功夫和人动手,最厌妖术邪法,与二妖道大不相投,见他们当众丢人,虽是称心,毕竟主人交厚,有人来犯,不容不问,觉出敌人不是庸手,花四姑只管防护周密,未必有用。心想对方果如妖徒所云是个道术之徒,此时早走,贼走关门有什么用处?要照花四姑的看法,定还未走。谷口是必由之路,独往谷口暗处,搬一石块居中坐下,暗中伏伺。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方料敌人已走,心中不耐,意欲离开。也是葛鹰忙中有错,虽也沿途留意,但只观察那易于藏伏之处,闪避过去,不料查洪会大模大样拦路坐候,容到看见敌人,已无法再躲了。
起初查洪没怎看得起葛鹰,及听对方答话,纵向场上,猛然想起来人是谁,不禁高兴哈哈笑道:“我当什么人,原来是你么?”声随人起,只一纵便到当场,落在葛鹰面前,且不动手,先朝四外喝道:“这人是我的老相好,有名的七指神偷老葛!我和他十四年前有过节,难得在此遇上,你叫他走,他也不走。现在已成了我和他两人的事,与别人不相干。你们快着一人告诉花四姑去,叫她招呼那两个唱三官经的朋友和那一群人物,就说我老查生平从没要人帮过,就老葛把我打死,也是认命,不要他们出场,给我落老葛的话柄,丢人现世。快去!”说罢,便有两人应声由崖树后纵出往里跑去。
葛鹰听他不令妖道相助,正合心意,仍用当年滑稽声口,笑嘻嘻望着查洪道:“我们分手多年,老没听人说你,只当不行了呢,居然还有一点硬骨头,真是难得!我今早路过此地,一时手痒,犯了爱偷的老毛病。闻听人说,老花婆近年着实积攒了几个,后日又开什么叫花大会,来了不少的客。我想顺便进来捞摸一点零碎,过过偷瘾。到此一看,来人跟我一样,都是穷鬼,没什么可偷的。要偷老花婆吧,不论年纪大小,她好歹是个孤孀。你当年那些对头,不知哪里去了。也不知是没到时候,却没睡在她房里。怕坏了我老偷儿的品行名头,只得退将出来。未后寻到花园竹林以内,看见你说那两个唱三官经的老道。我见他们装腔作态,许有点好东西带来,乘着他们上山吃酒,用分身法往后崖树上火炼活人,将他们眼光引住,抽空混上楼去,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只墙上挂着一个化缘用的小皮口袋,还有黄麻布做的小幡小旗子,像是老道应法事,用来骗人的小摆设。我照例贼不空回,一古脑儿给他带走,顺便在花园里闲逛了逛。越看那些玩意越觉腥气烘烘,不得人心,让我随手撕毁了些,剩下讨饭口袋和一面小幡,我撕它不动,觉得奇怪,是我掐诀念咒,把当天土地拘来一间,他说那幡是老道婆骑马布做的,劝我不要拿。气得我连那讨饭口袋都甩掉了。那土地有点鬼头鬼脑,也许给土地婆捡了去。我嫌脏,也没有管。玩得腻了,便往回走。正想起今晚晦气,触霉头,老花婆养的狗多,出去怕要碰上,不想遇到了你。难为你还认得我,没有走眼。”
这一大套说时,四处埋伏的人们听出妖道法宝竟是这位江湖上有名的七指神偷葛鹰所盗,又是二老对面相问,相隔却在五六尺外。一个满嘴疯活,嘲笑不休;一个好似气急,须发皆张,倒立如猖。月光下看得逼真,身子都是稳如山岳,钉在地上,纹风不动,与寻常人对敌,一上来便伸手的迥然不同。可是二人目光却是正对,各不旁瞬。行家眼里,早看出二老神情一松一紧,表面虽各不同,实则都知劲敌当前,暗中各自都有了准备。一个是想运足全力,一下制敌于死;一个是想激怒敌人,使其气浮心动,乘隙发难。因葛鹰神态比较自如得多,名望又那么大;查洪性情却是暴烈异常,照理说来,好似先吃了一点亏,俱都代他担心,于是三三两两各往挨近处凑,交头接耳。
正在议论查洪必要激怒,忽听查洪发出极重浊的口音,缓缓说道:“老葛,你不必来这些花腔。实告诉你,我平生只两三个敌手。我最恨你,也最爱惜你。你偷老道东西我不管,只为和你算十四年前的旧账,你要有种,却不许溜!休看花家人多,我已说过,决不要人帮忙。论手底功夫你不如我,要讲跑,我却上了年纪,没你跑得快。打到半截,你要逃走,却不是个汉子。”
葛鹰见他毫不动火,便笑道:“老刺猬,你只口能应心,说了算数,打到明年我也奉陪。那你就先动手吧。”查洪冷笑道:“你还当我和那年一样,容易上你当呢!日头西起,没那样的事了。那年承你相让,按理我在此地,好歹站的是主位,应该让你占先一步。你既这样说法,想必叫你先发,也没那大胆子。我先上,就先上,你站稳了。”说罢,倏地目射精光,大喝一声:“接手!”便听呼的一声,查洪身子一挺,倏地通体暴涨,高出一二尺,白须白发根根倒竖,两只大手一分,便朝四五尺以外的葛鹰作势抓去。旁观诸人,知道查洪用的是内家绝技达摩老祖大鹰爪力手法。照着此老功力,相隔二三丈以内,不论是人是物,无不应爪立碎。何况先前又蓄好势子,暗中早把全力用足,这一抓上,敌人万无幸理。
哪知他这里快,人家比他更快。紧随着洪掌风,呼的一声,葛鹰人已上身笔直,拔地腾空而起,径由查洪顶上越过,端的迅速轻灵,无与伦比。查洪忙回转身时,葛鹰已在身后立定,笑嘻嘻道:“老刺猬,你忙什么、这回交手,不是一时半时可了,多年未见,也该叙叙阔别才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老改不了这炮仗脾气?这样要吃人多少亏!真叫我替你担心。”边说边摇着头,唉声叹气,仿佛非常关心,神气又那么懈怠,一点不似大敌当前和人拼命之状,引得旁观诸人都忍不住吃吃窃笑起来。
查洪原因对方所炼气功和自己是同一道路,并且火候都到了极顶,自己因是生具异禀,气力较强,轻功却不如敌人。必须上来先给敌人一下重的,才有得胜之望。无如双方势均力敌,全凭真实功力取胜。这头一招最关重要,一发不中,再胜便难。又因当年初会葛鹰,才一照面,便吃看破,故意拿话激怒,使己先发,卸了真气,迎门三煞手没有用上。等一交上了手,双方都是疾风骤雨,如影随形,休说重运真气施展全力,连转个念头的工夫都没有。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歇手,终于过了所约限定时刻,未分败胜拉倒,白生了许多冤枉气。这次再会,料定葛鹰又施故技,一任讥嘲,只不发怒,暗将真力真气运足,想等对方先发,再以全力猛击。
葛鹰诡计多端,知道这开头两招关系全局,自己天赋神力稍次,又是轻功硬功全练,不比敌人,一生偏重一门。上来一被盖住,从此相形见绌,想再缓过势子便非易事。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先发,嘴里尽情讥嘲说着懈怠话,暗中提气运力,觑准敌人来势,以便闪躲这迎门三招,卸他真气真力。自己仍是全力,对方只要减去一二成气力,便可应付。
查洪吃了性暴的亏,本就强自按捺,将气沉住,后听敌人絮叨不已,实耗不过去,改了主意,打算冷不防用“怀中抱月”之势,施展大鹰爪力向葛鹰抓去。这类大鹰爪力的功夫,查洪由幼小便练起,一直到老不曾间断,一经运用,全力发出,掌风所到,十步以内,敌人任是多好功夫,不死也必重伤。
查洪性情奇特,最具爱将之癖,生平不曾遇到过几个敌手,除对南明老人敬服外,对于葛鹰也极赞许。虽记恨他昔年仇怨,一面仍爱惜他,只为葛鹰说话可恶,一时激怒,把这生平从不轻用的煞手施展出来。所有全体真力真气全运在这双手上,以为目光注定敌人,一任纵高跳矮左右闪躲都逃不过去,竟忘了敌人会用险招径由头上越过,那起身动作恰是时候,分毫不差。双掌真力已向前合拢,敌人偏自掌圈里纵起,其速如矢,连想回手向上都不能够。知这一下抓空卸了真力,就此动手,和以前一样,只能彼此相持,难于取胜,只得停手,怒喝道:“你无非是推宕取巧闹鬼,还有什屁好放!”
葛鹰笑道:“不是别的。我两人以前打了一日夜也没分出高下,十多年未见,你要长了本领也好,如仍和当年一样,打个没完,有什么意思?我今儿只愿过偷瘾,酒饭还没吃呢,没心和你多缠。要打须说出一个期限,不论胜败,过时不候,各走各的。要打整夜的,恕不奉陪。你估量打多少时候才能赢我,你输了是由我走,还是徒弟打不过把你师父请出来?都要事先讲好才行。”查洪怒道:“我早说过,一对一单打,不要人帮。谁是我的师父?”葛鹰道:“那唱三官经的老道,不是你师父么?”查洪道:“放屁!凭他也配!还有什么话没有?我要动手了。”
葛鹰答得一声“好”,声到手到,迎面就是一斫掌,查洪只当他和前次一样,想等自己三招使过,真力卸散了两三成然后发动,万没料到来得这快,又是蓄足了的势子,力量何止千斤!查洪骤不及防,如非手疾眼快,本身功夫到了火候,这一下几被斫上,就这样仍被掌风扫中了一点肩头。幸是查洪,如换别人,当时便筋断臂折了。最可气是,葛鹰一交上手更不怠慢,势如狂风骤雨,迅疾非常,口里还说:“叫我动手,我就动手,省得老让你先上,说我取巧闹鬼。”
查洪见他占了便宜还卖乖,这气就生大了,怒火往上一撞,真气越发不能凝炼,身法手法再没葛鹰的快,处处吃亏。也就仗着硬功真好,身如坚钢,本来气力太强,稍差一点早就受了重伤。后吃葛鹰掌风连斫中了好几下,虽能禁受,也是酸疼异常。心想一世英名快要丧尽,如被敌人打败,哪有颜面做人?这是双方比真功夫的事,在自急怒交加、气得满头银须银发,钢针也似根根倒竖,眼里快要冒出火来,通没一点用处。正在无计可施,忽听葛鹰喝道:“老刺猬,且歇一歇,我有话说。”说时,呼的一声,人已飞身退纵出五丈以外。
查洪百忙中把气微沉,纵身赶过,喝道:“还没到时候,你便想逃走么?”葛鹰笑嘻嘻道:“你不要急,我是爱惜你。你看我这一身跟你那一身,你吃了多大的亏!我这人向例不喜占人便宜。再说你我都有这大岁数,到老来还有这身功夫,也非容易,何苦急死累死呢?你我以前又不是没打过,先当你功夫长了呢。我如退时,显我老葛怕人。这时一看,我两人仍和当年一样,谁也伤不了谁,白费气力作甚?再说我偷的是老道,又是两件不值钱的玩意,与你何干?依我想算了吧!真要打时,你也把长衣服脱下,打个公平的。我两人年岁本领都差不多。我决不愿丧却一世英名,你也无须倚老卖老。”
这一席话,葛鹰救了查洪,也无异于救了自己。无奈查洪适已夸口,其势不能停手,只得喝道:“你本来取巧!占了我的便宜,这时又卖大方。我脱了衣服再打,却不似方才。你可要放小心些。”葛鹰笑道:“那也没用,照样谁伤不了谁,不过你少累一点。你我生平俱未遇过真实敌手,索性我们来回真的。我一点不取你巧,看看你我到底谁行,也叫老花婆和这贼子贼孙、小叫花们开开眼见识见识。”
查洪不知葛鹰早瞥见吕、郭二妖道业已回转,两次想要出场,俱吃女铁丐花四姑与广帮恶丐蔡乌龟等人阻住。惟恐妖道上场施展邪法,抵敌不住当场跌翻,白白吃一回亏。知道查洪连中几掌功力已差,乐得彼此顾全,故意延宕,好打脱身主意。
查洪闻言大喜道:“既是这样,那我两个索性到擂台上打去。”葛鹰笑道:“由你。”当下二人一同飞身上了擂台,二次交手。众人一看,这次打法更是特别。二老上场,先分上下手立定,相隔约有七八尺。喊一声“请”,葛鹰便用挡掌环胸,右手一左挡,平打出去。查洪左手齐眉,横着往上一挡,跟着左右脚连环上步,右手“顺水推舟”,朝葛鹰当胸推去。这一掌虽然前进了两步,两下相隔也有四五尺远近。
葛鹰算计查洪要用这一下杀手,早就蓄势相待。先前那一掌并未十分用力。一见掌到,并不躲闪,一翻左掌,由胸前反手向外,猛挡出去。这一招双方都是运足了全力,只听呼呼两声急响,真力真气相撞,势子都过猛烈,互相震了一震,各自撤招后退。又回到七八尺间隔,变招换式重又打起。由此互相迎拒劈斫,一招接一招打将起来。两下都用的是劈空掌法,隔得最近也有三四尺光景,各不沾身,并且只稍隔近,一招交过便各纵身后退,有时竟远出两丈以外,直似二人在台上各练各的功夫,并非真个对敌。只管势子猛烈,身法灵奇,掌风劲急,打得满台呼呼乱响,却不往一处凑拢。
旁观诸人俱是行家,知道二人各自施展全副精神应敌。这类内家真气真力练就的真功夫非比寻常,一个不是对手,被掌风扫中,立时筋断骨折。难得是二人年纪这大,都是这好功夫,半斤八两,各不相下,不禁看得呆了。
只花四姑一人难过,因和查洪是数十年的至交,知道此老性情倔强刚直,说一不二,平素讲究以真实本领取胜,最恨左道旁门卖弄玄虚,与吕、郭二人初见便不投缘。这时又看出查、葛二老惺惺相借,只管各以全力应敌,可是谁都带着几分爱惜。查洪如胜还好,否则打到约定时限,必让敌人从容走去,不论是谁上前一拦,认作伤了他的颜面,当时就要翻脸。功夫多好,也敌不住飞剑法宝。蔡乌龟虽是借着自己势力投上门来,又是所约,同来的人都是个中能手,有几个比主人所约还要厉害得多。吕、郭二人本领最高,关系全局胜负,人却只是闻名,素不相识。敌人所盗偏是他的紧要法宝,如何不急?休说查洪,便自己也分解不了。适才二人回时,得知盗宝敌人已被查洪截住,两次都要出场,俱吃自己勉强拦阻,尚幸到得稍晚,没听到查洪骂他的话,否则当时便是僵局。少时葛鹰如走,二人必然不放。如换别人,便令他跌翻丢丑也无妨害。无奈生平过命的朋友如为外人所伤,查洪性情宁死不辱,一世英名为己断送,还丧了老命。一则问心不过,主人面子也是难堪,真个为难已极。眼看双方相持,老是棋逢对手不分胜负,所约时限已快到来,正自愁急,想不起善法。
忽一徒党来报:“树上火起以后,各处查询,只吕、郭二位真人新收弟子裘全、黄小山二人,自从三相公见他们同一老者走往花园,便即失踪。适才三相公发觉与裘、黄二人同行的正是和查老英雄对敌的老贼,断定二人是在园中遭了老贼暗算,重行命人满园搜寻。果在邻近后屋的竹林深处发现裘全的尸首,被人用重手法伤了性命,死后还将尸首背脊腿骨拗折,用原有衣服扎成一团,搁在靠崖一株老松树权上,离地又高,活似一个鸟窠。如非事前看到地上血迹细加搜索,万找不到,死状极惨。黄小山尸首却未寻到。此外全体人们都在。先前树上被人剥去面皮衣服的死尸,定是黄小山无疑了。”
花四姑和众徒党闻言大怒,立即乘机大喝道:“葛鹰老贼心毒手黑。裘、黄二贤侄受他暗算,身遭惨死,不留全尸,欺人太甚!老哥哥千万不可容他逃走!”来人报时,因受苗秀之教,为想激动众怒,免使仇敌拿话僵住查洪因而漏网,声音甚大。葛鹰听得逼真,暗忖:裘、黄二人被点中死穴以后,一个悬在树上,一个藏入后崖石洞以内,并未如此狠毒。裘全面皮剥去,乃祖、黑二人所为,已然料到。黄小山死尸拗折,何人所为?这半夜不见祖、黑二人动静,难道闲得没有事做,又拿死人寻开心?知道这等行为非有深仇大恨不可,最犯江湖之忌。这一发现,只恐查洪一人纵肯践言,也拦不住众怒。人多无妨,这两妖道却是难当,看来今晚非栽跟斗不可!
正想接词再僵敌人几句,查洪已厉声先喝道:“四妹!话不是这等说法。适才如不是我,老葛已早脱身逃走。即便被我们的人遇见,要凭真实本领,谁也拦他不住。我已和他言明,这次是算十四年前旧账,此时被我打倒没有话说,否则只能由他自走。我不能活了这大年纪,说出话来不算。你们有什么过节,要想寻他不难。他也不是无名之辈,敢作敢当。不论刀山剑树,没有不到之理。等我二人完场,谁气不出,可和他订下时候地点,我准保他到时必来赴约。此时除非他自己不走,立地现彩,没我的事。要不,等人走后再寻了去也可。想等人家和我打累了换人另上,我先不行!”
葛鹰见众敌人闻言其势汹汹,俱都大忿。查洪又有自愿在此之言,照此局势,反正难逃。妖道重了查洪情面,故意放行,等人出村,再飞行追赶,任跑多快,也难免不被追上。反正是糟,转不如放光棍些,到时临机应变,看事而行。立即哈哈大笑道:“老查,你在自在江湖上称雄多年,怎跟这些鸡零狗碎说起人话来了?你有这一套话,就够交代,不必再说了,免得为我伤你和老花婆的老交情。要论真实本领,除你老刺猬还可对付,这些鸡零狗碎,上来一万也是送死。我知他们不过仗着华山余孽郭、吕两妖道能卖弄障眼法儿罢了。这个有什么希奇!我既来,当然就不怕邪。动真功夫,我奉陪,要动妖法,我也不在心上。你就准知我不会飞剑法术么?要真一点不会,他那些小幡小旗连同讨饭袋里的玩意,我是怎么毁去的?我今晚没有吃酒,几时一犯酒瘾,说走就走!”
郭云璞、吕宪明因将法宝失去,扫了初来时威望,忿恨已极,追敌回来,发觉盗主人是个不会法术的老头,不由气焰重炽,自信手到擒来。因却不过主人情面,在旁静候,欲俟查洪不能得手再行上前。及听人报新收两徒惨死,已是激怒,再听花四姑一发话,查、葛二老相继回答,一个更比一个不中听,不由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下,双双厉声大喝。待要飞身纵出,忽见吕宪明的爱徒火燕子冉祥云如飞驰至,一到便高声叫道:“竹林有人放火!来了三个蒙面贼。另外一个小贼还会飞剑。二位师兄抵敌不住,已然连伤三人。请师父师叔快去!”
原来吕、郭二人所居明楼,地最僻远,楼中除却妖道门徒,还有好些人,俱想等候妖道回来询问追敌之事。尤其那几个女贼,生性淫浪,自从勾上妖道,得意非常,眼看好事将成,更是不舍离开,随众在楼内说笑相候,并未留心外面的事。花家把这伙人待若上宾,无事不去惊动。手下徒党忙着搜索失踪的人,也无人去通知,吕、郭二人由外飞回,便在旁观战,不曾回楼。所以外面动手,楼内诸人都不知道。
正说笑得有兴头上,内中有一女贼,久候情人不归,欲往亭眺望。刚出楼厅,便见右侧竹林有人影一晃,看出不是自家人,自恃本领不弱,意欲人前显耀,连声也未出,便把身带的刀和暗器摘下,跟踪掩去。刚到林前,黑影不等人追,竟自纵出。女贼见来人头蒙面具,身着黑衣,手持一根形似软鞭、头上有一鸭嘴、又细又长的奇怪兵器,身法又轻又快,丝毫声息皆无,知是劲敌,意欲出其不意,先发制胜,一言未发,左手刀往前一指,装着要发话的神气,右手连珠三棱弩迎头打去。
那女贼名叫八手嫦娥甜娘子冯春仙,惯以左手使刀,会打好些样暗器,百发百中,乃江南路上有名的女淫贼,在同来诸女贼中最是美艳妖淫,人更好巧,二妖道最中意的便是她。满拟这独门毒药连弩发无不中,况又相隔这近。骤出不意,定能一举成功,想将人打倒,再行出声唤人擒贼。哪知头一支箭刚由弩商射出,猛觉一股气斫到,双手腕直似被刀斧斩了一下,剧痛如折,手中刀和暗器再也把握不住,哨呛两声,全都坠落地上。情知遇见劲敌,大吃一惊,“哎呀”一声,回身便逃。还没纵到厅前,便是痛彻心肺,跌坐在地上。痛急悲楚中,回顾蒙面人,正从容往林内走去,并未追赶。忽想起生性好强,吃人大苦,还忘了出声报警。忙急狂喊“有贼”时,偏生楼内多是郭、吕二人徒党,趁着师父不在,正和诸女贼勾搭,笑语方酣。冯春仙倒处,相隔楼厅还有七八丈,头两声竟未听见。等喊到第三声上,面前微风,黑影晃处,由林内又飞出三个蒙面人来。
冯春仙见状知道不好,要想强挣起来逃走,不料手腕已被敌人斫折,起势大骤,手一撑地,“哎呀”一声,腕骨便断,本就痛极欲晕,刚惨嗥得一声,耳听内一蒙面人道:“竟是她么?万留不得!”随觉一股重力当胸压下,心头一震,往后便倒,尸横就地。
楼内诸人方始听出外面有了动静,各持兵刃,纷纷纵出。蒙面人武功奇特,才一照面便倒了两个,内中还有一个会飞剑的,剑光如虹,更是厉害。尚幸吕、郭二人门下多是能手,也有几个会飞剑的,才得勉强敌住。双方打不一会,忽然林中火起。又由林内飞来一道白光,现出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年,手指白光,上前助战。
火燕子冉祥云比较机灵,一见火起,敌人势盛,立即飞身跑出报警。花四姑闻报大惊,仰视左近望楼,号灯虚悬,不见闪动。情知不妙,敌人必是大举来犯,连望楼上守望人也遭了毒手,又惊又愤,传令各要口加紧戒备,不许慌乱,一面命人去分往左近望楼查看,一面率人救火御敌。
吕、郭二人一心惦记那心爱女贼,竟连葛鹰也是丢下,双双不约而同,早纵遁光往后园飞去。到了一看,楼前地下躺着几具男女死尸,众人忙着救火,朝空叫骂。问知敌人已由两个会飞剑的,各带一人驾剑光腾空飞去。因敌人飞剑神奇,自己人连遭失利,没敢穷追。共计死伤六人,最心爱的一个女贼恰死在内,并还折了两口飞剑。不由怒火上攻,暴跳如雷。这时各地救火的人尚未赶到,火势颇盛。原有诸人正在纷纷抢救。
郭云璞手指剑光过去,化为一片罡气,将火势逼任,任下一压,立即熄灭。救火的人也抬了水桶卿筒赶到。吕、郭二人说是“无须”,各指剑光四下施为,转瞬依次熄灭。二人正向一女贼询问敌人所去方向,咬牙切齿,厉声咒骂说:“此事皆由葛鹰老贼而起,待去擒来,碎尸万段!”
猛见一道白光细如游丝,由斜刺里飞来。二人骤出不意,大吃一惊,急忙飞身遁向一旁,放出飞剑迎敌时,那白光已电一般掣了回去。只听“哎呀”一声,纵避匆忙,忘了救护女贼,竟被白光当胸穿过,应声而倒。同时又听左侧竹林内喝道:“不知死活的妖道,还敢背后发狂!有本领的可去空中,与小爷见个高下。”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已飞向空中,略一盘旋,便往西北方飞去。吕、郭二人急怒交加,大喝一声,一纵剑光便往空追去。一干同来徒党俱都痛恨敌人,仗有吕、郭二人在前,也各驾剑光随后追去。
这几个人哪里来的呢?原来是黑摩勒和葛鹰说完了话,要过铜环符记,出寻祖存周,已是不见。暗忖:“自随司空师叔在江湖上历练,所遇人物并不在少数。休说年轻新出道的,便是年长的成名人物,不论明来暗去,多少总占一点上风,从没吃过人亏,因此气壮心粗,目中无人,可是近月来所遇便大不一样。先遇着一个铁扇子,自己只管占上风,论起真实本领,并不是对方之敌,并且盗扇时还有人暗中相助,又承师父看中,才行得手,没有吃亏。先后遇到童兴、江明,都是各有专长,不在自己以下,年纪还轻一岁。今晚所遇祖存周,只比己年纪略长,本领似还在自己之上,心思更是细密周详,师父软硬功夫均到出神入化之境,终敌不住妖道的飞剑邪法,宝物已然到手,还不敢随意行动。此次事完随了师父回去,至多学得和他一样,将来遇上妖人仍是吃亏。人总要往高处走,与其白练多年苦功不免受气,何如上来便由上乘功夫下手。难得有好几位正派剑仙在场,正是绝好时机,岂可惜过?还有好剑也须先弄一口。司空师叔便因十年前遇见强敌斗剑,将所用飞剑与敌相拼,同归于尽,多年物色,没有到手,至今只凭所练罡气御敌,遇上吕、郭等妖道,便须借助于人,吃亏不小。二妖道剑术虽是旁门,剑的本质决然不差。这次万一能够混水捞鱼弄它到手,索性和师父言明,先拜在李、寇等前辈剑仙门下,岂不是好?”
一路寻思,掩藏前行。正在寻找祖存周踪迹,忽看见望楼上红灯招展,随有两道剑光,挟着破空之声横空而过,往谷外一面飞去,知是盗宝之事已然发觉。惦记葛鹰安危,正待回往竹林探看,人还未到,便见祖存周迎面驰来,说:“现时各地均有埋伏。我们来了四位能手,内有两位均精飞剑,铜环已用不着。葛老前辈法宝虽然得手,东西太多,走出艰难。他那性情,又不便由人带他同回。他恐中途为人截获,必给拆散,藏起一半,只带一半逃走。他又把吕妖道的法宝囊也顺便盗走,内中还藏有两件法宝。他那藏处,必仍在假山洞以内,一个不巧,逃时被妖道擒住,再有细心人一搜查,难保不被搜出。那旗门关系最重,此层现已有人防备,等他一走便即往取。黑兄不必再去寻他,现在这两位侠士飞剑虽然高强,但是二妖道尚精邪法,也不一定便是妖道对手。凡事须留后步,有劳黑兄,趁此无事即速往见查洪,以防万一老前辈有什么失闪,便好救援。”
黑摩勒闻言,便往花家赶去,遍寻各地,查洪未在,倒发现了好些埋伏,都在暗中故意说些诈语,比葛鹰走时所闻花样还多。黑摩勒暗中好笑。因正紧急,也没理他。二次重进花园,想先探看师父走未,见一伙人抬了死贼尸首飞驰,内中有人传说,葛鹰已和查洪动上了手,花四姑等俱都出观,吕、郭二人已回。不禁大吃一惊,料定葛鹰凶多吉少。一时情急无计,暗忖:“此时敌人空虚,何不乘机给他放上几把火试上一试?也许能将妖人调开。”因那地方去竹林较近,意欲先去假山洞内,探看法宝是否在彼,然后点火一烧。才到便见一条黑影在竹林深处乱绕,往竹树上涂抹引火之物,赶过一看,正是祖存周,说:“新来四人,已在楼厅前和妖道徒党交手。假山洞内法宝被内中一位姓方的先行取走,还打死了一个女贼。葛老前辈出时,有他跟随在后。葛老和查洪交手前,曾出不意,将那几面旗门插在路旁山石缝里,查洪不曾留意到此。两下一动手,便随过去,乘着群贼观战之际取到手中,今已无妨。为了葛老多年威名,想给他放把火。妖道迷上那几个女贼,也许能够引来,让葛老前辈脱身。真要不行,再打主意和他明斗,好歹也要保护葛老出险。我们放完了火,不必出战,乘乱同去前面,相机行事。”
黑摩勒闻言,分过火种满林乱点。二人身手俱快,一晃便点燃了七八处,一时烈焰腾空,八面火起。黑摩勒点到楼侧,果见四个蒙面人在和敌人争斗。除一身材瘦长手指青光和一手指白光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不认识外,下余戴面具的两黑衣人,分明是上次和晓星暗中护送尧民以及粤中富商李锦章、黄学文等一行,在韶关交界遇见的彭谦、康同两侠士。心想这几位如来,好友童兴必也一路。方自欣喜,祖存周忽喊:“有人立往前面送信!火势大作,妖道必来。你我此时出面,不是他对手。我们快到前面接应你师父去。如非紧急,你假作为是寻查洪的,不必动手。”
黑摩勒忙同掩身往园外广场上赶去。刚出竹林,遥见园门有人跑进。二人往侧一闪,不料被左侧矮树后面埋伏瞥见。那埋伏两人也是该当送命,虽觉出二人行迹可疑,且见年幼,手未携有兵刃,恰巧连日花家来客中也有几个会武的幼童,既存轻视,又一迟疑,恐被弄错,同党笑话,意欲先问口号,分别敌友,再定动止,没有同时发动火箭报警,谁知正遇上两个恶星。黑摩勒手就够狠的,祖存周比他还狠,动作更极机警神速。一听树后有人喝问,只答一声“是我”,声到人到,扬手一镖,朝头一人迎面打去,连看都未看,同时手早到了第二人的胁下,只一点,往后便仰。头一人一镖正由前额贯脑而过,第二人连声都未出。祖存周也未容他栽倒,左手一把将那人的手腕抓住,顺着倒势,往他颈上一抹,紧跟着反腕往下一扎,噗喇一声,将头一人当胸透穿,钉在地上。黑摩勒跟踪纵过,埋伏二贼已然死于非命,暗忖:这人看着温文和气,下起手来却这等又辣又快!
祖存周神色自如,拔出所放钢镖,又往前跑。见正门人多,又有两三道剑光由空中往竹林内飞落,便由正门越墙而过。到了外面,正赶上查、葛二人也快打到时候。二人正伏身近侧,等候时机。查洪也真说了便算,打着打着忽然大喝:“老葛且慢!”葛鹰立即停手,问是何事。查洪道:“我们胜负未分,时辰已到。可是他们还不饶你。是好的,后日再来。”
葛鹰未及答话,花四姑一见查洪要将葛鹰放走,休说吕、郭等人决不答应,并且所盗法宝关系全局胜败,又见广帮恶丐蔡乌龟等未随吕、郭二人同往后园,尚在旁观,就此让敌人走去,也实不够交代。一见不好,大喝:“老贼盗去二位真人法宝,又暗算了我们的人,就此放他逃走,没有那么便宜!”声到人到,手持铁拐,只一纵便到当场,指着葛鹰正要说话。
查洪一见,好生不悦道:“我活了这大年纪,从没说了不算的事。吕、郭二人既有本领法力,自己紧要东西怎么被人盗去?老葛不被我撞上,打这些时,我也不管。如今人已打累,却想倚仗人多,挨个和人打,那办不到!他也是个人物,要有过节,只管另约时候。我保他到日必来好了。”
花四姑道:“那你叫他把所盗宝物留下。到日他来,只等有人和他见个高下。老贼如能获胜,便将此宝归他,期前我也决不使用。”葛鹰接口笑道:“老花婆你当我怕你们人多么?那些小孩都玩臭了的玩意,我看着无什意思,早给弄毁了,你还要,真没法还你。我如说现时犯了酒瘾,非走不可,倒显得我借词怕你们似的。你要不服气的话,我就陪你玩这后半夜,省得你一个人,连老伴都没有,孤孤单单的。”
花四姑闻言大怒,怒喝:“该万死的老贼,敢跟你老姑婆耍贫嘴!今天谁要拦我,我便死在他的面前!”随说手举一铁拐打去。查洪虽是强横刚愎,终和花四姑生死之交,又听葛鹰自己叫阵,话大伤人。不由已动了心,想这是你自己狂妄不肯落场,并非是我的话说了不算。正想发话,叫花四姑不要动手。既是老葛愿意再打,仍由我和他交手。哪怕打上十天,不见真章不完。念头刚转,花四姑手中铁拐已朝葛鹰当头打下。
葛鹰知她厉害,非比寻常,刚要喝骂抵斗,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三方引满即发,各自出声怒喝之际,猛觉微风飒然,一股猛劲的罡气迎面飞来。花四姑首当其冲,立被撞退了好几步远,五官俱似闭住,透气不出,查洪扫着一点,身也撞歪了些。同时面前人影一闪,月光之下现出一个丰颐广额、大耳垂轮、二目神光炯炯的矮胖长须老头,空着双手,先指花四姑笑骂道:“老乞婆多活了好些年,还是这等不要脸!人家空着手,却拿打狗棒暗算。告诉狗妖道和那些老贼们,后日等死,老葛后天必来。今天有朋友等他喝酒,没工夫和你们纠缠了。”说罢,回顾葛鹰道:“你怎一去不回?老寇他们都在江船上赏月,等你去比酒量呢,祖存周这娃还不走过来,这有什么可看的!”祖存周闻言,立由黑暗中纵身飞出。葛鹰笑顾查洪道:“老马邀我比酒量,恕不奉陪,后日准来就是。”
花四姑一看来人,便认出是昔年吃过大亏,为他洗手的大对头新疆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他剑术精奇,尤其所练罡气厉害非常,如何还敢还手?正日未到,当着许多外人现眼丢人,不禁又急又槐又怕。正想交代两句场面话,微一惊疑之下,敌人已扬长走去。
查洪也认出来人是马玄子,虽只昔年见过一面,久负盛名,不曾对敌。但那股子罡气,仅仅扫中一点,已然尝到滋味。知道自己和花四姑两个好手合力全上,也不是人家对手。瞥见花四姑惭惶失措之状,好生难过,情急智生,故意反身把双臂一横,作出暴怒神情,暗运真力往上一提气,须发皆张,厉声大喝道:“我已答应人家,四姑今天无论如何也须看我薄面,不能追赶!到日老葛如做缩头乌龟,把我这颗老头切去抵他好了。”
花四姑老江湖,何等机警,明白查洪是给自己圆场遮羞,不等说完便厉声喝骂,作出向前拼命之状,吃查洪拦住,不令追去。不料一旁却恼了广帮丐首蔡乌龟和广西白象山主铁手箭狮王雷应、河南新蔡县宏化寺方丈神力罗汉志朗、福建兴化县长清观主火真人哈妙通以及雷应的女儿玉钩斜雷红英等五人。
原来雷应人颇刚直,生平只有晚年纳妾所生的一个女儿红英,平日钟爱非常。这次原是受了广帮中人辗转卑礼延请,心想自己出身绿林,女儿难得配到好亲。因闻这次北山讲理,明是广帮群丐约人恶斗,实则什么样的英雄人物都有。意欲借此物色爱婿,看中以后,当时不说,事后再凭老面子,想法辗转请人前去提亲,就便还可与老友查洪叙阔。本非实心帮忙而来,到后偏又看见好些男女淫贼、鼠窃狗偷,越发看不顺眼。惟恐女儿受了熏染,便借好赌为由,每日除却席间与众一聚外,饭后便约了几个老朋友斗纸牌。红英照例随侍老父,片刻不离,也从不与人交往。
雷应当晚正和同来二僧道在花家所备静室之内斗牌,两次闻说来了敌人,伤人盗宝。三人因闻被杀的正是平日痛恶的淫贼,吕、郭二妖道为人更是淫凶万恶,乐得任他晦气丢人,置若罔闻,连门都未出。后听火起,觉出事渐闹大,众人都出,关着花、蔡二人情面,不便再行袖手,只得收牌走出。刚到外面,遇见蔡乌龟,说起前情,三人倒有两个与葛鹰有过节的。神力罗汉志朗是昔年和查洪一起为在人前说狂话,吃葛鹰戏耍个够,还被愉了个精光,后来寻找到人。和查洪一样,白累了一整天,打了个不分胜败而散。哈妙通是为了一个镖行朋友吃葛鹰将所保红货盗去,寻到人后,镖未夺回,反被打倒。这还不说,最可气是葛鹰知道镖头人情太宽,本领也高,不愿树这强敌,明要不说情理,等将自己打倒以后,才说镖头是好朋友,本心没想开这玩笑,只为那镖落在所辖地面,特为闹这一手来臊自己皮的。挖苦了一顿好的,却当着自己和原镖师将镖如数放下,扬长而去。当时愧得恨不能要寻死。那镖师偏又是个新出道的,不懂过节,只向自己略微安慰,起镖就走,无法找场,不过当时找场也真来不及。如此一怒出家,另投明师苦练了十年,自觉仍非葛鹰之敌。无法中想法,练了两件火药暗器。在江湖上虽成了名,仇人行踪飘倏,无可捉摸。一直又是多年不曾相遇,俱都痛恨入骨。
这时一听,今晚来的竟是葛鹰,本就眼红,再经蔡乌龟一说仇人如何狠毒可恶等情,连雷应父女也都大怒。正骂查洪古怪脾气,意欲候到二人打完上前拦阻,忽见飞来一个矮胖老头,身法快极,只一照面便将仇人引走。因相隔不近,花四姑是个老手,吃马玄子罡气一撞,退得形势极好,活似发觉敌人突如其来,有心纵退之状。查、花二人再一做作,越像真事。三人和马玄子俱是闻名不曾见面,仇敌如此猖狂,查洪还不令花四姑追赶,不由怒火上升。火真人哈妙通首先大喝:“葛鹰老贼慢走!可还记得你哈三爷么?”声随人起,接连儿纵追将过去。跟着神力罗汉志朗、铁箭手狮王雷应、玉钩斜雷红英父女以及蔡乌龟等一干不知来人底细的党羽纷纷呐喊怒骂,各持器械一同追去。
花四姑见状知道要糟,自己尚还做出不肯甘休神气,其势不能再行劝阻。查洪又是一个古怪脾气,心目中只向着花四姑一个,余人无一看得上眼,尤其痛恨二妖道和一干恶丐盗党。雷应等三人虽是多年老友,因和妖道恶丐做了一路同来,连带着也生了恶感,这时又见花四姑当人丢脸,巴不得众人追去,吃马玄子碰了回来,好同扯直,只厉声朝苗氏弟兄、花家众徒党大喝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能倚仗人多势众。你们做主人的不能拦客,但是他们只管各有过节,我们却不能坏了规矩。”
花四姑一想,自是主人,负着重望,落在自己家中失了盗已是丢脸。这一干人再因追敌受伤挫败,其势不能和查洪一样,讲着横理,坐视不管。真要讲打,又打人不过。吕、郭二人在此也好,偏又追敌未归。干看着吃亏丢人,无计可施。相隔会期只剩两日,自己所约请的两个异人尚还未到。起初还把吕、郭二人倚若长城,照一看今夜情景,正经对头好些未露,随便来了几人,已被搅得河翻水乱。未来胜负可想而知。本可退隐安居享福的人,偏为了一时好胜,又为钟爱苗秀,多年未营旧生涯,起了贪心,打算明春出马再做一票大的,回来给过继侄儿苗秀成家立业,然后正式金盆洗手。恰值广帮丐头求助,要借地方和上天竺侠丐邢飞鼠讲理,拼一死活存亡。以为这是使爱侄成名露脸的时会基础,不料兆头这恶。眼看一世英名就要断送,连急带气,加上适才吃马玄子罡气一撞,当时不觉怎样,实则内里受伤也不算轻,怒火上攻,全都发作。只觉头晕眼花,喉间发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几乎晕倒在地。查洪一看不好,忙即扶住,一面急唤苗氏弟兄,一同扶进去不提。
这时火真人哈妙通等已将敌人追上。神医马玄子、神偷葛鹰同了祖存周本已行抵谷口,闻得身后呐喊之声,马玄子道:“老葛,你的好朋友邢飞鼠来了。他们坐船来的,大家都在金华江上。我来对付追兵。你快去吧。”葛鹰道:“老马,不行!这里头有一个是我亲家,我不上前,好像怕他似的。”马玄子刚说了句“放屁”,哈妙通已向三人身前纵落。葛鹰忙道:“亲家来了,老马你先莫出头,省得把他们吓跑,就没意思了。”马玄子道,“只一打一,我就不管。好些人在船上等着你,放快一点。”葛鹰道:“晓得。”二人说时,雷、蔡等人也相继赶到。
哈妙通喝道:“葛鹰老贼,你当哈三爸倚多好胜么?你们三个人,我们也只要三人陪你,有什么本领,使出来吧!”雷应、志朗闻言,手指祖、马二人,正要发话问名叫阵。葛鹰喝道:“且慢!这红脸胖老头,你们都上去也不是对手。他不比我,只一出场就没戏唱了。还是我和哈老道先打一场的好。”末一句话才脱口,照准哈妙通,扬手便是一劈空掌。
哈妙通因是多年积仇一旦相逢,自恃炼就烈火飞蝗弩,又练了十多年的气功。自己这面人多,敌人神态从容,照例不先发难。想要交代几句,把话表明再行动手。万没料到这次葛鹰看出敌人腰间革囊内露出两根铁管,闪闪放光,知是火器,口里说着话,暗中早打好了一个坏主意,冷不防先发制人,这一掌足用了八成力。哈妙通骤出不意,如何抵挡得住,当时猛觉一股极大劲力当头压到。知道葛鹰心狠手黑,恐被打中头部要害,忙使左手护住面门,同时将头一偏,身往侧闪,待要避过,猛又觉敌人身形电一般由左侧闪过,腰间好似碰了一下,暗道:“不好!”惊愤匆迫中,赶急往斜里纵出两丈远近,心中愤怒已极。脚方落地,正待上前拼斗,忽听红脸老头笑骂老葛:“你怎么老改不了这贼脾气,又偷人家东西?”
葛鹰道:“你不是要快么?存周,这讨饭袋送你将来聘老婆吧。”哈妙通见敌人仍在原地,神力罗汉志朗已然接着动手,听出话因不好,忙摸腰间藏暗器的革囊,已然不知去向。原来葛鹰上来,骤出不意一掌打下,就势飞身蹿过,乘着敌人惊慌闪避之际,手一探便将左胁革囊摘去。这原是一个猛劲,全仗身轻胆大心灵手准才得成功。
哈妙通先用左手上挡,左胁已是空虚。再以敌人来势神速,措手不及,那么久经大敌的有名人物竟致受人暗算,才上场便失了风,不由急忿交加,厉声大喝:“老贼无耻,我与你拼了!”声随人起,只一纵便回了原处。葛鹰笑道:“你和秃驴想两打一么?”哈妙通方喝:“老师兄退下!等我一人会他,省他说嘴。”同时忽听哈哈笑道:“说好不许两打一,你们想倚多为胜,一齐都上。那倒可以,还有我老马呢。”
狮王雷应父女本也跃跃欲试,忽然苗成着一徒党赶来,告知他红脸胖老头是新疆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当时醒悟,适才人才出现,主人便自纵退,实已受伤。久闻此人剑术自成一家,更擅有无形罡气,所炼飞剑尤为出色,众人都上也非对手。不禁大吃一惊,一听发话,便知不妙。忙喊:“我们单打独斗,不可伙上,哈贤弟且慢一步!”话未说完,只见马玄子左手一扬,志朗首觉罡气对面撞来,先自平空后退,几乎撞跌。哈妙通也似扫中了些,歪向一旁,侧退了两步。紧跟着又听马玄子发活道:“老葛你已胜了。和他们这些死不认输的玩意胡缠什么?还不随我到船上吃酒去!”说时,手朝众人又是一扬。雷应一见不好,不顾招呼别人,忙把女儿拉开。众盗党本就愤怒,都想上前动手,只听呼的一声,志朗、哈妙通相继侧退。方自奇怪,猛觉一股绝劲的罡气撞将过来,全都立脚不住,纷纷撞退,总算马玄子未下绝情,追来这些人武功俱有根底,未受重伤。可是敌我强弱已分,谁也不敢讨没趣,各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眼看三个敌人从容说笑转身要走,心正难受,忽听破空之声起自谷口来路上空。飞来一白二青两道光华,疾如流星,到了头上直射下来。众盗党看出来人飞剑与吕、郭二妖道不似。当是敌人又来党羽,方自惊疑。来人已然现身,乃是三个中年男女,一落地朝马玄子看了一眼,意似失惊。正要开口,马玄子已先笑道:“上月我在江西,闻说你们为老花婆卑礼所动,要来助拳,我还不十分信。果是真事。今日相见,意欲如何?”
来人中有一年纪较长的躬身答道:“后辈等新来,还不知这里的事。来时听谷中人说村中有人扰闹,赶来才知老前辈在此。如已事完,且请回去。等见主人问明详情,看是能了与否再作计较。后日方是正日,后辈也许前往观看。老前辈同贵友们请先行吧。”
马玄子笑道:“只恐你们也难了呢。邢飞鼠这面请的有好几位都是令师好友。不要把事做错,挽不过来。”来人答道:“后辈知道。”马玄子冷笑了一声,便和葛、祖二人扬长走去。
众人中只狮王雷应认得来人中有一个是昆仑派前辈名宿小髯客向善再传弟子跛师左心的爱徒赤铁剑夏云翔,为方今剑侠中有名人物。看那来势,剑术并不在吕、郭二人以下,见着马玄子都以后辈自居,甚是谦和。又听邢飞鼠这次约有好些人俱是夏云翔师父跛师左心的好友,当然也是剑仙一流。仇敌厉害可想而知。个个气沮神丧,心中难受说不出来。这时花四姑也缓过气来,闻说山外号灯传信,来了三个自己请来的高人。已然乘机装病,不便出迎,只得推病到底,由查洪和苗氏弟兄代出迎接。狮王雷应等也纷向来人请教姓名,互致钦慕,接了进去。还有二人,一个是夏云翔的师兄仇去恶,一是二人的同道好友秦瑛。
夏、秦二人乃花四姑昔年辗转交下的好友,尤其秦瑛,未出家前是个侠盗,为仇人所伤,中了毒箭命在旦夕,幸遇花四姑路过,只为慕名倾心接纳,亲身为他日夜飞驰,往返三百里,当夜求来解药,才保性命。因仇家势盛力强,大仇难报,费尽心力拜求高人为师,学成飞剑,得有今日,本就感恩怀德,花四姑又以卑辞厚礼请求相助,谊无恝置,所以连仇去恶也强约了来。虽听马玄子说对方有好些前辈高人,依然要帮到底,不肯中途罢休。到了花家,苗氏兄弟领入内宅,花四姑再一扶床哭诉,知道事难善罢,自恃剑术高强,尽得师门真传,来时因闻对方颇有高人,惟恐不胜,并还约了两个极厉害的朋友,觉着还能一拼。对方那些老辈不过与师父相识,并非本门尊长。师父正当闭关修炼,谁无知好?就知道也不至于十分见怪,至多看老面子,不与正面交手,改由别人应付好了。想到这里,心气一壮,一面安慰花四姑。退到外面,三人背后一商量,对方虚实难知,不如先礼后兵,假作拜望诸老辈,前往江边船上,看看邢飞鼠约请的都是几个什么样的人物。能敌更好,不能敌,乘着明日这一整天,还可赶急多约两个能手前来应付。
刚刚议定明早由夏云翔前往,忽报吕、郭二人回转。苗氏弟兄陪进来,与三人引见。双方因是门路不同,三人拜师炼剑之时,吕、郭二人已然隐遁匿迹多年,新近才又出来走动,都是闻名未见,互相客套一阵。苗氏弟兄摆上接风酒宴,席间问起追敌之事,才知中了诱敌之计。那三个蒙面敌人剑术甚高,一味循环引逗,并不十分猛斗。略一交手便即遁去,神速已极,竟不及施展别的法宝。欲待罢手,他又回身来追。闹得不追不舍,追又没奈他何,说的话更是气人。起初怒火头上欲罢不能,后被越引越远,引到西天目左近,到一山头落下,方自省悟欲回,三人忽来夹攻。吕宪明怒极之下,暗施法术,意欲一网打尽。不料山头上出来一个老和尚,竟将法术破去。众寡不敌,只得退了回来。三人一听西天目山顶和尚,心中一动,当时不便追问,席散各自安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