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出征的军队从桐京出发,一路上百姓相送,男女老少都在街旁呐喊鼓舞士气。
安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便扭头看向萧琛:“往常站在一旁目送你离开,看到百姓相送只是觉得欣慰,可如今与你站在一起,心中忽然起了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
萧琛笑笑:“往常可没有这般热闹,定是听闻殿下亲自前往,百姓都太感激了,臣等都是沾殿下的光。”
安恒温和的笑了起来,“是吗,那此番定要赢了这一仗才好!”
萧琛想到了什么,眸色暗了暗,浅笑一下:“这大安的景色,兴许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安恒佯装生气道:“萧将军又要说些丧气话了吗,这可是在出征前,不吉利的。”
“抱歉。”萧琛见他生气了,便开始认错。
安恒刚准备不打算原谅来逗一逗他,忽然看见了人群中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身子一怔。
“殿下怎么了?”萧琛见他愣了许久还没反应过来,便开口道。
安恒缓过来垂下长睫笑笑,随后又抬头看他:“无事。”
兴许只是一时眼花看错了,对方可是在阰城啊。
军队行了一个半时辰之后,就到了中午。
此时已经走到了山林里,萧琛下令军队在此处休息。
安恒帮衬着分发粮食,萧琛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紧蹙着眉拿着笔写着。
安恒分完了粮食以后,拿了两个面饼过来递给他:“可是前线传来什么消息了,这般的废寝忘食?”
萧琛轻“嗯”了一声,专注的丝毫没有注意到安恒递过来的面饼,拿着笔思索了好久,不解道:“这景国的战术着实费解,平常是把人往死里逼,如今却是一退一进,不知安了什么心思——”
他垂头话还没说完,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一块面饼,身子一瞬间僵滞,声音戛然而止。
只听见旁边的人温和的语气里难得的带上戏谑:“再不接着,是要本殿下一直这么举着吗?”
“多谢殿下。”萧琛立即回过神来接了面饼,待对方松了手,便抬头看向旁边在宫中大鱼大肉吃惯了的太子殿下也在啃饼。
他刚刚沉浸于军事,现在突然发现对方正坐在一处潮湿的泥土上,萧琛便开口道:“臣与殿下换一下位置如何?”
安恒凤眸微弯,咽下嘴里的食物,摇头:“不必了,我既为皇子,应当与将士们一体,这样方能体现爱民,不是吗?”
萧琛不再反驳。
队伍歇了一会儿,便又开始上路了,路上颇为燥热无聊,好在林间的凉风阵阵。
林中走了几里仍然看不到尽头,四下只有脚踩落叶的声响。
安恒见众人也有些疲惫了了,便扭头看向萧琛:“萧将军可有教过士兵一些歌?”
萧琛迟疑了几秒:“不曾,不过他们有一首都会的歌,只是……”
他突然停下来,安恒好奇的问下去:“只是如何?”
萧琛递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给他:“只是那词过于粗俗比不过殿下平日里在宫中听的乐曲……”
“无事。”安恒放下心,扭头看着后面的士兵,大声道:“各位将士想必也疲倦了,再忍一忍便可以到休息地,现在大伙唱唱歌活跃一下气氛如何?!”
众人皆兴高采烈的大喊:“好!”
忽然,一个胆大的士兵笑着喊道:“大家跟着我一起,预备!唱!”
“话说中原有个大安呐!”
“大安的将士英勇无畏!”
“大安的将士吃苦耐劳!”
“世间的女子都心悦他!”
“……”
战士们齐心唱着,声音振奋有力,响彻山林。
安恒笑着听了一会儿,反复不过几句稍微换个词,便也开始跟他们一起唱。
萧琛在一旁愣了愣,扭头看他一会儿,随后也只是抿着薄唇,扬了一下嘴角。
这当殿下的,还当真是平易近人。
—
山林中烧起来几处篝火,将士们行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走到了江边。
萧琛带着人从江里捞了一些鱼上来,安恒刚准备也跟着下水却被人拦住。
“大殿下还是待在岸上烤鱼吧,臣去抓鱼就好,别打湿了衣服。”萧琛半个身子已经被水打湿了,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结实的胸膛,身材显现的淋漓尽致。
萧琛抬头眼神认真看着他,脖颈处侧线紧绷,安恒一瞬间心中忽然漏了一拍,不自然的忍不住躲开了他的目光:“知道了……”
安恒安分的回到火堆旁烤鱼,一旁的将士笑道:“萧将军和殿下感情真好,连水都不舍得让殿下碰!”
安恒翻了一下手中烤熟的鱼,沉默了几秒,无奈的笑笑:“……你不明白我和他的感情。”
旁边的将士难以置信道:“我不明白?怎么会我可是追随将军打了十几年的仗了,怎么会不懂?!”
“十几年?”安恒瞬间起了挑逗的心思,抬手托起下巴,偏头弯着凤眸看他:“可是我跟他从娘胎便开始认识的呢,所以,你是不会懂的。”
“……”
怎么有种被炫耀的错觉……
捞了没多久一群人就满载而归,萧琛提着满篮的鱼走在前面,大老远的看见安恒跟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心里瞬间沉闷下来。
他骤然沉下脸,周身气压忽然降低,幽幽的视线直直落在安恒身上。
萧琛敛起唇角,径直走到安恒身侧,旁边的士兵见他脸色阴沉,立即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那将士瞧见一边看的笑话的众人,即刻笑骂道:“笑什么笑?!”
其中一人应和道:“谁笑你了?!你看将军那脸色,兴许是和殿下闹矛盾了,待会儿要是两人打起来,咱们到底帮谁啊?!”
“这帮殿下吧,显得我们没情义。这要是帮将军吧,将军最后还是会向殿下认输,还要我们一同受罚。”
安恒见某人黑着脸在他一旁坐下,眼神执拗又冷淡的盯着自己,又听到旁边杂七杂八的声音,忍不住“噗”的轻笑出了声:“你的将士们倒是都有趣的紧。”
此话一出,对方的脸更黑了,眸色彻底暗下来,别扭的移开了目光。
“萧将军可是生气了?”安恒唇角半翘,眸中笑意更深了,明知故问道。
“臣没有生气。”萧琛的语气十分恭敬,却没有半点温度,疏离淡漠得很。
这还叫没有生气?
安恒立即讨好般的把手中的烤鱼递过去,塞在他手心里,轻声道:“本殿下亲自为你烤的,萧将军莫要再生气了。”
对方细腻柔软的手背擦过他粗糙的指腹,萧琛怔愣一瞬,攥紧手中的树枝,闻到了烤鱼的香味,足足愣了半晌才扭头看他。
安恒见半天未得到他的答复,又狐疑地抬起食指轻轻戳了戳脸:“萧琛?怎么不说话?”
萧琛一瞬间瞳孔地震,但几秒后便恢复了原先的神情,羞愤的一把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殿下也太没规矩了!”
“知道了,现在萧将军不生气了对吧?”安恒余光瞥到他红了耳根,满意的收回了手:“那将军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萧琛垂眸看了一眼烤得焦黑的鱼,抬手将鱼肉凑到唇边,张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把鱼肉咽下去。
安恒忽然开口:“味道怎么样?”
萧琛掀起眼皮就看到对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他那双凤眸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心下一愣,不知所措的移开视线,低声道:“……好吃。”
安恒冁然一笑:“那就好。”
不远处准备观战的一群人目瞪口呆:“……”
怎么就哄好了?!
打架的呢?!
—
等萧琛吃完了鱼,大火把身上的衣服烤干差不多了才起身,看了安恒一眼:“殿下跟我去个地方。”
安恒虽然困惑却也乖巧的起身了,跟在他身后往前边的森林里走:“去哪?”
萧琛身材挺拔,拿着一根刚从火堆里点燃的火把走在前面探路,闻言沉声道:“殿下待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幽暗的森林中走了几分钟,中途只有火焰的光照和窸窸窣窣的声音。
忽然间就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在森林走尽的那视野一瞬间明亮起来。
清辉洒在江面上,一座亭子矗立在江边,像是镀了一层银光,一派安谧祥和的景象。
萧琛熄灭了手中的火把,转身看他:“到了。”
安恒还处在愣神中,直到他开口说话,飘散的思绪才重新收回来。
安恒吃惊的望着他,迟疑了好久,不确定的开口:“乌……羌亭?!是我们小时候来的那个乌羌亭?!”
萧琛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副模样,轻笑了笑:“对。殿下要去看看吗?”
“要!”安恒眸光微动,立即回过神,激动的笑着朝他喊道。
两人一同走过去,安恒先他一步走进亭子里,好奇的眼睛里发光,东瞧西看,一刻也没有歇过。
倒是萧琛一脸淡定的坐在旁边,单手拖着侧脸,好笑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安恒足足在亭中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分钟,最后才心满意足的坐在萧琛旁边:“好怀念小时候啊,没想到我们一下子竟长这么大了!”
萧琛盯着他脸上少有的纯真的笑容良久,才扬着唇不紧不慢的开口:“殿下可曾记得我们来着做过什么?”
安恒激动道:“钓鱼!”
“嗯?还有呢?”萧琛再次问道。
安恒回忆起来:“坐船!”
萧琛深眸里的笑意加深:“说对了,那殿下想和萧某再一同乘一次船吗?”
安恒忽然停下了,惊愣的呆住了,乌黑的长睫下那双灵动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眸光闪动,带着一些稚气问道:“……真的吗?”
“咳……是真的。”萧琛被他这么盯着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偏头遮掩性的干咳一声。
在安恒催促下,萧琛带着他走过去,两人坐上了小船。
江面上平静无风,月光照耀着江面也格外皎洁。
安恒坐在船里,一会儿看江面,一会儿又看远处的山,心里久久激动的不能平静,雀跃的问他:“萧琛,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萧琛敛了一下唇角:“大概是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让殿下多看看外面的美好吧,还望殿下不要责罚。”
安恒假装严肃的清咳一声:“既然萧将军肯说实话,那本殿下便从轻发落。”
“殿下要罚什么?臣都心甘情愿。”萧琛玩味的问道。
安恒轻笑一声:“那便罚萧将军今晚要开开心心的,不得皱眉如何?”
萧琛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面色从容,声音是罕见的柔和:“遵命。”
安恒满意的移开眼,望着眼前的山山水水,闹中忽然闪过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随后又感慨地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小时候为了能和你出来玩,我都要把一周的功课在三天内全部完成。”
“可即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反而越挫越勇,如今长大了,却没有了那时不顾一切的狠劲。”
萧琛怔愣一瞬,随后垂眸看着江面:“殿下小时候面对的只是陛下一人,现在面对可是整个大安的人,当然是不可能不顾一切的。”
安恒心中苦涩,掩饰眼底失落的笑了笑,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小时候不想辜负父皇的期望,所以才努力的学习。但也还好,因为每次与他出去游玩的时间,都可以功课作为交换。
长大以后,他变得很忙,功课、政务、军务都要交之于他的手,整日闷在皇宫中连一些空暇的时间都没有,出来散心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再也没有可以用来交换去见他的条件了。
“萧琛,我其实……并不想当君王。”安恒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佯装开心地看他:“你可能又要指责我不该说这般没有责任感的话吧?”
即使是他笑得与方才毫无不同,萧琛却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萧琛看他时眸色一沉,温顺的垂下长睫,深深地看着他,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半晌,才哑声开口:“今夜……殿下可以畅所欲言……”
他又岂会猜不透他的想法?
“畅、所、欲、言?”安恒毫无预兆的忽然抬头凑近,很认真的望着他,重复的一字一顿念出来,嗓音清朗干净:“……真的么?”
萧琛长睫下深眸忽闪,措不及防地身体一僵,瞳孔皱缩,呼吸一滞,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安恒顿了几秒,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轻笑一声:“抱歉,我本是想说今夜就睡在船中如何?”
萧琛回过神来,轻嗯一声:“听殿下的。”
夜色已深,两人便卧在船上,各自怀着心事渐渐入睡,最后只剩下了平稳的呼吸声。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