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和郭左的私下谈话戛然而止了。堂屋里安静得很。两个人谁也不会轻易开口。就好像空气里有一根导火索,稍不留神,哪里便会冒出一股青烟。这种状况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原因。出现了。玉秀偷偷地瞄过郭左几眼,两个人的目光都成了黄昏时分的老鼠,探头探脑的,不是我把你吓着,就是你把我吓着。要不就是一起吓着,毫无缘由地四处逃窜。不过玉秀到底还是发现郭左的心思了。玉秀昨天晚上特地看了一眼《斯巴达克斯》,郭左看到了286页。第二天的上午郭左一直在那里看,专心致志地看模样,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郭左拿香烟去了。郭左刚离开,玉秀悄悄地走了上去。拿起来一看,还在286页。这个发现让玉秀的心口突然便是一阵慌。看起来郭左早已是心不在焉了,在玉秀的面前做做样子罢了。玉秀想,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了。他的心里到底装着自己了。玉秀以为自己会开心的。没有。反而好像被刺了一下。玉秀蹑手蹑脚地走开了,泪水却汪了出来,浮在眼眶里头,直晃。玉秀回到厨房,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傻在了那里。
除了吃饭,玉秀不肯到堂屋里去了。怎么说自己也是“姨妈”呢。这样的局面一下子持续了好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可玉秀一直在和平静做最顽强的搏斗,这是怎样一种寂静的热烈,太要命了,人都快耗尽了。玉秀反而盼望着家里头能多出一个人,热闹一点,可能反倒真的平静了。然而,大姐和姐夫总是要上班的。他们一走家里头其实就空了,只留下郭左,还有玉秀。屋子里立刻变得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静寂,亮亮的,经不起碰。除了自己的心跳,就是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
临近中午,玉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郭左突然走进厨房了。玉秀的心口一下子收紧了,不知羞耻地狂跳。郭左来到厨房,样子很不自然。却没有看玉秀,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翠绿色的牙刷。郭左把牙刷放在方杌子上,关照说:“不要再用你姐姐的牙刷了。合用一把牙刷不好。不卫生。”郭左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厨房,回到堂屋看书去了。玉秀把翠绿色的牙刷拿在手上,用大拇指抚摸牙刷的毛。大拇指毛茸茸的,心里头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玉秀一下子恍惚了,带上了痴呆的症状。玉秀就那么拿着牙刷,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取过牙膏了。玉秀挤出牙膏,站在床边慢慢刷牙了。神不守舍的。就那么一个动作,位置都没有换。
玉米在这个时候偏偏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玉米走进厨房,看见玉秀正在刷牙,有些奇怪。玉秀每天早上都是从玉米的手中接过牙刷,跟在玉米的后面刷牙的。玉米把玉秀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声说:“玉秀,怎么了你?”玉秀一嘴的牙膏泡沫,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文不对题地说:“没有。”玉米有些疑惑了,越发放低了声音,说:“怎么又刷牙?”玉秀说:“没有。”玉米警惕起来,发现了玉秀手上的新牙刷。玉米说:“刚买的?”玉秀嘴角的泡沫已经淌出来了,说:“没有。”玉米说:“谁送给你的?”玉秀迅速地从窗口瞥了一眼对面的堂屋,说:“没有。”玉米顺着玉秀目光望过去,郭左正在堂屋里看书。玉米有数了,点了点头,说:“快点,做中饭吧。”
当天的晚上玉米躺在床上,很均匀地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玉米的眼睛开始是闭着的,后来郭家兴已经打起呼噜了。玉米听见呼噜慢慢地均匀了,睁开眼睛,双手枕在了脑后。玉秀让她伤心。是真伤心,伤透了心了。看起来这个贱货天生就是风流种,王连方的一把骚骨头全给了她了。这丫头扶不起来。指望不上的。这丫头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惹是生非的货,骨头轻,一见到男的就走不动路。不行,得有个了断了。这样下去绝不是事。侄子和姨妈,这是哪儿对哪儿?他们要是闹起来了,万一传出去,王家的脸还往哪里放?郭家的脸还往哪里放?瞒不住的。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不行,天一亮就叫小骚货回去。一天都不能让她呆。玉米打定了主意,又犹豫了。王家庄还是不能让她回,狐狸精要是回去了,郭左再跟过去,又没人管,还不闹翻天了。这也不是办法。玉米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头疼了。看起来只有叫郭左走了。可是,怎么对郭左开这个口呢?也不能对郭家兴说这件事,空口无凭,闹大了就不好看了。玉米想不出办法,头都大了,只好起来。
郭左还没有睡。郭左睡得晚,起得晚,每天晚上都磨磨蹭蹭的,不熬到十点过后不肯上床。玉米拉开西厢房的门,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厨房门缝里的灯光立即熄灭了。玉米知道了,就在眼皮子低下,玉秀其实天天在捣鬼呢。玉米在心里头骂了一声不要脸的东西,笑着说:“郭左,还看书哪。”郭左点上一根烟,“嗳”了一声。玉米坐在郭左的对面,说:“一天到晚看,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书。”郭左说:“哪里。”显然是心不在焉了。玉米心里说,郭左,没想到你也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这一点你可不像你的老子。玉米和郭左扯了一会儿咸淡,夜也深了,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郭左倒是蛮和气的,和玉米一问一答的。玉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开始打听郭左中小学的同学来了。主要是男生。玉米说:“要是有合适的呢,你帮我留心一个。”郭左有些不解,只是看着玉米。
玉米“嗨”了一声,说,“还不是为了我这个妹子,玉秀。”郭左听明白了,玉米是想让郭左替玉秀物色一个对象。玉米说:“只要根正,苗红,就是缺一个胳膊少一条腿也没有关系。不痴不傻就行了。”郭左直起了上身,极不自然地笑起来,说:“那怎么行。你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玉米不说话了,侧过脸,脸上是那种痛心的样子,眼眶里已经闪起泪花了。玉米终于说:“郭左,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是不妨的。——玉秀呢,我们也不敢有什么大的指望了。”郭左的脸上突然有些紧张,在等。玉米说:“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的春上。”郭左的嘴巴慢慢张开了,突然说:“不可能。”玉米说:“你要是觉得难,那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指望。”郭左说:“不可能。”玉米擦过眼泪,站起来了,神情相当地忧戚。玉米转过脸说:“郭左,哪有姐姐糟蹋自己亲妹妹的。——你有难处,我们也不能勉强,替我们保密就行了。”郭左的瞳孔已经散光了,手里夹着烟,烟灰的长度已经极其危险了。玉米回过身,缓缓走进了西厢房,关上门,上床。玉米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