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女人都有一个标志,她们的婚姻都是突如其来的。正是三夏大忙的时候,农民们都在和土地争抢光阴。谁也没有料到玉米会把她的喜事办在这个节骨眼上。麦子们大片大片地黄在田里,金光灿烂的,每一颗麦粒上都立着一根麦芒,这一来每一只麦穗都光芒四射,呈现出静态的喷涌之势。这个时节的阳光都是香的,它们带着麦子的气味,照耀在大地上,笼罩在村庄上。但是农民们在这个时候顾不上喜悦,因为这个时候的大地丰乳肥臀,洋溢着排卵期的孕育热情。它们按捺不住,它们在阳光下面松软开来了,一阵又一阵地发出厚实而又圆润的体气,它们渴望着借助于铁犁翻个身,换个体位,让初夏的水弥漫自己,覆盖自己。它们在得到灌溉的刹那发出欢娱的呻吟,慢慢失去了筋骨,满足了,安宁了,在百般的疲惫中露出了回味的憨眠。土地换了一副面孔,它们是水做的新媳妇,它们闭着眼睛,脸上的红润潮起潮落,这是无声的命令,这还是无声的祈求:“来,还要,还要。”农民不敢懈怠,他们的头发、衣襟和口腔里全是新麦的气味。他们把新麦的气味放在一边,欢欣鼓舞,强打精神,手忙脚乱,他们捏住了秧苗,一棵一棵地,按照土地的意愿把秧苗插到土地最称心如意的地方。农民们弓着身子,这里面没有偷工减料,每一棵秧苗的插入都要落实到农民的每一个动作上。十亩,百亩,千亩,秧苗一大片一大片的,起先是蔫蔫的,软软的,羞答答的,在水中顾影自怜。而用不了几天大地就感受到身体的秘密了。大地这一回彻底安静了,懒散了,不声不响地打起了它的小呼噜。
就在这个手忙脚乱的时候玉米办起了喜事。回过头来看看,玉米把自己嫁出去实在是太过匆忙了,就像柳粉香当初的那样。不过玉米婚礼的排场柳粉香就不能比了,玉米是被公社干部专用的小快艇接走的,驾驶舱的玻璃上贴着两个鲜红的纸剪双喜。
说起来给玉米做媒的还是她的老子王连方。清明节刚刚过去,天气慢慢返暖了,正是庄稼人浸种的时刻,王连方从外面回到王家庄,他要拿几件换身的衣裳。王连方吃过晚饭,一时想不起去处,坐在那儿点香烟。玉米站在厨房的门口把王连方叫出来了。玉米没有喊“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喊了一声“王连方”。
王连方听见了玉米的叫喊声,他听到了“王连方”,心里头怪怪的。掐掉烟,王连方慢悠悠地走进了厨房。玉米低了眼皮,只是看地,两只手背在背后,贴住墙。王连方找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重新点上一根烟,说:“你说说,什么形势?”玉米静了好半天,说:“给我说个男人。”王连方闷下头。知道了玉米那边所有的变故,不说话了,一连吸了七八口香烟,每吸一口,香烟上的红色火头都要狠狠地后退一大步,烟灰翘在那儿,越拉越长。玉米仰起脸,说:“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
玉米的相亲进行得十分保密,款式也相当新鲜,选择在县城的电影院,一上来便有了非同一般的一面。傍晚时分玉米被公社的小汽艇给接走了,王家庄的许多人都在石码头上看到了这个壮丽景象。小汽艇推过来的波浪十分地疯狂,一副敢惹是、敢生非的模样,没头没脑地拍打王家庄的河岸,把那些可怜的小农船推搡得东倒西歪的。因为这条小汽艇,玉米走得相当招摇,但是她出去做什么,谁也弄不清。王家庄的人只是知道,玉米“到县里去了”。
玉米到县城里相亲来了。她要见的人其实不在县里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兴,是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职务相当的高了。玉米在小汽艇上想,幸亏她在父亲的面前发了那样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规,她玉米决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玉米肯定是补房,郭家兴的年纪肯定也不会小了,这一点玉米有准备。刀子没有两面光,甘蔗没有两头甜,玉米无所谓。为了自己,玉米舍得。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玉米的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往玉米的脸上放。在这一点上玉米表现得比王连方更为坚决。王连方肯定是过分考虑了年龄方面的问题了,他在玉米的面前显得吞吞吐吐的,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玉米把王连方想说的话拦在了嘴里。他要说什么,玉米肚子里亮堂。说什么都是放屁。
玉米第一次踏进县城,已经天黑了,马路的两侧全是路灯,尽管是晚上,还是欣欣向荣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里相当地杂,有点像无头的苍蝇。玉米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但是无论如何,玉米要拼打一回,争取一回,努力一回。说到底现在的玉米不是那时的玉米了,心气已经大不如过去,但是,却比以往更坚决、更犟。路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玉米站住了,水果们一个个半悬在空中,却没有滚下来。玉米愣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是镜子斜放在上面,悬挂在上面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马上从镜子中间看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营业员的面前一比较全出来了。玉米真是后悔,说什么也应该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来的。司机看了一眼玉米,以为玉米想吃水果,抢了要买。玉米一把把他拉回来。司机笑着说:“你这位小社员力气大得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