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读者也许会记得,本书开始曾介绍过,这岛上的居民信仰虔诚。
金田一耕助住进千光寺的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明的时候,来参拜的善男信女的脚步声、祈祷声、叫醒菩萨的铃铛声,就把他吵醒了,刚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神明的祭日呢!但随后天天如此,他才知道岛上居民对神明的依赖有多深。
原来这些岛民在出海捕鱼前,如果不到寺里来参拜一番,整天都会魂不守舍、办不成事情;这跟信仰不信仰无关,已经变成像洗脸刷牙般地例行公事了。
今天早上,也许是清水已经事先交代过,只见浓雾弥漫的寺院里杳无人影。因此,金田一耕助才会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头。不过他倒是很庆幸,现场没有被其他的足迹踩乱。
“金田一先生,昨天晚上忙到那么晚,您也饿了吧!先来吃早饭。清水先生,你先喝杯茶,待会儿再去看现场嘛!”
了然和尚这次是真心地招呼着。
“好的,谢谢。”
早餐是一碗饭加味噌汤,配上几块腌萝卜。
清水嫌脱鞋麻烦,就坐在厨房台阶上,喝着了泽送来的茶,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了,师父,刚才我听竹藏说,小偷昨天晚上把饭桶里的饭都吃光了,是真的吗?”
“真的,吃得一干二净呢!”
“了泽,剩饭大概有多少呢?”
“嗯,大概有三碗吧!昨天我忘了要去本家吃饭这回事,因此煮了跟平常一样多的饭。”
“那小偷还真会吃啊!师父,凶手杀人后会那么饿吗?”
清水摸了一下络腮胡子,想了想,很认真地问。
金田一耕助听了差点噎住,慌忙喝口汤说:
“我吃饱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那个大肚子小偷的足迹吧!”
前面提到过,厨房后门口口外面紧挨着悬崖,地上始终是阴暗潮湿的,因为屋檐很宽,所以昨晚虽然下了一夜大雨,足迹还在。
“啊!这是军鞋的脚印吗?早知道我进来时就应该更小心才对。嗯,看样子对方是来过又走喽!”
清水弯下腰看着脚印,一脸认真地说。
这里的脚印昨天晚上被了然和尚、了泽、金田一耕助以及今天早上清水的脚印弄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不过仍看得出一些轮廓来。
“清水,这岛上有人穿军鞋吗?”
“有好几个吧!最近复员回乡的人很多,再加上不久前岛上还配给过军鞋……等一下,金田一先生。”
清水趴在脚印上面,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高声喊着。
“你看这脚印,有类似蝙蝠模样的痕迹,是地上原来就有的,还是鞋底上有这种形状的花纹?”
“这是右脚印,请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也趴了下去,从被踩乱的脚印中,找相同的右脚脚印。
“清水,这可能是鞋底上的花纹。你看,这里也是,那里也是……”
顺着金田一耕助所指的脚印来看,每个脚印的脚趾部分都有蝙蝠状花纹,只是深浅不同。
“这么说,穿这种鞋子的人就是凶手喽!嗯,只要查出是右脚的鞋子就行了,哈!这真是最好的证据。”
清水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有些得意。
就在那时,金田一耕助突然直起身子,因为动作过于激烈,让清水吓了一跳。
“金田一,你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好像没听见似地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应,让清水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
“金田一,怎么了?莫非你认识穿这种鞋子的人吗?”
“我?”
金田一耕助回过头来,看到清水那道带有疑惑的眼光,马上摇头:
“怎、怎么可能?”
金田一耕助又开始结巴了。
“可是你刚才一看到脚印,不是吓了一跳吗?”
“你误会啦!我吓了一跳是因为……这等一下再告诉你。我们到外面去看看吧!”
金田一耕助好像在躲避清水的视线一般,这举动让清水更加怀疑了。
然而金田一耕助做梦都没想到清水对他的怀疑有多深,如果他早知道的话,就会毫不迟疑地把刚才发现的事对清水说个明白。
原来金田一耕助在找清水看见的右脚脚印时,突然发现走进来的脚印比走出去的脚印多很多,换句话说,那些走进来的脚印中,有一部分是踩在走出去的脚印之上的。
照这些脚印来看,凶手是进来后又走出去,接着又回来了。回来之后凶手会到哪里去了呢?既然没有再走出去,那他应该还在厨房里面,然而……
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脑中忽然想起了然和尚昨天晚上站在古梅树前的奇怪举动。
那时候了然和尚站在禅房前,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似的,沉重的念珠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当他捡起念珠的时候,竟然吓得双手发抖!
难道那时候了然和尚看到有人在禅房?他会不会发现凶手在那里却不告诉我们呢?
而且,和尚随后就带着金田一、了泽到厨房的后门,一弯过后门就看不到禅房了。了然和尚……他是不是想让躲在禅房里的人趁这机会逃出去呢?
事后金田一耕助先查看过厨房外面的脚印,然后再走回厨房,说不定和尚已经趁机先去过禅房,把让凶手逃走的那扇门从里面闩上,然后他为了表示那里没有任何异状,还若无其事地带着金田一耕助和了泽到禅房去查看。
金田一耕助这么一想,就越发觉得了然和尚的举止很可疑。
看来了然和尚知道凶手是谁,而且还故意让凶手逃走。
当初花子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就说什么“不管是谁,都对疯子无可奈何啊”的话。
金田一耕助不断思索着这些事情。
接着,他又转到前院去调查。
千光寺建在花岗岩地质上,只要经过日照,地面就会像磨刀石般坚硬。
经过昨晚那场大雨之后,现在到处都是泥沙,金田一又到禅房附近去看看,也没有发现泥鞋脚印,因此判定凶手一定是走到走廊上面的时候就把鞋脱了。如果凶手是赤脚走路的话,即使昨天晚上没有下大雨,也不见得会留下脚印。幸好金田一耕助后来又在昨天晚上发现烟蒂的地方找到五六个右脚有蝙蝠花纹的泥脚印。
“清水,凶手曾经在这里休息了一下,你看,从这里可以一眼望到山门,虽然看不见石阶,但是可以看到石阶下的山路。也就是说,如果坐在这楼梯上,便可以看到从山下来的人。我在想,凶手一定是在这里一面抽烟,一面监视山下。”
“抽烟?你这么知道凶手抽烟?”
“因为有烟蒂在这里。对了,这件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金田一耕助好心地问。
“烟蒂掉在这里?那烟蒂呢?”
“是了然和尚发现的,已经捡起来了。”
清水闻言,不禁一脸严肃地说: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再怎么说我也是维持岛上治安的巡警。你们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就擅自把尸体放下来;这也就算了,竟然还大胆到把烟蒂捡起来。我问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案子发生的时候,特别是杀人案,必须要保持现场完整,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么做是不是故意要妨碍我的工作?”
清水态度蛮横且大声地斥责金田一耕助。
“别这么说,清水。”
“那要怎么说?快把烟蒂交出来!对了,交出来还不行,要把它恢复原状才可以。”
清水一脸怒气,十分不悦。
“这、这怎么可能?”
清水忽然转变态度让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尴尬。
“有什么不可能?搞不好我们就靠烟蒂来破案呢!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的话,我马上就能以毁灭证据的罪名来逮捕你。”
清水恼羞成怒地说。
“这……这是怎、怎么回事?清水,干嘛讲这种狠话呢?凭我跟你的交情,再怎么说也不该跟我来这一套吧!对不对?”
“什么你跟我的交情?你跟我有什么交情?你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而我可是这个岛上堂堂正正的巡警呢!”
清水十分倔傲地说。
金田一耕助无可奈何地说:
“确实没错……啊!欢迎,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去拜访你。啊!不是我,是清水说的,对吧,清水?”
金田一耕助冲着志保讨好地说。
只见志保带着美少年鹈饲章三从山门走进来。
他们的到来对金田一耕助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至少这样一来,他总算可以躲开清水的无理取闹,因此,他才拼命讨好志保他们。想不到他这种举动,反而使清水的疑惑越来越深。
“两位在争论什么呢?”
志保今天一定是精心打扮过,在浓雾中走来,脸上美得如朝霞一般。她轻盈的步伐,踩在雾蔼的山径上,充满了无限妩媚。
“没、没争论什么!”
金田一耕助慌忙搔着头说。
志保似乎有点恼怒地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然后朝着清水说:
“我听到一件怪事,专程跑来找你。”
“什么怪事?”
清水面对这个女人,态度和金田一耕助完全相同,不但有点慌张,还不断吞着口水。
“关于这件怪事,我想好好问一问大家,因此才把鹈饲也带来了。金田一先生,师父呢?”
“我在这里。”
了然和尚从住持房里走出来。
“是志保来啦!仪兵卫的痛风好一点了吗?了泽,拿坐垫来,这位是……对了,鹈饲,你也坐吧!这件事太可怕了,不过像你这么受宠的漂亮孩子,没有人敢拿你怎么样的,特别是志保,哈哈哈。”
了然和尚打着哈哈,挖苦着鹈饲与志保。
志保有些受不了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和尚,却也气得无话可说。
了然和尚接着说:
“现在你们极大势大,人也神气起来了。你不是说要好好问问大家吗?有什么话尽管问吧!花子也在那边听着哩!”
和尚突然用手指着正殿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鹈饲章三一听到花子也在那边,吓得皱起了眉头,悄悄躲在志保后面。
志保也好像被暴风扫到似的,一张脸涨得像着了火一般红到脖子上。她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毒辣的光芒。不过她也知道,这时候若说些太激动的话,就什么也谈不成了。
“讨厌啦!师父。”
志保甜甜地轻笑着,脸色也渐渐恢复成白皙妖冶的模样。
“照师父的说法,好像我有什么嫌疑似的。我虽是个粗鲁的女人,不晓得藏拙,但是,我也不是一遇到事情就大惊小怪的人呀!所谓‘匹夫不可夺其志也’。”
“匹夫?你吗?如果你是匹夫的话,也必定是个很厉害的匹夫……”
了然和尚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说。
志保又气得红了睑,了然和尚这时反而打圆场说:
“不谈这些了。志保,你究竟要问什么事?”
“听说昨天晚上花子被人杀死了,而且村子里还流传着奇怪的谣言,说什么是我指使鹈饲章三把花子骗出来,然后我们两个人联手把花子杀了。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可能呀!”
“原来如此,这真是太过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无风不起浪,志保,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否则,别人干嘛要怀疑你?”
“我?师父这样说,太叫我难过了。”
“我的意思是,花子虽不是你杀的,但她确实是拿到鹈饲的信才出来的啊!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了然和尚又掉书袋似地引用了一句中国古话。
“鹈饲的信?鹈饲,是你写信叫花子出来的吗?”
“没有啊!没这回事。”
鹈饲畏畏缩缩地在志保身后极力否认。
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听到这个美少年说话,他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纤细优美略带颤抖,有着一种无依无靠、茫然无所归的感觉。
“师父,鹈饲刚才说他没有约花子,有没有搞错呀?”
“是我没说清楚,鹈饲是约她姐姐月代出来。可是不晓得怎么搞的,花子竟拿到了那封信,于是就瞒着姐姐到寺院来了。了泽,快把昨天的那封信拿出来。鹈饲,这玩艺儿你该认得吧?”
志保跟鹈饲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志保将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探。
“这是在花子身上发现的?这玩艺儿我认得。鹈饲,这件事是瞒不住大家的,不如趁现在把话说清楚。不错,这封信是我口述、鹈饲写的;鹈饲跟月代已经形同夫妻,大家却老想要拆散他们,我不过是想成全他们罢了,我才不理会别人的想法哩!”
志保语气平和地说。
这看似平和的女人,却有着钢铁般的坚强意志以及恶毒的决心。
“你要怎么做我可管不着,不过,鹈饲,昨天晚上你确实到寺里来过吧?不要撒谎,有人曾看到你往盘山小路上走。”
鹈饲带着犹豫的神色,瞥了志保一眼,挪了挪坐垫,向了然和尚靠近了一些,然后好像有意要躲开大家目光似的,低着头,嗫嗫地说:
“我是来过了。的确,我就是怕大家误会我,所以才来向各位说明这件事的。我把信送出去后就想:按以往的经验,月代一定会来,因此我就到这里来等她。可是等了很久,月代一直都没有来,我只好先回去了。”
“嗯,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看到花子?”
此时,了然和尚严然成了法官。
“没有,我做梦都没想到花子会到这里来。”
“你到底是几点钟到这里的?”
金田一耕助一语就切中要害。
“确实时间我不太记得,不过我离开家的时候,正好是这位……”
他转向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离开分家不久之后,我在盘山小路下面看到金田一先生跟从寺院出来的和尚在半山腰上碰面后,一块到本家去。我看到他们走之后,才踏上这条盘山小路。至于我在寺院等到几点。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到家没多久,挂钟就响了八下,我想大概等到七点半左右吧!”
鹈饲边想边说,一双眼睛始终看着榻榻米。
“嗯,这段时间内你都没看到花子,那她究竟在哪里?”
了然和尚摸着光秃的下巴,环视着每个人的脸,却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志保把坐垫往前挪了一挪说: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跟鹈饲无关。他不但没有理由杀花子,而且也没这个胆!”
金田一耕助饶有兴趣地看着了然和尚和志保你来我往地斗嘴,当他听到志保说鹈饲没有胆子杀人时,忍不住开口问:
“请问鹈饲先生,你在等月代的时候,有没有抽烟?”
“抽烟?我不会抽烟啊!”
鹈饲像是快哭的样子,一脸无辜地说。
“那昨天晚上你穿和服还是西眼?”
“穿和服,我的西服不太多。”
“少是少,但还是有西服吧?嗯,对了,你的鞋子……是军鞋吗?”
“是的,是军鞋。”
“清水先生,为了以防万一,等一下请你去看一看他的鞋子。鹈饲,你给月代的信为什么会落在花子手上呢?”
金田一耕助吩咐清水之后,接着问鹈饲。
“这……”
鹈饲有点犹豫地看了志保一眼,略带害羞地说:
“我跟月代之间的书信往来,都是放在爱染桂的小洞里。”
“爱染桂?”
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禁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鹈饲,看得鹈饲害羞起来。
金田一耕助则兴奋得直抓头。
“真有爱染桂这种树吗?”
川口松太郎的小说《爱染桂》拍成电影后,让全日本的女孩子感动莫名。《只要肯等待,爱情就会来的爱染桂》这首歌也在日本各地传唱开来。
虽然狱门岛上没有电影院,但当电影在笠冈放映的时候,岛上所有的女孩都搭船去看。
鬼头本家的三姊妹更是痴迷,在那部片子上演期间,她们特地借住在笠冈的朋友家,天天到电影院去看,总是哭得稀里哗啦地回来。
“原来如此。”
清水脸上带着既同情又了解的神情,十分感慨地说。
“‘只要肯等待,爱情就会来’。只可惜昨天晚上爱染桂失灵了。鹈饲,花子怎么知道你们的秘密?”
了然和尚念了一遍《爱染桂》的主题词后,以一副严厉的口吻喝问鹈饲。
“本家三姊妹中,花子是最难缠的。她可能是偷偷跟踪月代才发现的吧!”
志保看到鹈饲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忍不住忿忿地说。
“大家终于知道花子为什么有那封信了……咦?村长也来了。”
了然和尚看了看山门,像发现什么地说。
荒木村长不苟言笑地走进山门,竹藏则跟在他后面。
“清水,真伤脑筋呀!电话一直打不通。”
村长环视所有人之后,向清水抱怨说。
“电话怎么了?”
了然和尚好奇地问。
“今天早上我一听到这个命案,马上和总署联络,不巧电话打不通,才想到麻烦村长,看是否派人跑一趟,或是请联络船带口信。只可惜这两个法子都太费时间,真伤脑筋!电话始终修不好吗?”
清水一脸焦急地问。
“我们查了半天,才知道是海底电缆出故障了,但是,也不能就这样一直把尸体摆在这里等总署的人来呀!我想,是不是先把尸体送回去比较好,我已经顺便把担架带来了。师父,你看呢?”
村长嘴里虽然征求清水的意见,眼睛却看着了然和尚,听他的安排。
“昨天晚上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也不缺证人,这件事就看清水的决定吧!我觉得还是送回去比较好。”
了然和尚看了清水一眼,不等他说话就做了决定。
清水犹豫了一阵子,但仍拗不过了然和尚和村长的意思,最后只好同意把花子的尸体送回本家去。
不久,花子的尸体被人放在担架上,抬下山去了。
山间雾意仍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