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宛平,最热闹的地方要推药王庙。
宛平的药王庙,像煞开封的大相国寺,诸技百艺杂陈,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全得很。
尤其在上灯以后,药王庙前万头攒动,人们扶老携幼都来逛夜市,灯光照上了九霄云,老远就可听见闹哄哄的一片,什么声音都有。
药王庙比起大相国寺来要小,可是在宛平,它却是首屈一指的大庙大寺院,和尚都近百个。
在药王庙西,高挑着一盏大灯,灯下是张长桌子,长桌子四周围满了人,桌子上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划着方格,每一个方格里写着一个数目字。
长桌子后,有条长板凳,有个身形瘦高,卷着袖口,歪戴着帽子的中年汉子,一只脚踏在板凳上,挥着手向过往的人群直吆喝。
“押吧!诸位,我这个摊儿上是有押必中,这儿赢几个,您转过身去想要什么,买什么,不掏自己钱的事哪儿找哇!下注吧!诸位,要开宝了。”
他两旁边撑着两块白布,两块白布上各写着一句话:
左边是:王大麻子开赌局。
右边是:济公和尚当老婆。
吆喝声中,围观的人有几个探怀掏出了腰藏,纷纷下了注。那一脸大麻坑的瘦高中年汉子,他就是王大麻子,瞪着眼挥着手又嚷叫起来:“诸位,押啊!押啊!马上就要开宝了,我是有吃准吃,有赔准赔,赌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押啊,押啊!”
他刚嚷嚷完,人群中“呸!”地一声有人吐了口唾沫,那是个个头儿挺壮的愣小子,他磨拳擦掌掳胳膊,自言自语,嘴里不干不净地道:“娘的,什么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分明是瞪着眼说瞎话坑人。你们瞧,济公和尚当老婆,谁也没他娘的听说过济颠僧讨过老婆?”
“对。”有人附和着笑了:“一天到晚抱着狗腿倒是有的!”
“好大的口气。”愣小子背后有人说了话:“连济公和尚也赢不了他,兄弟,你相信么?”
一只手拍上了愣小子肩头。
愣小子一转身,跟前站着个身材颀长,长相俊美英挺,唇上还留着小胡子的庄稼汉。庄稼汉冲着他直笑,好白的一口牙,愣小子立即说道:“我他娘的就不信邪,今儿上是腰里没带钱,要不然我就非试他一试不可。”
庄稼汉笑道:“怎么,真想试?”
愣小子眼一瞪,道:“怎么不真,我长了这么大就没悦过假话!”
“那好办。”庄稼汉笑了笑,道:“我借给你……”
“你借给我?”愣小子一愣摇了头:“那怎么行?我又不认识你,便连瞧也没瞧见过你,怎么能伸手接你的……”
“那有什么关系?”庄稼汉笑道:“都是一个城里的,一回生,再有二回也就熟了。你听说过么?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是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手一翻,手掌上托着一块碎银,接道:“兄弟,拿去试试运气!”
愣小子犹豫着摇了头,道:“不行,不行,赢了还好,要是输了……”
庄稼汉截口笑道:“话说在前头,赢了,你我二一添作五,输了,算我的,我是想借你的手气,再说,你不是不信邪么?”
“行,娘的。”愣小子猛一点头,道:“今天一大早喜鹊拉了我一脑袋屎,大概我运气不坏。话可是你说的,输了算你的。”
“当然,当然。”庄稼汉笑道:“我这么大一个大男人家,说话还有不算的么?”
愣小子没再多说,一把抓过那块碎银,扯着嗓门叫道:“诸位,请让一让,让我挤一挤!”
人家还没让他就两肩一晃,扭着壮实的身子往前挤去。
王大麻子那儿叫上了:“这位兄弟,别挤,别挤,大伙儿都轮得着,诸位,请给这位兄弟让条路。”
愣小子到了摊儿前,两眼一翻,道:“大麻子,我押哪一个?”
王大麻子忙道:“兄弟,随你,除了宝开不出五外,其他的任你押。”
愣小子大巴掌一翻,砰然一声把那块碎银拍在了长桌上,道:“娘的,你说没五我押六,押中了你一个子儿不能少地得赔我。”
王大麻子嘿嘿笑道:“当然,当然,你就是押上一千两,只要押中了我也照赔,只是,你要是押不中我可要吃喽?”
“废话!”愣小子道:“难道我会撒赖装孬不成?”
王大麻子一点头,道:“那好,诸位看清楚了,开宝了!”
他捧起宝盒一阵摇晃,桌子上一摆一翻,哄然骚动立起,愣小子直了眼,傻了脸,开出的宝是个七点。
他蹩着气骂道:“娘的,早知道我就往旁边挪挪了!”
王大麻子道:“你兄弟要是知道,济公和尚也不会当老婆了。”
带着满脸得意的笑,伸手把一桌子银钱捞了过去。
愣小子一跺脚,刚要转身,他手里被人塞进了一件东西,紧接着庄稼汉在耳边低低说道:
“问他这值多少,赌不赌?”
愣小子呆了一呆,也没先低头摊手看一看,手往前一伸,摊开来便道:“大麻子,你瞧瞧这值多少?”
围观的人一阵骚动,愣小子手里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如意。王大麻子两眼一直,忙道:
“先让我瞧瞧!”
伸手把玉如意抓了过去,向着灯照了照,忽地皱了眉,摇了头,笑道:“兄弟,这玉如意那儿来的?”
愣小子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更不是捡来的!”
王大麻子摇着头笑道:“兄弟,你要是花钱买的,可就被蒙上当了,那种投良心的生意人专唬老实人。兄弟,这是假的,玻璃做的,值不了几个!”
庄稼汉突然说道:“你真识货么?”
王大麻子目光一转,道:“这位是……”
庄稼汉道:“我跟这位是朋友,玉如意是我家祖传。”
王大麻子“哦!”地一声嘿嘿笑道:“老哥,你别认真,我说着玩儿的,这是罕见的玩艺儿,民间不会有,你说它值多少?”
庄稼汉道:“我拿它押一千两!”
一千两,这数目大得吓人,围观的人群中,惊呼之声此起彼落,立即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一千两?”王大麻子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说道:“倒也勉强值得,这样吧,我就算你一千两。”
说着,庄稼汉一拍手,那只手修长白暂,根根似玉,哪里像个长年种庄稼,干粗活的?
他道:“我不卖,我要拿它当注押!”
王大麻子两眼微微一眯,旋即笑道:“朋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庄稼汉冷笑说道:“你开这赌局是闹着玩儿的么?”
王大麻子道:“自然不是!”
庄稼汉道:“那么,你看我像闹着玩儿的么?”
王大麻子嘿嘿地笑了,猛一点头,道:“行,你这个人有意思,我交你这个朋友。要押在那儿,朋友你请吧!”
随手把玉如意递了过来。
庄稼汉没接,道:“宝摇好了么?”
王大麻子道:“摇好了。”
庄稼汉道:“不再摇了么?”
王大麻子道:“有一次就够了,不用再摇了。”
庄稼汉微微一笑,道:“那么,劳你的驾,请替我把这只玉如意押在七点上!”
王大麻子神情一震,脸上变了色:“七点?朋友,这不是小数目,你要考虑。”
庄稼汉淡淡说道:“我考虑过了,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不了输了它!”
王大麻子道:“朋友,你该……”
庄稼汉道:“你要不愿劳神,拿过来我自己押!”
王大麻子忙强笑点头:“这什么话,举手之劳嘛!押,押!”
很勉强地把那只玉如意放在了七点上,随即他扬声唤道:“跟大注走啦!还有那位要押,放……”
只听有人冷冷地道:“要我们押并不难,你把宝再摇一次!”
王大麻子道:“朋友,宝已经摇过了!”
“不行。”那人道:“你也要我们押,就得再摇一次!”
王大麻子无可奈何地摇了头,道:“吃这碗饭真不容易,行,我就再摇一回!”
嘴里说着,手便要去抓宝盒。
“慢着。”庄稼伸伸手拦住了他,道:“我不愿意再摇一回。”
王大麻子皱眉苦笑,道:“朋友,你这……这不是一样么?”
庄稼汉道:“既是一样,你何必再摇?”
王大麻子道:“可是我不摇,就没别人下注!”
庄稼汉道:“有我这么一大注还不够么?别人请他等下一局好了。”
王大麻子溜了适才发话那人一眼,强笑说道:“朋友,这,这恐怕不大好吧?我开这赌局就是为大伙儿一起赌的……”
“说得是!”适才那人突然说道:“他凭什么独揽这一局?”
王大麻子忙道:“听见了么?朋友,有人说话了……”
庄稼汉淡然说道:“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我就凭这只玉如意独揽这一局,谁要不服气,请出来跟我赌赌。”
“娘的,你说话好横。”几声嗳呀,围观的人踉跄退闪,人丛里出来了个身穿黑衣的大汉,他瞪着眼道:“就是老子不服,你怎么样?”
庄稼汉笑了笑,道:“不怎么样,你我赌一局。”
“娘的。”黑大汉浓眉一挑,模样儿好凶,手指着庄稼汉,那毛茸茸的大巴掌看着吓人,道:“药王庙前你也不打听打听,凭着这只琉璃玩艺儿气大?老子就不吃你这一套,非摇摇宝盒不可!”
大巴掌一转,向着长桌上的宝盒抓了过去。
“别动,朋友。”庄稼汉及时伸手,按住了黑大汉那只已抓上了宝盒的手,笑吟吟地道:
“要摇也行,那得等下一局。”
话落,他把黑大汉的手拉了回来,别看黑大汉人像半截铁塔,劲头十足模样儿吓人,他却乖乖地任庄稼汉把那只蒲扇般大巴掌拉了回来。
庄稼汉像个没事人儿一般,目注王大麻子含笑说道:“王大麻子,开宝吧!”
王大麻子直了眼,脸上变了色,愣在了那儿。
庄稼汉微微一笑,又道:“王大麻子,开宝。”
王大麻子如大梦初醒,定了定神,还投有答应,一柄明晃晃的尖刀由人丛里递出,直扎庄稼汉后背。
众人有看见的,一声惊呼还没有出口,庄稼汉背后像长了眼,哈哈一笑,道:“朋友,地近京畿,这是个有王法的地方,怎好背后动刀子暗箭伤人?你想见血也容易……”
手腕一振,带得那黑大汉一个踉跄直向那犀利的刀尖撞去,惊呼倏起,刀锋猛地一偏,可是仍嫌收势过慢,黑大汉一声怪叫,膀子上挨了一刀,立即衣破肉翻血染红了半只袖子。
“杀人了。”王大麻子大叫一声,踢开板凳便要跑,庄稼汉另一只手一探,隔长桌抓住了他的后领,道:“王大麻子,开过宝再走不迟!”
王大麻子猛然翻过身来便要掀桌子,岂料,庄稼汉比他快,一抛黑大汉,腾出手按在了桌子上。
王大麻子一掀没能动长桌分毫,他日中凶光一闪,桌底下出腿,凝足了劲儿跺向庄稼汉膝盖。
庄稼汉笑了:“你还真有两手,可惜我不是那没有还手之力的半大孩子。”左腿一偏,抬脚横里扫出。
王大麻子吃足了苦头,小腿上挨了一下,大叫一声蹲了下去,两手抱住了那只小腿。
庄稼汉笑道:“敢情你也禁不起打,王大麻子,开宝!”
王大麻子不敢不听,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道:“朋友,我王大麻子开了这么多年赌局,今天是头一次走眼砸锅栽跟头,不用开了,是七点!”
庄稼汉“哦!”地一声,笑道:“是么!那我的运气不错,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穿了,哈哈!”
伸手拿起了玉如意,接道:“一千两,赔吧!”
王大麻子哭丧着脸道:“朋友,吃这碗饭不容易,你高抬贵手……”
庄稼汉道:“吃这碗饭是不容易,到处也都有苦哈哈的朋友,有道是:‘君子不挡人财路’,为生活,这本无可厚非,我也可以不管,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老实的半大孩子被打个半死,这话你懂么?”
王大麻子一怔,惊声说道:“原来朋友是为昨天那……”
“不错。”庄稼汉道:“你明白就好,我开出两条路:除了赔我一千两银子之外,我当众揭穿你的骗局,多年来赢的你得吐出来,再不就是把昨天打那孩子的几个人交出来,这两条路,任你选一条。”
王大麻子忙道:“朋友,你误会了,昨天打人的那几个,都是过路的人。”
庄稼汉淡然笑道:“别跟我来这一套,过路的人犯不着替你护场,玩假赌局的这一套我懂,而且也很在行。”
王大麻子道:“朋友,我是句句……”
庄稼汉道:“那么你是选头一条路了?”
王大麻子一惊,旋即整了脸色,道:“朋友,彼此都是光棍,也都是明眼人,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一句话,你朋友高抬贵手,被打伤的那位兄弟,我王大麻子负责疗伤赔不是……”
庄稼汉道:“我这个人由来好说话,你话说得那么漂亮,本来我该点头认可了,可是怪就怪在你们不该仗武围殴一个丝毫不懂武技的半大孩子。还有适才那一刀,若非是我,换个人怕不早躺在这儿了?”
王大麻子道:“朋友,有道是:‘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又道是:‘路须退一步,味要减三分’……”
庄稼汉笑道:“你也懂这些?要是那孩子伤重不活,我今天被扎躺下了,你又会怎么说呢?”
王大麻子还待再说。
庄稼汉脸色微沉,道:“废话少说,只答我一句话,你选哪条路?”
王大麻子脸上变了色,没立即回答,目光远眺,在远处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来回扫。
倏地,他神情一喜,收回了目光,望着庄稼汉道:“朋友,你何必逼人太甚?”
庄稼汉仰天笑道:“没想到到头来我落个逼人太甚,这儿还有王法么?世上还有公理么?
好吧!既然这样……”
只听步履声响自背后,随听背后有人说道:“老王,什么事在药王庙前闹得这样儿?”
庄稼汉没回头,王大麻子“哦!”地一声道:“是焦爷。”
绕过长桌急步走了过来,一拐一拐地,腿还有点不方便,他满脸堆笑地拱起了手道:
“焦爷,没什么,小事,小事,一点小误会。”
那人道:“小事,小误会也闹成这样儿,你也真是,这是什么地方?往后还想做生意?
低个头给客人赔个不是不就算了!”
王大麻子忙道:“是,是是,焦爷,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吃这口饭不容易,我哪敢得罪客人,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砸自己的饭碗么?只是,焦爷,我已低了头,赔了不是,无奈这位朋友仍是不依不饶的。”
那人“哦!”地一声道:“我不信,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看?”
王大麻子干咳了一声,窘迫而不安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听毕,那人声音微沉地道:
“老王,不是我说你,大伙儿都是一个城里的,也是常见面的熟人,换个人人家未必愿意说你,难怪这位朋友不依不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玩假,哪儿都有,也说得过去,可是大伙儿打人家一个半大孩子打个半死,这就未免太过了些……”
王大麻人忙赔笑说道:“是,是,焦爷,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所以我愿意负责疗伤,低头赔罪……”
那人“嗯”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只要低头认个不是,负责为人家疗伤,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干咳了两声,转向了庄稼汉,道:“这位朋友……”
庄稼汉缓缓转过了身,眼前,站着个身材粗短的中年汉子,长眉细目白净脸,衣着挺讲究,也挺气派,满脸堆着笑,双手正拱在那儿:“请教贵姓?”
“不敢。”庄稼汉道:“我姓严。”
那汉子笑道:“原来是严朋友,严朋友住在……”
庄稼汉道:“城外,太行山下长沟峪。”
那汉子笑道:“原来严朋友是城外长沟峪人。”
顿了顿,接道:“我姓焦,叫焦天冲,是城里金善人家的护院……”
庄稼汉道:“原来是金大善人府里的焦师父,失敬。”
“好说。”焦天冲嘿嘿笑道:“倒是焦天冲在金家供职这多年,竟不知近在咫尺的长沟峪隐有严朋友这样的高人,那才是……”
“不敢当。”庄稼汉淡淡说道:“种田浇菜干粗活的庄稼汉!”
焦天冲眯着细目笑道:“严朋友过谦了,这才叫隐居……”
顿了顿,干咳一声,接道:“我说严朋友,眼前这件事,可否看我个薄面……”
庄稼汉淡淡说道:“既然焦师父说了话,这一千两银子我可以不要……”
焦天冲拇指一挑,道:“严朋友不愧是位高人哪!”
“不过……”庄稼汉接着说道:“这打人半死的事,我却不能就此松手,还要请焦师父谅宥!”
焦天冲一怔,脸上大失光采,道:“严朋友,老王他已经低了头嘛!”
“可以。”庄稼汉道:“把打人的人一个不少地交出来,我马上就走!”
焦天冲强笑说道:“严朋友,我刚才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
庄稼汉道:“焦师父该知道,这儿地近京畿,是个有王法的地方,该不容地痞无赖那么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再说,这件事若不找回来,他们会以为乡下人永远好欺负。”
焦天冲一拍胸部,道:“严朋友,我姓焦的担保,绝不会再有下次。”
庄稼权道:“焦师父,事关人命,一次也就够了!”
焦天冲脸色为之一变,鲁仲连未做成,他碰上了这位倔直的庄稼汉,不买他的账,不看他的面子,好不窘迫尴尬。
王大麻子突然干咳一声,道:“焦爷,这件事您别管了,人家不买您的账……”
焦天冲双眉一竖,道:“谁说的?这件事我是非管不可,宛平县有的是官府衙门,也有能说话的人,老王,只管走你的,我倒要看看谁能把你怎么样?”
王大麻子迟疑了一下,道:“那么,焦爷,我……”
庄稼汉突然说道:“王麻子,你要是腿上不痛了,请尽管走!”
王大麻子一惊,还真没敢动。
焦天冲怒喝说道:“老王,走你的,我看看谁敢碰你!”
王大麻子溜了庄稼汉一眼,庄稼汉淡淡说道:“我这个人向来说一句是一句,你可别怪我没打招呼。”
王大麻子没说话,双肩一晃,要跑。
庄稼汉身手好快,跨步而至,飞起一腿踢了出去。
王大麻子惨嚎倒地,抱着左腿满地乱滚。
这庄稼汉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焦天冲勃然色变,怒笑说道:“姓严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买焦某账的,宛平一带你是第一人,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气候。”
抖手一掌猛地劈了出去。
庄稼汉一闪躲过,没还手。
焦天冲道:“姓严的,你要是个汉子,你就碰碰。”
手臂一圈,忽地又是一掌击出。
庄稼汉往左微滑一步,再度躲过没还手。
焦天冲叫道:“姓严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稼汉淡淡说道:“你是个和事鲁仲连,跟这件事没关系!”
焦天冲脸色铁青,道:“姓严的,你听着,这件事焦某一手揽过了。”抖手劈出了第三掌。
庄稼汉道:“焦师父,我再让你一招。”旋身又自避过。
焦天冲目中厉芒暴射,叫道:“姓严的,我看你能躲到几时。”扬手劈出了第四掌。
庄稼汉扬眉说道:“焦师父,躲到第三掌为止,事不过三,请原谅。”
错身出掌,五指搭上焦天冲腕脉便要振腕抖指。
突听有人大声叫道:“这位,请高抬贵手。”
庄稼汉五指-松,微抖,焦天冲踉跄后退。
这时,一条魁伟人影飞掠而至,身后还有两个人向这边跑了过来,那是个身材魁伟高大,紫膛脸,浓眉大眼,隆准海口的长髯老者,他着一袭紫色长衫,看上去比焦天冲还气派。
接着,后面那两个也到了,那一个身穿长袍,身材瘦削,蚕眉豆眼山羊胡的老者,一个则是个身手矫健的中等身材中年汉子。
长髯老者一落地,焦天冲立即恭谨躬身:“见过总管!”
长髯老者道:“焦师父,怎么回事?”
焦冲天道:“总管,您来得正好,请您评评理……”
一指庄稼汉,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气愤地道:“您看,他断了老王一条腿,还不肯松手。”
长髯老者脸色微微一变,转注庄稼汉道:“严朋友,是这样么?”
庄稼汉点头说道:“不错,焦师父句句实言。”
长髯老者一抱拳,道:“宛平附近竟隐有严朋友这等高人,老朽-来失敬,二来为严朋友对焦天冲高抬贵手致谢……”
庄稼汉还了一礼,道:“不敢,尊驾是……”
长髯老者道:“老朽潘葛,忝为金府总管。”
庄稼汉“哦!”地一声,神情微动,道:“莫非‘活判’潘大侠?”
长髯老者神情微震,凝目说道:“不错,正是‘活判’潘葛,严朋友难道认得老朽?”
庄稼汉含笑说道:“严某忝为武林一介,岂有不知‘活判’大名的道理?潘老当年纵横北六省,群丑闻名胆落,严某是久仰了!”
‘活判’潘葛巨目转动,道:“严朋友是长沟峪人?”
庄稼汉道:“不,我是个异乡人,当年‘靖难’之时避兵乱来此。”
潘葛道:“严朋友台甫是……”
庄稼汉道:“不敢,草字慕飞。”
潘葛浓眉微皱,道:“严朋友名号怎样称呼?”
想是他对严慕飞这三个字甚是陌生。
严慕飞笑道:“潘老看重了,一介末学,何来名号?”
潘葛道:“严朋友何必太谦虚。”
严慕飞道:“潘老,我说的是实情。”
潘葛沉默了一下,道:“既然严朋友吝於赐知那就算了,眼前事严朋友打算怎么办?”
严慕飞笑了笑道:“潘老金面,我不再追究其他,照王大麻子所说,那孩子他负责疗伤,然后去低个头赔个罪……”
焦天冲突然说道:“姓严的,老王一条腿已经毁在你手里了!”
严慕飞淡淡说道:“焦师父,这比要打那人的人每人一只手该便宜得多了。”
焦天冲脸色一变,道:“总管,你听听……”
潘葛冷然说道:“焦师父,事不关你,你最好少说一句。”
焦天冲碰了个钉子,立即闭上了嘴。
潘葛望着严慕飞道:“严朋友,老朽不便擅自代人作主,容老朽问问他。”
随即转注王大麻子道:“老王,你怎么说?”
王大麻子满头是汗,抱着左腿坐在地上,闻言狠狠地一摇头,道:“没那一说,先前我点头他不放,如今我断了一条腿他还要我这么做,天下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潘葛收回目光道:“严朋友该听见了。”
严慕飞点头说道:“是的,潘老,我听见了。”
潘葛干咳一声道:“老朽愿说一句……”
严慕飞道:“潘老请说,我洗耳恭听!”
“好说。”潘葛道:“他打了人的孩子,严朋友断了他一条脚,该已扯平了。”
严慕飞淡淡一笑,道:“潘老以为扯得平么?”
潘葛凝目说道:“难道严朋友以为扯不平?”
严慕飞扬了扬眉,道:“潘老,几个会武的大汉,将力可开碑的拳脚加诸一个毫不谙武技的半大孩子身上,而追根究源只因为王大麻子他以假赌骗人,这何狠何忍?又谁是谁非……”
潘葛轻咳一声便要接话,而严慕飞已接着说道:“如今,那孩子鼻青脸肿,断了两根肋骨,内伤更重,躺在床上神智昏迷,人事不省,这仅抵他一条腿么?我本打算毁打人的人每个人一只手的,如今他一条腿已断,也神着潘老,我不愿为己太甚,潘老成名多年,望重武林,请明智批判,这是否能扯扯平?”
潘葛默然不语,半晌始道:“老朽站在局外人的立场,未便轻断是非多置喙,这件事既然难以私了,就只好付诸官了……”
一指身旁瘦削老者,道:“可巧县衙龚师爷在此,严朋友就跟龚师爷去一趟吧!”
那位龚师爷捋着胡子突然说道:“像这等芝麻小事也用得着惊动大人?大人这两天正陪着京里来的大员,忙得不可开交,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管!”
潘葛道:“那么依龚老之见?”
那位龚师爷道:“就是前住衙门击了鼓,大小案子也是一概由老朽代理,以老朽看不如就地解决了算了。”
潘葛转注严慕飞道:“严朋友尊意如何?”
严慕飞淡淡笑道:“严某一介乡野草民,岂有不服官判之理?”
那位龚师爷点了点头,官架十足地道:“那么老朽判王大麻子赔偿五十两银子,做为那孩子疗伤医药之用,你两个有什么意见?”
王大麻子道:“全凭师爷一句话!”
那位师爷转注严慕飞道:“你呢?”
严慕飞笑了笑,道:“我刚才说过,身为乡野村民,不敢不服。”
龚师爷蚕眉一扬,道:“那就行了,王大麻子。”
王大麻子苦着脸道:“小人在。”
龚师爷道:“三天之内把五十两银子送……”
“龚师爷。”严慕飞突然说道:“不必劳动他了,五十两银子我不要了!”
龚师爷一怔道:“为什么不要了?”
严慕飞笑了笑道:“算我孝敬师爷了。”
龚师爷脸色一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慕飞道:“龚师爷别误会,完全出自诚意!”
龚师爷道:“你这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葛兄,咱们走!”
一拂袖,怫然而去。
潘葛看了严慕飞一眼,道:“严朋友,你未免太过了些……”转注焦天冲道:“大伙都是熟人,你带老王找个大夫看看去吧!”
话落,也转身大步行去。
这里,焦天冲搀起了王大麻子,也一拐一拐地跟着走了。
望着那几个背影,严慕飞突然笑了:“看来金家跟那位七品的私交不错……”
随即,他也背着手走出了药王庙那热闹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