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打礁石的浪涛声毫不停歇,哗啦哗啦的浸润细沙,啪哒啪哒的摔打白沫,弥留,消散,复又重来。
尽情甩出天暗地昏的沉。
无从知晓是近日里养出认床的毛病来了,还是外头的海浪声实在太大,吵得慌,屠杳不聚焦的双眼直愣愣的凝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望了一个多小时都依然没有一丝睡意。
干脆翻身坐起来。
蹬上拖鞋独自往海滩边儿晃。
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沉闷夜色劈头盖脸砸下,深蓝色与黑色碰撞出一望无际的深度,除了一轮明月高悬于波光粼粼的海面,再见不到一丝一点繁星。
千家万户熄下热闹嘈杂的灯火,徒留孤寂的海边灯塔不敢懈怠的为船只指明方向。
屠杳指尖勾着拖鞋,另一只手臂微曲,将被海风吹斜的发勾拢于耳后,光脚踩在柔软而细腻的沙面,于身后留下一长串清晰无比的脚印。
越往海边走,吹来的风越凉,耳边的浪声越清晰,脚底感受到的湿度越大。
鼻腔中附着的咸意也越明显。
她大展双臂,半阖双眸,以尖而细巧的下巴颏儿迎接愈演愈烈的海风,背对别墅朝一望无际的大海晃晃悠悠的迈步。
微卷的长发纷纷扬扬的飘散于身后。
带走坏情绪,勾来湿咸气。
脚趾被调皮的冰冷浪头触摸,她折首睨了眼自己白到透亮的双脚,随意挑选一处看起来浪花击打的不是很剧烈的地方曲腿坐下。
才把拖鞋搁到身侧,打算环臂摸一摸稍有些觉冷的胳膊,半裸不露的后背便被罩上一件带有温度外套。
皮质与布面交错和肌肤接触,沉香木与麝香交杂产生的渣男香气瞬间从四面八方笼罩了她。
将她圈禁在这温暖而有安全感的一席之地。
靳砚北为她披好外套,坦然自若的撑坐在她身侧。
“你还没睡?”
“猜到你会睡不着——”
靳砚北指尖向内的仰撑在身后,整个上半身微微向后倾斜,一条腿懒懒散散的顶着膝盖曲起,一条腿说平不平的伸展着。
给人一种不越界的轻佻感。
就像他的言语。
“——就等了会儿。”
她轻攒眉头,困惑道,“为什么?”
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失眠,他又怎么能猜得到?
“你今晚吃的比以往都多,”
他尾音的音调微微扬起,附着些许吊儿郎当的散漫,嗓音低低麻麻的缠绕上来,撩拨的人耳尖发热,“肯定会撑的睡不着。”
屠杳有一霎的怔忪。
摸摸自己微鼓不平的胃,恍然大悟。
原本仅在6月到8月份才会偶然出现的荧光海今年意外的延续到十月初,依旧美得让人不自觉沦陷,蓝黑色的海浪拍击到沙滩上,瞬间飞溅出无数荧光的深蓝色液体,星星点点的像是蓝色的星子掉落到海洋中,激发出汪洋无边的迷人色彩。
一晃而过。
色彩仅持续两三秒钟,便随着退浪又消失不见。
直至下次翻卷的海浪碰撞到岸边的礁石上,受到重力撞击,才会再次弥漫出不同样式的美。
屠杳看准海浪再一次奔涌而来的机会,垂手捞了一把仿若蓝色丝绸的雾面海,霎那间,指尖与指缝都被明暗不一的荧光蓝色斑点勾勒。
又一点一点的消退不见。
重新显现出手指原有的颜色。
“蓝色总是能给人一种美到窒息却无法挽留的无力感,一面激动着,一面却遗憾着。”
轻甩手腕,抖落海水,她倾身用食指在脚趾前被浪花抹平的沙滩上写下一串“Blue=Because i love u everyday.”的英文,眼睁睁注视它被再次扑打而来的浪花渲染成迷人的幽蓝,最后淹没不见。
声线空灵而惘然:
“就像爱一样。”
“……”
“想得得不到,想抓抓不住。”
“……”
“不争取一把觉得不甘心,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得到,但放纵自己溺毙沉沦的后果又只能是清醒的看着自己丧命。无论得不得得到,都是遗憾。”
就像她最喜欢听的那首《Fallin’》的歌曲封面就是一个人坠入无边深蓝幻境的图片,里面有这样两句话最戳她的心窝:
这世界没有永远。
既然如此,还不如孤身一人。
“你说,它们也一样吗?”
“也是会短暂的存在,然后又消失吗?”
“是,”靳砚北没有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感伤就欺骗她,从生物学的角度为她准确解释,“介形虫是靠海洋的能量生存的,它们被海浪冲上岸后只能存在大约99秒的时间,然后随着光芒逐渐微弱,它们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屠杳没再说话。
圈抱双腿望着海岸线边的幽蓝色发呆。
“但是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脑袋转的飞快,妥善安放她凭空生出的多愁善感,“在它发散光芒的这99秒内,也算将爱与美好永久保存下来了。”
“保存在哪里?”她问。
“所有亲眼见过、以及没有见过但是满怀憧憬的人们的心中。”
无论能不能得得到,抓得住。
只要争取过,那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有过。
哪怕时间万分短暂。
“那你说,”她飘逸的长发不断被风扰乱,往日里看起来英气的野生眉和清冷的瞳孔染上一丝浅浅的脆弱,嗓音听来像是裂了缝的玻璃,“我这辈子能得到爱吗?”
“能。”
靳砚北毫不犹豫的回答。
微偏脸对上她半信半疑的眸子,他回正身体在她莹润白皙的小脚旁写下一个‘sea’的单词,斩钉截铁道:
“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比整个荧光海里的介形虫加起来都要多。”
她折颈看清那串没被海浪冲平的字母,抬脚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扬下巴颏儿。
“什么意思?”
靳砚北浅淡的琥珀瞳孔在夜色的加持下略偏浓暗,他深深与她对视一眼,才在她没耐心的催促下慵懒的在单词后面加了一串:
“= see yao before else anyone”
单薄的唇漾开痞笑,他朝她顶单眉。
她不理他。
视线始终黏在那句话上。
其实原本的句子应该是:
see you before else anyone.
(你是我的首选,是我阅尽人间芳菲客后仍旧最想坚持的第一选择。)
但靳砚北这人惯来聪明,脑袋瓜子转的快,能够迅速举一反三,将这句话灵活的改动了一下,把you改成与之相似的yao。
就变成:
see yao before else anyone.
(屠杳是我的首选,是我阅尽人间芳菲客后仍旧最想坚持的第一选择。)
真是没看出来。
他这个满脑袋都是物化生的纯理科生还挺会玩文字游戏、也怪会耍浪漫的。
她挑眼睨他一下。
一道卷裹暗蓝色的荧光海浪停驻于那串文字前方,她冷不丁想起靳砚北第二个字的开头也是y,而且yan与you也十分相似。
动了动手指,在他写下的那串花体英文字母下方对称的添上一句:
see yan before else anyone.
(靳砚北是我的首选,是我阅尽人间芳菲客后仍旧最想坚持的第一选择。)
一阵狂烈的海风吹过,吹鼓他单薄的t恤,也将她不听话的发丝拂到他的指缝中。
他指尖绕起一缕细软发丝漫不经心的玩弄,垂下多情的眼睑,注视那串深凹的花体字母。
“我也是,你的首选吗?”
“是吧?”屠杳没细听他这个“也”字,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腹划拉着细沙玩,不确定的喃喃自语道,“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让我选,就你勉强还能算一个。”
“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眉认眼真的承诺道。
成群结队的浪发出“哗啦哗啦”的骤响,被海水浸泡到冰冷的指尖顿了顿,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玩水弄沙。
却没有再接话。
先前海岸线旁还有几个人,有些在沙滩上你追我赶,有些拽着泳圈下水玩闹,欢声笑语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欢愉身影,估摸着时间太晚,明天还有其他行程,也都甩甩脚上的荧光色回酒店里睡觉了。
如今。
旷阔的泫泗海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靳砚北发觉到她的逃避情绪,主动绕开话题:
“想看电影吗?”
“不太想看。”
“手机屏幕太小了,根本看不过瘾,”她也学他后撑身体,撅着唇意兴阑珊道,“但又不想回去看电视。”
“等我。”
他边说边手撑沙滩站起身,简单拍了两下裤子后面沾上的沙,回身朝别墅走。
屠杳不知道他是不是属多啦A梦的。
就在她晃神儿思考他的肩膀怎么能那么宽、腰却那么细的片刻内,靳砚北动作迅速的从别墅里找出便携式的投影仪与幕布,还顺带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锈钢桶。
桶身铁灰色,内放半截高的冰块与几罐被冰镇到泛雾气的雪碧。
他将投影架的三条腿撑开,深深插入沙子中固定,挂上幕布,返回她身边坐下,拿出手机连接投影仪。
她手拢外套从桶内拿出一罐雪碧。
有些冻手的雪碧罐被扣开易拉环,在青绿色的罐壁周围立刻凝结成的水珠浸染手指与罐口呲啦呲啦欲往外涌冒气泡之间,她的视野内骤然闯入他递来的手机。
他示意她,“选个片儿。”
“《死神来了》,”
她没手去接,十分自觉的从他披在她身后的外套口袋内摸出小包纸巾,叠围在罐壁吸走冻手的液体,隔绝凉意,“从第一部开始放。”
靳砚北颔首。
输入名称从片库中找到,点击开始播放。
投影画面颜色从蓝色切换为黑色。
潮湿还有些阴凉的海风吹啊吹,吹激因未穿太多衣物而冒出的鸡皮疙瘩,也吹起翻滚拍打的浪,起起又落落。
一眼望不到头的蓝黑色海洋中遥遥传来汽笛呜咽,灯塔上方闪烁着白色光柱,一圈又一圈的划破天际,不知是从哪里放出的烟花,五彩斑斓的瞬间映照到天际,弥留下花式的图案与色彩后便立马消失,紧接又变成其他样式。
披盖在她身后的衣角有些拖地,却仍然被海风吹的鼓起来,再瘪下去,不甘冷落的衣角和靳砚北后背上安放的帽子也随着节奏飘晃着。
不锈钢桶内的冰块渐渐融化,偶尔发出跌落后互相碰撞的细小声音。
当幽蓝色海浪再一次尽全力涌到她脚趾处时,投影屏幕上恰好演到发生了剧烈的飞机爆炸,熊熊大火活生生的烧死了很多人。
他们哀叫着,哭喊着,面容全毁着。
屠杳无意识在沙面上作画玩弄的手不小心触碰到靳砚北支撑在一旁稳定身形的手。
她精致冰冷的手被灼烫,投向投影幕布的眼神晃了晃,手指蜷曲,想要缩回。
他宽厚温暖的手被冷冻,唇角抿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微抬手心顺势将她的手背包进大掌内,为她源源不断的提供热气。
她感受到手背皮肤近距离传来热度与陌生,后脊窜上一股电流,不自觉的抖落了两下眼睫毛。
开始没话找话。
“我觉得画面和文字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两种东西,”她的背脊稍有僵硬,脊椎直直的竖挺着,手指一动不动的藏在他手掌下方,尽量逼自己不要被他打扰,不要着重看剧情,而是去琢磨转镜技巧与拍摄节奏,“明明无声却又振聋发聩,能从人们的眼睛里一路侵入心中,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
这是靳砚北第一次听到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没有讨论哪个演员好帅,哪个演员有什么桃色八卦,哪个演员的演技很好。
而是,转而去讨论一些更为深入的、他人不太会去思考的东西。
不由的来了极大的兴趣。
“画面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其实也是文字的衍生物,”他胸有点墨的接茬儿,“通常都得先在脑海中存在相应的想象画面,然后再经过文字的表达与理解之后才能产生。”
屠杳对他信口拈来的回答略感惊讶。
十分认可的点头。
“所以我最喜欢文字,任何文字。”
“将来想从事跟这方面有关的工作?”
“或许吧,”说到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她昂起下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雪碧,不自觉的轻叹一口气道,“我现在连自己的未来都还看不到,谁又能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不能混为一谈,”靳砚北倾身从冰桶中捞出一罐雪碧,在无人的旁侧甩了甩表面附着的水渍,握在手心中暖温,“既然现在喜欢文字,那就去尝试。”
“无论是写一些小片段,记录一些小日记,或者是在任何一个由心感受到美的瞬间将其从画面转变成文字与他人分享……什么都可以。”
“毕竟,人生只有一次,不会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今天了。”海风吹飘他宽阔肩背后的连衣帽,也吹乱他细软蓬松的黑发,他的眼眸熠熠生辉,他的力量朝气蓬勃,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少年满腔热忱,供养青春疏狂,志气藏与春风意得遍于山河。
骨似铁,血如海,不用光照,也刚硬澎湃。
“所以趁当下,我们正疯狂。”
她被他这段热血澎拜的话语鼓舞到,眉眼逐渐萌生坚毅,心存最后一丝不自信:
“那万一,半途而废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半途而废,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他意气风发道,“喜欢就尝试,不喜欢就放弃,反正人这一生变数那么多,没几个人能够保证他第一项尝试的东西就是发自内心喜欢并且可以为之付出余生的。”
“所以,别害怕。”
“大胆一点儿,往前走就是了。”
屠杳稍显错愕的凝视着他满载力量的双眼,忽而感觉自己的全身也充满了干劲儿。
之前看书时随手摘录下来的那些文字与偶尔一时兴起写下的东西好似穿越时空,遇到了真正理解并支持它们的人。
她不再被画面频繁切换的电影所吸引,而是斜身从裤兜内掏出设置过静音的手机。
打开微博,编辑文字。
点击发送。
“方便让我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吗?”靳砚北待她发送完毕之后,才礼貌询问道,“只点赞,不评论那种。”
屠杳闻言偏开视线,曲臂勾了把头发,犹豫片刻后,还是敛下眼睫点点头,将写有个人昵称的界面给他看。
十几秒钟后,手机收到一条微博信息提示:
π点赞了您的博文【I'm fallin' for(我陷入)……
靳砚北趁她分神的间隙不动声色的收好手机,无比狡猾的将那只握着雪碧罐的手摆到她面前。
彼时。
她正要点进那条消息去看。
以为他是见她手中那罐喝完,要重新递给她一罐,没太认真注意,右手拿着手机瞧,左手伸出去接雪碧。
微博的消息列表正刷新,她的指腹与他的骨节在半空中一点点靠近、靠近、直到最后只差那么几毫米距离。
说时迟那时快。
靳砚北看准她的指尖马上就要触摸到他的关节的时机,猝不及防的松手,令翠绿色的雪碧罐失去阻碍,“咯噔”一声闷砸在黄软的细沙上。
与此同时。
他张开的右手加快速度,与她毫不设防的左手掌心对掌心,十指相扣。
海浪阵阵拍,地面上受到撞击的雪碧罐发出“次啦次啦”的细密气泡音,海风阵阵吹,右掌心中握着的屏幕也刷新出她想要看的内容。
她却全无再看的心思。
心跳因他的动作陡然一窒,乱了节拍。
撩褶的眼皮下暴露出的不光是她仓促无措的神情,还有,靳砚北眸中如浓墨散开般的黑沉。
他扣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眸底是炙热到快要破土而出的情绪,瞳孔清晰而坚定的反射出后半句话:
"with you".
……
作者有话要说: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韩愈
所以趁当下,我们正疯狂。 ——叶狗
(这句话送给每个看到这里的人,真心希望你们以后别再焦虑,别再畏惧,想做什么就立马去做,无论成败,别给当下的自己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