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砚北靠谱,靳砚北的妈也靠谱。
白车排除万难,撞开沉重夜幕刹停在灯火通明的江南第一人民医院大楼下,靳砚北的妈妈久已带领两三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医生等候在门口,第一时间把沈菡初送进急诊。
明光瓦亮的大厅内反射出窘迫的病人与忙碌的医护,凌乱无比的脚步中伴随浓郁刺鼻的消毒水味,刻意放轻的交谈叹气声没能吵醒席座而睡的陪床人员。
“反正就是不想在家里吃饭,”
靳砚北的妈妈双手虚装在白大褂口袋中,细而长的脖颈上挂着听诊器,稍稍避让推床而过的医生,与其点头打招呼,眼明心清的觑了身旁吊儿郎当的靳砚北一眼,“外面的屎也是香的。”
“那不能。”
靳砚北没个正形儿的半倚不靠在直锐的墙边,抬手把她从低马尾中脱落的一缕黑发撩到肩后,掌心顺势覆上她的斜方肌摁揉,为她按摩。
“要是您做的,我指定回去吃。”
女人微向后仰了仰脖颈,指挥他的手再往右侧移一些,多捏捏疲乏的颈椎。
从白大褂口袋中摸出一张套了情侣图案卡套的饭卡,反手塞进靳砚北另一只空着的手中,被他按到舒服的眯起眼睛。
“一看就又没吃饱,等会儿带你那两个小同学下去食堂吃个饭,再带回份白粥来。”
“妈,您都多大了,”靳砚北应下,折颈把玩着手中印有猫咪脸蛋的饭卡,声线含笑的调侃道,“还跟我爸用这么可爱的卡套。”
自头顶上方打下的不留一丝空隙的白炽灯光令每位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的狼狈无处可藏,也将穿白大褂的医生们脸上的从容与镇定照的一清二楚。
在人来人往的急迫与匆忙中。
靳砚北直挺宽阔的背脊与他母亲温婉大气的面容格外引人注意。
屠杳与秦决一起下去缴完费,回来时恰好看到靳砚北的妈妈抬手往他后肩招呼了一下,娇嗔道,“……年龄只是阅历的伴侣,我们永远都是少女。”
靳砚北不躲也不避,就插科打诨的跟他妈说着些什么,最后两个人一起笑。
“大概只有充满爱和包容的家庭才能教育出他这种自信而有底气的孩子吧,”
秦决捏紧手中大大小小的收费单,远远注视靳砚北于晃明灯火下挺拔落拓的身姿道,“不像我们,各有各的鸡零狗碎,再怎么想填补也无济于事。”
原生家庭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威力巨大的,或许是他小时候亲眼目睹的父母每一次的争吵,可能是她懵懂时做错事遭受的不由分说的指责,这些不会令□□留下伤疤,但内心看不到的创伤却无法愈合。
有些融入性格中,有些掺进为人处事的方法里,有些裸露在表面,共同组成或许穷尽一生都无法弥补的痛苦。
正因为他感受过并且无法缓解这种痛苦。
所以他才更加羡慕不用经历这种痛苦的靳砚北。
屠杳用手指勾了勾跑歪的吊带带子。
无法想象究竟是好成什么样的家庭,才能让别人眼中羡慕嫉妒恨的富二代秦决说出这种话。
不解的歪头询问:
“他的家庭,很好吗?”
“何止,简直不是一般的好,”秦决稍微凝思了几秒,轻而易举的从记忆中捡出几件他认为最有代表性的事情讲,“你也知道,我妈只会天天拿我去跟别人比,我比别人好是应该的,我比别人差就是我不努力,不行,所以导致在我的思维认知中,就觉得每个人都是需要在比较中长大的,只有比过别人才能证明自己是优秀的。”
“……”
“但他妈不是的。”
“他妈曾经对我讲,比过别人或许可以证明在这一方面是优秀的,但是比不过别人一定不代表这个人是不优秀的。因为优秀从来不是需要在死板的比较中才能证明的。”
“……”
“所以他妈妈从小到大对他的要求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只要他能在平安健康的基础上去尝试他喜欢的事情,去坚持做他热爱的事情,从中收获到快乐与幸福就好。所以,每次我们两家聚会,我妈说我不如他的时候,他妈都会替我说话,说:没有什么如不如的,只要孩子们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自从被接回骆家就开始遭受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比、无论比不比得过都被认为女生天生就是不如男生的屠杳觉得这种事情十分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根本理解不了这种放开式的教育模式。
蹙眉压眼的质疑道,“是真的一点都不比?不能吧?谁家的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优秀啊?这样带出去多有面子。”
“他妈,真的,就是,一点都不比。”
“不是只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的那种,而是无论在人前还是人后都一个样。就比如,你也听见了,他在车上说将来要从医,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以为他是被他家里人逼的,还在心里幸灾乐祸,觉得大家私底下不过都是一个样。但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的。”
秦决揉了揉脸颊,絮絮叨叨的陈述着他过往的所见所闻,眼底止不住的闪过羡慕。
那些羡慕,甚至多到都透过话音跑了出来。
“他想当医生,就是单纯觉得能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条生命很酷,觉得看到每一个患者的家属因为患者的病好起来变得开心而感觉到开心,仅此而已。”
“……”
“没有家里人的逼迫,无关别人说什么,只是因为他想,他觉得这样能给他带来快乐,所以他就一直为此努力。”
“……”
“……而我,”他高昂脑袋长叹一口气,将无法实现的梦想全部变成喉间的苦涩,无声咽下,“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只能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以此来证明我至少还有一个听话的优点。”
“……”
“等将来再比起来,也还能以此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是你们逼我做的,我不喜欢,所以我做不好情有可原。好像这样就可以推脱自己不优秀的责任了。”
屠杳清楚他的情况,也自知无法帮助他。
不愿以附和的方式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吊起眼皮望了望不远处那对身上有着相同松弛感、好似天塌下来他们都能用宽厚的肩膀抗住山川湖海的母子,冷不防回想起之前家宴时他妈妈对她的照顾。
“应该和各自的家庭教育有关吧,”她故意不接他丧里丧气的茬儿,将他从劈头盖脸的坏情绪中拉出来,“他家里的长辈也都是这样吧?”
“嗯,”秦决将手中粉色的白色的单子卷成一个小粗棒,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点点头道,“他爷爷奶奶都是高知,一辈子从医,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温柔又有力量,据说俩老人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脾气是大院里出了名的好。”
“……”
临近深夜的医院仍旧不遑暇食,从手术台上被护士推出来要送入病房的病人死气沉沉的埋在白色被子里,东风吹马耳的接受周围人的嘘寒问暖。
大门口又有打着急促警笛的救护车回来,一帮医生护士蜂拥而上,一位医生当机立断的翻身跪在病人上方不断做心肺复苏,被周围大声吆喝的护士一路推入急诊。
原先灭着的灯骤然亮起深红色。
秦决拽着她往一旁捎了捎,让道儿,“他爸他妈俩部门主任,医院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反正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一次他爸妈训他,无论是他摔了他爷爷的古董花瓶,还是因为打架被叫家长。”
“我要是这样,屠琴估计能阴阳怪气死我。”
屠杳舔了舔干涩的唇说。
秦决微耸双肩,深有同感的撇唇道,“谁妈不是呢?不往死里骂都是好的了。”
靳砚北妈妈的视线被五五六六拥杂嘈挤的人吸引,顺着方向看来,发现了她们。
抬手招呼她们过去。
“该办的都办了,很厉害,”她将耳边的碎发撩到肩后,接过秦决手中的缴费单大致浏览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嘱咐靳砚北带她们去楼下吃饭,“你们也别在这里干等了,有我在,没问题,让铮铮先带你们下去吃个饭再回来。”
“谢谢阿姨。”
屠杳真诚道,“麻烦阿姨了。”
“不麻烦,不用跟阿姨客气,”
靳砚北妈妈用温和软柔的双眼扫了扫只穿着吊带背心和短款鲨鱼裤的她,出言叮嘱道,“等会儿多吃点儿,虽然女孩子瘦了穿衣服很好看,但是太瘦就容易生病了,一定要在保证健康的前提下再追求美。”
屠杳霎那间愣在原地。
当她察觉到靳砚北妈妈打量的目光时,早已遵循潜意识,做好接受“就穿这么点,不得病才怪呢。”的批评,或者是“小小年纪就穿的这么骚里骚气的,也不知道想勾引谁。”的指责。
却从来不敢想。
靳砚北妈妈脱口而出的话会是“多吃点,太瘦容易生病,要保证健康。”
那一刻。
她忽然就理解为什么秦决那么羡慕靳砚北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能拥有这样一个不仅关心她身体健康,而且理解尊重她穿着审美的妈妈。
医院食堂的晚饭都偏轻口。
不是稀汤没米的小米粥,就是没有一点味道的馍馍,想吃一口米饭都没有什么味重的菜可以选择。
对于屠杳这种无重无辣不欢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和着冒热气的清甜小米南瓜粥,舀起一勺来,看了看,还是不太想喝,再重新放回去。
听靳砚北主动打破静谧,“这里的小笼很好吃,来一笼?”
“不要,太淡了。”
她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靳砚北闭耳不听她的拒绝,自顾自将用米醋和辣椒油混合调起的蘸料放她手边,清微淡远的诱惑道:
“辣椒油也炒的很香。”
屠杳立即双眼放光,改变筷子的方向。
“幸好学校给统一交了医保,这样下来能报销不少,”秦决心里头装着事,胃里盛不下任何东西,一点都没有胃口,“不然她不是回去挨骂就是觉得亏欠,怎么都落不到舒服。”
“其实我觉得多少也有点之前我喂她吃橘子的影响,”屠杳一口一口嚼着鲜香爆汁的小笼包,舌尖反上来些辣劲儿过后的苦意,“来的路上我才想起来,橘子不能和海鲜一起吃,我不该喂她吃橘子的。”
靳砚北声色不动的计算了下时间,“量很多?”
“不算多吧应该,”屠杳捏着筷子,不太确定道,“就中午食堂发的那个橘子,我俩一人吃了一瓣儿,嫌酸就没再吃了。”
秦决听话不听音,瞪大双眼:
“一半儿还不多?”
“是一瓣儿,不是一半儿。”
屠杳讲了半天,发现两个字的前后鼻音都一样,比划也比划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舌头快要打结。
好在靳砚北顺利理解了她的意思,没让她口干舌燥的继续跟秦决绕下去,“一瓣儿没事的,而且时间隔的远,不算同食。”
“那她应该没——”
“——铮铮?”
大抵是因为早已经过了正常晚餐的时间点,医院食堂内人烟寥寥。
供饭窗口只堪堪开了两个,其他皆早已暗下灯光,食堂大厅内放眼望去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桌人在狼吞虎咽,安静清冷的紧。
用普通音量在食堂门口说一句话,都足以毫无障碍的穿透正对面的点餐窗口。
屠杳欲脱口而出的低沉担心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道清晰男声截断,循声而视,一位身着白衬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朝她们走来。
中年男人身姿挺拔,背脊直阔,漫长岁月不光在他帅气的脸颊上刻下纹路,更为他增添沉稳迷人的男人味儿。
不笑的时候也不显面凶,远远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靳砚北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问候,“爸,刚下手术?”
“嗯,见你妈了吗?”裹着满身消毒水味的中年男人颔首,边挽袖子边朝他们温和的笑笑,“我去科室找没人,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又忙到哪里去了。”
“见过了。”靳砚北从口袋里掏出乐韵瑾的饭卡给男人看,不紧不慢的解释道,“同学海鲜过敏,妈现在在急诊那边看着,已经吃过饭了。”
“严重吗?没有休克吧?”
“没有,吃的不多,症状不严重,挂个水就可以了。”
“好小子,”靳砚北的爸爸比靳砚北稍微矮一点,虽然上了年纪但朝气不减,抬手轻拍拍他后背,肯定道,“下次有事情给爸打电话,让你妈多歇歇,她那边儿事情多。”
靳砚北应下。
有人在身后呼唤靳砚北爸爸的名字,靳砚北的爸爸扭过身子去跟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马上过去。
回身从钱包中抽出一张金葵花卡,递给他:
“照顾好同学们,有急事给爸爸打电话。”
靳砚北不要,说他钱还多,靳砚北爸爸一定要给他,强硬塞入他手里,边合钱包边朝她们和颜悦色道,“小同学们多吃点啊,不够再点,叔叔先去那边儿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让铮铮给叔叔打电话,别怕麻烦。”
温柔而儒雅。
完全没有那晚在她家吃饭时那种上位者的气场。
“谢谢叔叔。”屠杳咽下口中的小笼道。
秦决盯着那张印有梵高星空画作的金葵花卡附和道,“叔叔辛苦了。”
靳砚北爸爸微压下巴,转身离开。
靳砚北收好那张卡,扫了眼桌面上没剩几个的小笼蒸屉,迈步朝供应窗口走去。
秦决趁他背对着他们看不到,疯狂对她挑眉,使眼色:“你看我就说吧,他爸他妈真的很好,不仅脾气好,出手也大方,随便给一张都是大额白金卡。”
屠杳认可到不能再认可,口中嚼着小笼包一个劲儿点头。
心里盘算着她也想去办一张那么好看的卡。
吃饱喝足,勉强又喝了两口甜腻腻的小米南瓜粥,屠杳才有空细细观察坐在对面的靳砚北。
先前两次他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今天好不容易说饿,要吃,结果没吃了两口又出事。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猛然发现,他吃起饭来的模样跟她以往所有接触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
他吃东西的速度不算太慢,但十分文雅。
一次喂进口中的东西不多,不会让腮帮子鼓的很高,充分咀嚼却不会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磨牙声。
喝粥也是。
一勺一勺不紧不慢的喂进口中,不会直接端碗吸溜搞得不仅难听而且还沾到嘴角边全是,也不会发出勺子敲击碗沿的杂音,全程都十分安静。
而且,吃饭就是认真吃饭。
完全不会像秦决一样一边吃一边玩手机,或者是分心看些其他什么东西。
一顿饭吃的又快又认真,吃完后无论是桌面还是他嘴边都是干干净净的。
给同桌共餐的人一个极好的体验感。
“杳儿,你去给沈菡初打包一碗白粥。”靳砚北将饭卡递给她,边用纸巾擦拭嘴唇边有条理的安排着,“我和秦决收拾桌子,这样分工快一点儿。”
屠杳并无异议。
抓起饭卡背对他们朝马上就要关闭的窗口走。
自然没有看到,待她走远后,秦决摞好两个小笼屉,又将粥碗放在上面,满脸戏谑的用胳膊肘杵了杵靳砚北。
挤眉弄眼的揶揄道,“杳儿?”
“不然叫什么?”
靳砚北神色坦然的反问。
“杳总或者杳姐啊,”秦决一马当先的抱走一摞空碗,给靳砚北剩下有醋的碟子与有汤的碗,“我们都这么叫她。”
“我比她大,叫这些不合适。”
“那叫杳儿就合适?”
靳砚北稳稳端着碗,抬腿给了他屁股一脚,让他赶紧拿着东西往收碗处走。
顺便傲娇道:
“你管我,我觉得合适就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