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是实打实的临海市。
但是一出校门,左拐进巷子最深处的那家海鲜大排档却是极为正宗的。
屠杳本就钟爱于各式海鲜,但碍于家里人的偏心,以及她刚回江南那时并不认路,便迟迟没有吃到过一次合她心意的海鲜。
直到初二被秦决以相同的借口诓骗来一次,就瞬间爱上了这里。
“叔,还是老样子,再加两份麻小,”
秦决作为这四个人里头话最多的,自觉担任起招揽的重任,十分熟捻的走到店门口从自取柜中拎出四瓶雪碧道,“……欸,不对,改成一份麻辣一份咸蛋黄吧。”
老板连声应好。
折袖子擦擦额间被闷出的汗水,执笔唰唰往手中的厚叠小本儿上记着。
“天仙妹妹,你想喝什么?”秦决将四瓶因感受到外界温差瞬间凝起雾气的雪碧罐搁在桌上,和声细语的说,“我去帮你拿。”
屠杳正想吐槽:
你都先入为主的给人拿来雪碧了,干嘛还问。
却看到。
大大咧咧却心细如毛的秦决倾身于桌角的纸抽盒内“擦擦擦”抽出三张纸巾,将它们整体叠放在一起,仔细的围绕在冰冷的绿色雪碧罐周围。
才递给沈菡初。
“看你脸都热红了,用这个贴贴会舒服些。”
是,看你脸都热红了。
而不是,看你脸都肿了。
不得不说,秦决作为万花丛中过的一把好手,在关心照顾女孩子这方面是真的没得挑。
比中央空调还会自己调节温度。
难怪那么多女生明知道他花心还争着抢着想跟他在一起。
“——咯噔。”
不知道什么东西磕到桌面的细小轻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屠杳收回搁在沈菡初绯红脸颊处的目光,发现面前原本没拆一次性塑料包装的消毒餐具已经被换成沾染水渍的碗碟。
凝结成一个个圆点的水珠要落不落的挂在碗壁上,随着桌面传来的轻微晃动,瞬间滑过光滑的碗壁,跌落进下方的骨碟中。
略一偏头。
余光中是靳砚北正折颈给那套刚拆的餐具烫水。
“哟呵,”秦决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揶揄的小眼神止不住的在他俩之间梭巡,“啧啧啧”几下后开腔打趣道:
“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的啊?啊?这都还没介绍呢就给烫餐具了。”
屠杳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抠雪碧罐上的易拉环。
靳砚北漫不经心的眼帘未撩,有条理的忙活着手中的事情,混不羁道,“不知道吧,我们连家长都见过了。”
浑然一副轻世肆志的二世祖模样。
秦决被他这句属实不在意料之内的混蛋话搞的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屠杳顺手将刚拉下来的、还染着雾气的易拉环往他脸上掷。
他反应十分迅捷。
上半身微微向后倒,令快速划破空气而来的易拉环擦着他鼻尖而过,在半空中行进一段弧度,最终掉落到脚下。
之后面不改色的恢复原先的身体弧度,继续手边不紧不慢的动作。
“你妈又开始‘积极向上社交’了?”
秦决简单思索一会儿,反应过来。
屠杳咽下口中在舌尖跳舞的碳酸饮料,挑起蕴藏嘲讽之意的唇角,笑不达眼底,“到底是积极向上社交,还是着急为我谋下家,谁又说的清楚呢?”
“既然他们这么重男轻女,那干嘛都已经有你哥了还非要生你啊?”秦决百思不得其解,“这不纯属有病吗?”
“不知道,”
这个问题她这么多年来也没能想通,只能为此按上一个听起来还算比较合理的理由,“估计以为我也是个男孩吧。”
不知道是因为大排档的位置太偏,学生们都不乐意大晚上的穿过黑巷往这边走,还是已经过了南方的惯常饭点儿,别人都已经吃完撤摊了,她们才这么晚过来吃。
宽敞明亮的店里稀稀拉拉的坐了两三桌,席地盖天的店外的顾客虽然比店内多,也不过只有五六桌。
一点儿都没有夏末傍晚本该有的热哄劲儿。
菜自然上的快。
还没感觉时间怎么过,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两盆不同口味的现炒小龙虾就被端上了桌。
“我就无语,这都什么年代——”
“噔噔——”
眼瞅秦决又有要开始为她义愤填膺的架势,靳砚北用指间还未拆封的一次性筷子点了点桌子。
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吃饭了。”
秦决的嘴巴张了又张,还想继续。
但后知后觉当着靳砚北和沈菡初的面儿谈论这些并不合适,最终还是选择闭嘴息声,起身进去店门口给沈菡初拿果汁。
沈菡初察觉到气氛不对,撤下一直敷在脸颊上的冰罐,轻声细语却带急促的说要跟他一起去。
很快。
桌上就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虽然靳砚北早已亲耳听闻过她父母对于骆霄的偏爱,而且他父母知道她家重男轻女的情况自然不可能不让他知晓,屠杳仍然觉得在他面前被这样毫不留情的撕开不体面的家庭秘事有些挂不住面子。
但又不能去指责本身出发点也是为了她好的秦决,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假笑着撇开话题:
“见笑了。”
“不好笑。”靳砚北拆开手中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包装,一手执一根交叉磨娑木筷子头的细小毛刺,神色格外认真的注视着她道,“性别不该是遭受偏见的理由,更不该成为被爱的前提。”
“这是他们在封建迷信下犯的错,就应该由他们去追悔,去弥补,而不是需要你用自我绑架、自我否定去偿还的罪。”
绿色易拉罐中的液体止不住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屠杳的心脏也被他这般坚定而铿锵的言语狠狠敲了一下。
霎那间漾开别样的情绪。
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如此郑重的告诉过她,这不是她的错,她不需要为此承担罪责,导致她没有接受过这种讯息的情绪系统在遭受到这般猛烈的撞击后罢了工。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难过的哭,还是该欣喜的笑。
亦或者,是该委屈的诉说。
仅有风情迤逦的狐狸眼中迅速弥漫的一丝丝雾气为她提前做好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并不被接受。
“不准emo,”靳砚北将磨好倒刺的一次性筷子递给她,半开玩笑道,“你一emo我就没食欲,所以行行好,先让我把饭吃完,行吗?今晚是真的饿了。”
“所以,那两个晚上你没胃口就是因为看我emo吃不下去吗?”
“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呢?”
她偏开视线问。
靳砚北神情平淡的撂她一眼,实话实说,“你家的饭太难吃了。”
“噗呲——”屠杳没忍住笑了出来。
妩媚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抬手将被晚风吹散的发丝勾回耳后,露出圆润白皙的耳廓,“你这话让屠琴听到非得气吐血不可。”
据说为了好好招待他们一家,屠琴特意托人提前打听好他们的口味与喜好,让阿姨练习了好几天。
甚至晚上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道硬菜。
就连她回家的时候,她都难得没有歇着,反而忙着往餐具里摆放她用心折叠好的花式餐巾。
这些一切一切明明可以让阿姨代劳但她选择亲力亲为的行为都在无声证明屠琴到底有多看重这次邀请他们而来的家宴。
不说面子,他是连里子都不给啊。
靳砚北散漫随性的轻耸肩头,无言朝桌上两盆色香味俱全的小龙虾挑眼色,意思明了:
你要觉得好吃还天天在外面下馆子啊?
屠杳难得没否认,搓开一次性手套往手上套。
秦决和沈菡初回来的很慢。
大排档的冰柜里只有酸奶饮品,没有酸奶,他看出沈菡初对里面的饮料都不感兴趣又不敢说,特意带她绕回到巷子里,进便利店里买到了酸奶。
待他俩拎着四瓶酸奶回来,屠杳涨红发麻的唇边早已染上麻辣汤的艳红色。
伺机而动的智齿又开始隐隐作痛。
为了感谢靳砚北方才的开解,她特意将盆中一个个头最肥大的、汤汁最饱满的小龙虾掐掉头,露出极为好嗦的肉头后才放进他碗中。
却没料到。
正对面上一秒还嬉皮笑脸的秦决下一秒摆出一脸“万万不可这么做”的严肃表情,伸筷子要把靳砚北碗中的那只麻小夹走。
义正严辞道,“他才割阑尾没多久,不能吃太生冷的和太重口的。”
靳砚北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在他筷子即将触碰到虾尾前先截走,神色自若的放进自己口中。
一口嗦出里面完整的肉,边咀嚼边夹着虾壳往秦决僵在半空中的筷子上碰。
挑单眉,无言询问他:
你还要吗?
秦决被他不当回事儿的态度气笑,没好气的用落空的筷子指指他,一屁股坐回座位。
“你行,你小子就等着疼吧啊。”
屠杳咽下口中的虾肉,又夹来一个剥。
本想顺着他的话打趣靳砚北怎么没了阑尾,结果听他这么一说,问出口的话就拐了个弯儿变成:“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发小。”
靳砚北勾着轻浅的笑答。
“去去去,去一边儿去,谁跟没阑尾的人是发小,反正不是我。”
秦决还在跟他赌气。
悄悄瞄了眼靳砚北稳若泰山的神色,见他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来哄他的意思,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除非你也给我剥个虾,要最大的。”
“你幼不幼稚啊?”屠杳咧唇耻笑他,朝他左侧扔去那个刚嗦完肉的虾尾壳,“幼稚鬼秦决。”
他想躲,没躲开。
手脑不协调的想往右面躲,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朝左面歪。
导致分明可以轻松避开的虾壳不偏不倚的打在他胸膛上,留下一小块不太明显的红油印迹。
靳砚北垂下眼睑,哂笑。
“哇擦,”秦决蹭掉手套,低头拽着胸口那块的白衬衫哇哇乱叫,表情格外夸张,“昨天那套洗了还没干,明天小爷得光屁股了。”
却忘记。
他自己手上也有。
胡乱蹭开一片,搞得到处都是红油。
沈菡初不会吃小龙虾。
有些拘谨的依照她的动作照猫画虎的把龙虾头掐掉,仅剩一个与壳等齐的并不容易往出嗦的肉芯。
内心犹豫要不要给屠杳。
一旁把自己衬衫抓的满是油渍的秦决十分自觉的从她手中夹走,边咬脆壳边炫耀道,“看吧,还是我们天仙妹妹好,小爷以后不跟你们两个好了。”
给他面子的,只有默默剥虾的沈菡初。
以及。
前来上菜的老板。
整份的海鲜拼盘的分量不小,种类不少,七八种时令海鲜摆了满满一整大筐。
以清蒸和蒜蓉为主的做法极大的保留了海鲜的本味,也给足了他们按照自己的喜好发挥蘸料的余地。
靳砚北终于再次动了筷子,夹了只梭子蟹开剥。
屠杳没空欣赏幼稚鬼秦决正摇着看不见的尾巴给沈菡初剥小龙虾,还一定要沈菡初夸他厉害后才给她。
精准的将筷子下到辣炒田螺里,边抽气压下智齿的疼痛,边继续过嘴瘾。
“昨晚就想吃辣螺的,可惜老地方的卖完了,想的我一宿做梦都是吃辣螺。”
“昨晚?”秦决马不停蹄的剥出一块完整的虾肉放进沈菡初碗中,又徒手抓去只鲜红色的肥大梭子蟹剥,“那你早说啊,昨晚我俩就打算去老地方来着。”
“打算?”
她扬起二声调。
突然就理解为什么昨晚只有靳砚北一个人在老地方打游戏,还同意让她拼桌蹭饭了。
原来是被不靠谱的秦决放了鸽子,自己没阑尾还不能吃那些。
想想也是蛮惨的。
“那不是走半路忽然被分手了吗,”秦决不以为意的解释道,“就没去成。”
完全不见一丁半点儿失恋的难受劲儿。
吃的比谁都香。
“这次又因为什么?”
她习以为常的走流程询问。
“她说既然我那么爱打篮球,就去跟篮球过一辈子好了咯。”
“然后你就同意了?”
“不然呢?”他折颈剥蟹腿,理所应当的反问,“她让我跟篮球过一辈子欸,有这种好事儿我为什么不同意?”
靳砚北漫不经心的咬着蟹钳,从胸腔中闷出第二声哂笑。
沈菡初终于掐出一个方便嗦的虾尾,满心欢喜的递给她。
屠杳接过,彻底无语。
人家姑娘是口不对心的想小作一把让他哄哄,然后俩人和好继续恩恩爱爱,没想到秦决这不走心的王八蛋连哄都不乐意哄一下,直接借此为他的不在乎打掩饰,顺势掰掉了。
之后再说起来也是女孩先闹的。
怎么都怪不到他头上。
“风水轮流转,”
靳砚北是不是渣男她不知道,但秦决是正儿八经的渣男没得跑。
她唆着沈菡初递来的咸蛋黄味的虾尾,半开玩笑半提醒道,“小心以后孤独终老。”
却未曾想。
这句玩笑话真的会在日后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