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锤击,魏文昭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会有这种感觉。上一次有这感觉,是他父亲去世,时隔二十多年,他又一次感觉到。
不是铁锤是木锤,一锤下来不疼,但是让人一阵空茫。魏文昭眼前似乎是空白的,又似乎能看见主屋前芍药花。
搬出主屋,青娘让他搬出主屋。
空白和景物不虚不实,魏文昭有一刻不知自己在哪里。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片刻,魏文昭凭借强大的自制力,让自己定下神。
挪出主屋是吧?
芍药花终于归位,艳丽的开在绿叶里,魏文昭浅浅呼吸两息转身离开。
屋里传来魏思颖轻快的声音:“娘真打算给诚意侯夫人长子牵线?”诚意侯夫人就是邓文兰。
魏文昭已经走下台阶,耳里隐约听到褚青娘温和愉悦的声音:“她心里有两三个姑娘,只是这婚事牵扯到将来侯夫人,一族宗妇,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请我帮忙掌眼……”
一族宗妇请褚青娘掌眼,魏文昭嘴角溢出一点轻笑,这笑是欣慰是骄傲,可是很快转为苦笑,苦涩堪比黄莲的苦笑。
青娘要把他挪出主屋。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三年爱顾,换不来青娘一丝心软情动?
就因为当年他休弃她?
魏文昭一步步往外迈,走到院子当中,微风又送来一句没头没尾的一句:“父亲现在能体会当年怀安时,您的无路可走了吧……”
无路可走,无路可走……魏文昭心中一闷,脚下却加快步伐,他急需找个地方平复情绪恢复精神:今天是岚儿满岁宴,他不能人前失态。
“魏大人,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脸色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魏文昭刚走出主院,就碰到一个陌生面孔,直觉让人烦厌。
不过魏文昭是谁,是天佑帝爱臣,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他很快压下所有烦乱情绪,负手面带微笑对来人:“这位大人是?”
朝里魏文昭不认识的大臣可不多。
来人腆着圆圆肚腹,抱着肉乎乎双手,略有些艰难深揖:“下官明王府主薄李如是,见过魏大人。”
原来一个小小王府主薄,正六品而已。魏文昭微微笑着颔首:“李大人客气,今日替明王爷过来送贺礼?”
李如是直起身子长吁一口气,弯腰憋肚子太难受了,随即笑呵呵:“下官一个主薄,哪有资格来送贺礼,明王爷亲自过来道贺,下官跟着伺候。”
魏文昭笑着点点头,想要挪脚走开,偏偏李如是是个白目的,一点眼色没有,挪着肥脚挡住魏文昭关心:“大人刚才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现在……”肉圆脸上小眯眼眯得更细,仔细观察当朝吏部尚书脸色。
魏文昭微微忍耐着,嘴角勾起一丝,演练过无数次的儒雅笑容:“李大人看够没有?”
李如是后退一步,还是担心样子:“脸色还是不大好呐,雪白雪白的,这大日头。”
“哦~”李如是恍然大悟,“魏大人是不是不太想令公子出继?也是,令公子十三岁,就能在满地俊杰的京城脱颖而出,出继实在太可惜了。”
李如是抱着肚子,一边替魏文昭惋惜,一边感同身受似的:“哎,家里老婆宠的太过是这样子,我家那口子就厉害的很……”
真真哪里疼戳哪里,魏文昭敛起儒雅,淡笑道:“李大人不要以己度人,岳父于本官有养育之恩,如此大恩,本官将最有前程的儿子出继回去,难道不应该吗?”
“呃……”李如是终于察觉自己似乎没说对话,挪挪脚有些忐忑。
魏文昭抑制着不耐烦,带着几分上位者施舍的儒雅:“至于脸色,本官天生肤色白,尤其太阳一晒更白,倒让李大人见笑。”
“不敢、不敢、不敢。”李如是吓了一跳,一双小肉手更是激动的胡乱摆。
魏文昭笑着点头抬脚离开,李如是连忙让到一边,深深弯腰拱手相送。
等人走远了李如是才直起身子,长长吁口气,抹抹额头汗珠:“好大的官威,”仔细想了想魏文昭刚才样子,又摇了摇头,“真是漂亮人物,难怪当年王爷一心看中他家女儿,啧啧。”一边感叹一边手背后,挺起小圆肚迈着小八字走了。
魏文昭沿着鹅卵石径,往僻静处寻到一处临水八角亭,四周垂柳依依半遮半掩,湖水另一边随风送来断断续续丝竹声。
可这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并不能让人心平气和,魏文昭迎风而立,忍了一路的情绪开始翻滚:为什么要让她让步,因为青娘是他的妻子,因为他们是鹣鲽情深,彼此无疑的夫妻!
魏文昭不明白,为什么褚青娘不能让步,他的母亲为他过让步:做了两任婆婆却从没让儿媳立过规矩,更没和儿媳争过中馈。
他也为青娘做过让步,现在不就是吗?留下碍眼的许松年,让童儿出继。
褚童,魏文昭的心几乎滴血,褚童,两个字在嘴里犹如铁块。出继后怎么能算他的儿子?就算以后立在朝堂,荣耀也只归属于褚家,和魏家毫无干系。
百年之后,人们只会说当年的永嘉伯兴架田、清吏治,如何英才非凡,可惜后继无人。
可他明明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他日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心荣耀魏家门楣,想要给妻、子最好的荣光,可为什么到头来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辛苦。
童儿恨他、思颖为了母亲能正面对上他,青娘更是……
魏文昭闭上眼,不允许这些激荡悲愤的情绪影响自己。这里是宜王府,今天是岚儿周岁宴,他是岚儿外祖父,是当朝尚书,绝不能人前失态。
他得笑,笑的含蓄而满足,笑的好像夫妻和睦儿女孝顺。
平息静气、平息静气,魏文昭深深呼吸……
主院,宜王身边大太监刘安亲自过来请:“济国夫人、娘娘,抓周就要开始了,王爷请您二位过去。”
褚青娘起身,笑得十分客气:“劳烦刘大监跑一趟,咱们这就过去,岚儿的好时候可不能错过。”抓周在大虞是十分重要的事,据说可以预示一生。
刘安欠身笑得谦卑:“奴才哪里敢当夫人一声劳烦,原本应该王爷亲自来请,可是明王殿下来了,所以……”
明王,据说下月吉日就会被册封太子,宜王不管是作为弟弟,还是臣下都不能怠慢。
褚青娘理解的笑笑,几个人在一众宫人簇拥下,去前院正厅。
正厅外魏文昭正含笑等着她们母女,见褚青娘过来,伸出手笑道:“和颖儿说什么悄悄话,这么久才来,我等了半天。”
魏文昭故意的,他需要造势,让所有人知道他和青娘夫妻恩爱,这样可以在褚青娘提出让他搬走时,加一个小小谈判筹码。
魏文昭同样笃定,褚青娘不会在女儿、女婿,贵客盈门的大喜日子跟他翻脸。
褚青娘笑容微凝,不过很快又微笑自如,抬手将三根手指搭在魏文昭手上:“没什么。”
魏文昭立刻将手握拢,亲昵的靠近褚青娘,眼里含笑,道:“走吧,看岚儿能抓什么。”他珍惜每一个能靠近褚青娘的机会,因为太难了。
褚青娘嘴角含笑看着魏文昭,眼里却一片平静甚至冷淡,真是太傻了。
魏文昭嘴角含笑,只当自己看不懂。
宜王看见魏思颖过来,先跟明王和众位贵客告罪,然后走过来迎接:“魏大人、济国夫人。”
魏文昭欠身:“王爷”
褚青娘抽出手屈膝:“王爷”
宜王笑着颔首,然后伸手牵起魏思颖。
褚青娘退后一步,貌似给宜王、宜王妃二人让路,眼睛无意扫向厅内,似乎看见明王盯着这边,再一看明王正向魏文昭笑着颔首示意:“魏大人大喜。”
厅内四下早坐着站着宗室王爷、王妃、京城勋贵、夫人,中间两张宽敞的檀木桌子,铺着呢绒上边摆满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玩意儿:彩漆木马、银漆大刀、书本账册、笔墨纸砚……全是褚青娘让人缩小比例打造的十分可爱。
黄色绸衣绸裤的小岚儿,被放到桌上,立刻呲溜呲溜爬,一路上乌溜溜黑眼睛,好奇的东看西看:填彩的胭脂盒、亮闪闪小炒锅……最后小家伙爬到一枚印章面前,歪着脑袋看。
魏思颖忍不住紧张,千万别……
褚青娘也下意识捏住丝帕,那个东西,只是用最不打眼的杂白玉雕成,如果不是必须有,她都不会弄。
小小的、白白的、胖乎乎的肉手,盖在了印章上。
‘嘶~’厅里不知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盯着小小的龙孙。
天佑帝所有皇子加龙孙,从没有一个抓周,抓印的!
印代表什么,普通人家是官印将军印,可是天家呢!
宜王笑眼看着似乎没什么变化,这一刻他不能动,不能有任何暗示,否则就是心虚!
魏文昭从宽大的袖子下伸出手,覆盖在褚青娘紧张的手上:没事,别怕,一个印章而已,真抓了我自然会给他说圆。
褚青娘心中微安,却悄悄抽出自己的手。抬眼瞄了下四周……她怎么觉得宜王身边的明王,似乎快速看了思颖一眼?
“哈哈哈,原来咱们小皇孙将来要做文人。”庆郡王爽朗的笑声,拉回褚青娘心思,定神回眼,岚儿坐在桌上,正举着一管小巧黄竹朱砂笔,对着大伙儿笑出小奶牙。
厅里众人松口气,纷纷笑着赞道:“不愧是魏大人外孙,瞧瞧打小爱的就是舞文弄墨。”
“那是,小殿下的舅舅,可是十三岁就中了秀才,魏家好门风。”
各种赞美的话,争先恐后不要钱一样往外撒,不知道想要遮掩什么。
岚儿被夸得开心,拿着笔危颤颤爬起来,只是还没站稳,就‘噗通’一个屁股墩坐下,屁股旁边是不起眼的小印章。
小皇孙的满岁宴,总算有惊无险皆大欢喜过去了。
魏文昭和褚青娘一同回家,两人分开梳洗换衣裳,魏文昭一身清爽出来,褚青娘正和三岁多的魏思成笑着商量:“成儿都是舅舅了,自己睡好不好?”
魏思成摇了摇小算盘,歪着脑袋想母亲话里的意思。
魏文昭立刻快走几步,弯腰笑着对儿子说:“自己睡挺好,不用夹在爹娘中间,可以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