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深深的沉默了,静静看向褚青娘,青娘嘴角含着淡笑,眉目淡然回视一眼,起身去书桌看新来的账目,丢下魏文昭一人站在床边儿。
魏文昭胸口轻轻起伏,并没有追过去,而是在床边静默站立。
三年来就是这样,当意见不统一时,褚青娘丢下自己看法,丢下魏文昭一人慢慢妥协,反正褚青娘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比如许松年可以留在伯府,比如褚童只由许松年一人照顾,不用魏文昭安排的书童,比如许松年一年一件衣服。
在魏文昭眼下一年一件,魏文昭却穿不到褚青娘一丝一线。
期间魏文昭气过、争执过、想过办法,可许松年紧紧跟着褚童,魏文昭根本无计可施。
就如同现在褚青娘又丢下他,一个人忙自己的,魏文昭能想通就想,想不通就走。
没人留没人问,也改变不了褚青娘任何决定,反正三子珍商行,现在几乎都是用宜王府名头,用不到他魏文昭。
手指一跟一根握起,魏文昭眼睛转向那件绿色衣袍,那件刺目刺心的绿色衣袍。
每一眼都会让魏文昭不舒服,可从没这一刻让魏文昭清晰的疼痛。三年体贴以待,换不来褚青娘温柔一回眸,如今更要抽走,魏家将来的荣光和支柱。
这就是不爱吗?
无爱则刚,蓦然间,这四个字浮上魏文昭心头。
闭上眼,魏文昭慢慢呼吸,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心中再次想起三年前自己的轻松和愉悦,他决定过的,用一生证明自己对青娘的心。
再次睁开眼,魏文昭又恢复和蔼模样,转身走到书桌旁,好声好气跟褚青娘商议。
“褚家确实要有人承继,我答应过岳父,将来有一个孩子姓褚,承继褚家宗祠。”
褚青娘不说话,一眼看着账册,一手拨着算盘,多年历练即便盲打,也不会出错。
如果朝中有任何一个人,敢这样慢待魏文昭,别说其他尚书,就是丞相魏文昭也会翻脸,可偏偏他跟褚青娘没法翻脸。
因为翻脸的结果,是他再次自己找回来。
其实习惯就好,世上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魏文昭继续有商有量的语气:“不如成儿吧,成儿本身就和岳父长的像,回归褚家正好。”
拨弄算盘的手停下来,褚青娘抬眼看向魏文昭:“成儿永远都会姓魏,回归褚家童儿就够了。”
“为什么,就因为成儿是我强迫你的,因为过儿是你带走的!”魏文昭有些气。
褚青娘顿了一下,以往魏文昭发火她就置之不理,这次她想有些事该说清楚。
放开账册两手交叠在桌上,褚青娘抬眼望向魏文昭:“你还记得当年童儿街头认父吗,你还记得童儿当年见到你有多欣喜吗?”
怎么会忘呢,那么小一点点,仰着脑袋问自己:你是爹爹吗?你是不是来找童儿和娘了?
小小的羞怯的,却又鼓足勇气的。
还有后来知道自己就是父亲,小小的人儿欢喜的扑过来,又是哭又是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父子渐行渐远。
褚青娘淡淡的声音为他解惑:“回来第一顿饭,童儿不忍心我一个人,你不许他回来陪我,五岁的孩子在夜里迷路,吓得不敢哭。”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执拗,我还以为他一个人连主院都不敢出!”
褚青娘看了魏文昭一眼,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继续说下去:“那时候童儿就后悔了,原来爹爹早就有了家,不用我和他了。那时候童儿还只是后悔,不曾恨你,不曾恨自己。”
褚青娘看着魏文昭,眼里是魏文昭永远不明白的神情,沉痛、无奈、自责……很多很多,多到无法分辨。
“过儿恨我,为什么?”魏文昭皱眉,仔细回想他和褚童之间的经过的事。
褚青娘不用他费脑子:“你也知道童儿内敛却敏锐,他担心你伤到我,总是时时留心,你强迫我的那晚,他听到你那句‘我有这么多孩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魏文昭双眉紧紧皱起:“不过一句胁迫你的话,我怎么会真的那么认为。”
“这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只是这句话,和童儿解释清楚就行,最糟糕你用他威胁我,你用一个孩子威胁他的母亲。”
魏文昭心里一滞,脸色严肃起来,他能想象褚童心里那一刻的愤恨。
褚青娘继续道:“童儿更看见我一边哭,一边呕药。”
生与不生,一条命。
沉默在屋里弥散开来,魏文昭心里反反复复,终于明白这几年,他和褚童之间化不开的心结。
可这怪谁呢?
想通后,魏文昭带着几分愠怒:“如果不是你那么倔强,童儿何至于回家第一天就被我罚?”
褚青娘冷笑:“让我以妾室身份去给吕文佩行礼,让我去看你妻子成群,魏文昭,你做梦!”
两个大人不肯妥协,中间受伤的唯有孩子。
又是半晌寂静,寂静中唯有魏文昭胸口起起伏伏,他不想失去褚童,魏家也不能失去褚童。否则将来魏家有哪个孩子,能高立在朝堂之上?
可愠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半晌魏文昭平心静气:“过儿不行,就思成吧,思成抓周就是算盘,将来你可以把整个三子珍都让思成带回褚家。”
这是让利?褚青娘轻轻笑了一下,笑魏文昭可笑:“三子珍从头至尾都是褚家的,是我挣给褚家的,跟你魏家有什么关系?”
用得着你让?褚青娘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这个意思。
魏文昭薄唇抿成一条线,所以从头至尾,用他路引也罢,用他名刺也罢,他只是替人做嫁衣?
褚青娘不管魏文昭心里想什么,重新翻开账册,开始拨弄算盘:“童儿的事,我知会过你了,你不同意我就让思颖在岚儿周岁上公布。”
魏文昭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褚青娘不抬头,屋里只有“哒哒”算珠声音。
褚青娘这里是没有办法了,魏文昭,凭着多年朝堂历练,忍下胸中郁气思索一番,转身去找褚童。
褚童住的很奇怪,住在东院最北边一座倒座小院,和褚青娘的院子相隔十分远。以前魏文昭不明白,现在魏文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思过,他的二儿子不想看到他。
“魏大人”
魏文昭负手进去,先看见许松年,许松年在院里柿子树下,替褚童浆洗衣裳,见他进来,放下衣裳行了一礼。
如果是以前,魏文昭大约会嗤笑。一个大男人浆洗衣裳,难道永嘉伯府没有浆洗房?
可现在魏文昭明白了,他们早在做准备,准备离开永嘉伯府。当然回到陈阳县,褚青娘自然会提前安排好所有伺候的人,可是去秦安郡赶考的时候呢?
因此许松年学会全套照顾人的方法,赶车、做饭、洗衣。
魏文昭对觊觎自己妻子的人没有好感,似有似无点头,负手往屋里去。屋里也很简朴,桌椅床柜仅此而已,正是魏文昭最喜欢的苦读环境,不让任何外物干扰。
书桌后,还是半杆稚竹的褚童,见魏文昭进来,合上书册起身出来行礼:“过儿见过父亲。”
魏文昭背着手久久看着这个孩子,这个执拗的,把所有一切藏在心里的孩子。
其实也不是把一切藏在心里,魏文昭还记得褚童小时候,抱着他的脖子骄傲的撒娇:“爹爹咱们去救文爷爷文叔叔,还有陆伯伯吧,爹爹那么聪明一定能救他们。”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聪明人责任更大,不应拘泥一人一事,当以天下家族为己任。”
说起来几个孩子,魏思过是最像他的孩子,执拗像、勤奋像、敏锐也像,甚至比他更能收敛情绪,毕竟他十岁的时候,还做不到褚童的样子。
竟然恨了他这么多年。
魏文昭收敛好心情,到主位坐下,温和道:“坐下,咱们父子谈谈。”
褚童默然垂手,一幅聆听教诲的模样,却并没有坐下。
要是以前魏文昭只会当孩子知礼,现在却知道,这不过是父子间应有的礼仪而已。
魏文昭袖下手指搓了挫,这里没有茶盏让他有些不习惯:“为父今日来,是有些事要和你说清楚。”
褚童低下眼,表示自己再听。
“当年你听到为父说‘多你一个不过,少你一个不少’那不过是吓唬你娘的话,在为父心里每一个孩子,都是为父掌中珍宝。”
四年多,不,更多,自从褚童启蒙开始,魏文昭每五日就会检查课业,每月都会带几个孩子出去,或者游玩或者见客,直到现在也是。
褚童心里过了一遍,就算魏文昭比较偏爱弟弟,实际上待他们都很用心。就算他拒绝,这几年,魏文昭也依旧每月问询秦先生他的课业。
“过儿明白。”褚童揖手感谢。
魏文昭微微点头,还算明理的孩子。
“还有当年胁迫……”魏文昭微微脸红,毕竟是在孩子面前说夫妻私事。
“咳”了一声,魏文昭继续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你娘是为父发妻,为父心悦与她,可是百般体贴都不能挽回,为父就用了一些男人的手段……这个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总之为父也是为了夫妻和睦……”
褚童抬起头,黑色的眸子盯着魏文昭:“为了夫妻和睦就可以强迫妻子?”
……魏文昭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我是还没有长大,我是不明白夫妻间的事,我只知道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是不对的。”
魏文昭想说,不是的,强迫只是一时,等夫妻恩情重新回来,一家人包括孩子,才能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父亲今日来,到底要说什么,就是这些吗?”褚童不想再纠缠过去,母亲说,很多事想不通先放下,时间久了慢慢就通了。
魏文昭顿了顿,想到今日目地:“你母亲想让你回归褚家,为父不同意。”
褚童回到垂手低眼的样子:“不是娘想让我回归褚家,是我自己想要回归褚家,我生来姓褚,本来就是褚家男童。”
‘啪’魏文昭怒地一拍桌子:“胡闹,褚家是要有孩子回去,可那是成儿。他本来就长得像你外公,性情大方好动,处处都是褚家人影子,又喜欢算盘,回归褚家继承三子珍刚好。”
“你呢,你性情像我,又是要走仕途的,将来回归褚家,朝堂上谁替你掌眼?”
褚童低眼:“所以我回归褚家,就不再是父亲的孩子?”抬起黑色眼眸,褚童看向魏文昭,“母亲说,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应该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去看,她从不在我面前评判你,她让我自己慢慢去看,去评判。”
魏文昭满腔怒火化作愕然,褚青娘竟然是这样教孩子的。
“就现在来看,我不喜欢你,虽然你对我们兄妹都很负责,可是你太自私霸道,我不喜欢你。不,以我现在的人生阅历来说,我是恨你的。”
褚童终于明明白白,在魏文昭面前说出自己心情,说出的那一刻,他竟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是一定要回褚家的,我娘答应我了。”
魏文昭负手,一步一步离开小院,堂堂正二品吏部尚书,拣选天下官员的吏部尚书,皇帝的肱股之臣,却留不住自己想留的儿子。
青娘一个,他能想办法对付压制,可是加上儿子和女儿呢?其实就算有办法又能怎样?
心已散,留下又能怎样,他不是留下青娘了,结果呢?
第三日宜王长子,皇上第九个皇孙周岁宴。宜王是个很低调的王爷,平日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但长子景岚周岁还是来了很多人。
宗室自然该来的都来了,奇怪的是勋贵来了大半个京城,比当日明王长子更热闹。
其实也不奇怪,周岁宴这种大约都是妇人来,而满京城勋贵夫人有几个不和褚青娘交好的。
就是不冲着宜王、宜王妃,冲着褚青娘也要来捧一捧场。
来的人多自然热闹,很多人围着魏文昭恭喜:“魏大人大喜啊,外孙满岁,幼子中秀才,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个幼子指的是年龄,十三岁在人中龙凤集结的京城中秀才,绝对头一份。
魏文昭笑,谦虚的笑:“哪里、哪里,魏某就这一个出息的孩子,为了报答当年岳父抚育之恩,决定让过儿出宗改为褚姓,继承褚家门楣。”
听到的无不愕然:“魏大人三思啊,难道魏家门楣不需要继承。”
魏文昭笑的风清月朗:“既是报答岳父,自然要把魏家最优秀的孩子,送回去。”
十三岁的秀才将要回归外家,这消息像热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很快炸了宜王府。
多少人来劝魏文昭三思,多少人来赞叹魏文昭高风亮节,魏文昭一一笑着抱拳应对。
不管心里如何滴血,魏文昭得笑,得谦虚的笑,这是褚青娘留给他最后的体面。一份高风亮节体面,一份毁了魏家未来五十年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