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滞,魏文昭终于反应过来褚青娘,说了一句什么:滚,滚出映霞苑。
“你果然是恨我的。”魏文昭了然。
“原本不恨。”
“因为思成,”魏文昭冷笑,“既然你那么恨我,我带思成离开好了。”
褚青娘同样冷笑:“魏文昭你又要开始了,是吗?用孩子胁迫我。”
“你觉得我是胁迫你?”不知为什么,魏文昭觉得心脏隐隐无法跳动,想要滴血却滴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犹记得他强迫青娘有孕时,面对青娘的愤恨,面对青娘的讽刺,那时候他只觉得一把碎瓷揉进心里,碎瓷合着心脏揉捏成血肉一团。
他明明那么爱青娘,却弄得要强迫她,那时的感觉是明明白白的痛,痛彻心扉的痛。
可今天的感觉,却是这样闷闷的,不是痛彻心扉,却说不出来的难受。
面对魏文昭仿佛空白,又仿佛迷茫的痛苦,褚青娘垂下眼。她知道魏文昭怎么了,魏文昭想不明白,他那么努力用心,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褚青娘重新翻身对墙躺下,盖好被子:“魏文昭,你以后再也不能用任何一个孩子胁迫我,你可以离开映霞苑,那样对你有好处。”
夜寂静下来,账外红烛结出一个灯花,闪了闪最终寂灭,从烛芯染着蜡油掉下来,黑黑一个点。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侧身而眠的样子,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半撑起的身子发凉发麻。
揭开只盖了双腿的被子,魏文昭下床淅淅索索穿上外袍,今晚他不想留在这里。
‘啊啊啊~’罗汉榻传来婴儿的哭声,魏文昭扣纽绊的手停了一下,走到榻边。思成不知什么时候从襁褓里抽出手,在空中挥舞着哭。
看到他来,眨了眨眼越发哭的厉害‘啊啊啊’粉红的牙床还没有牙齿,挤起来的眼睛,眼角大颗泪珠。
魏文昭心里还是闷闷的,他整个人还没从打击中反应过来,本能打开襁褓,原来是尿湿了。
换掉裤子,换掉尿湿的柔软细布。孩子不哭了,小拳头塞到嘴里砸吧两下,没滋没味吐出来,嘴一张就‘啊啊啊’的哭。
“是饿了么?”魏文昭抱起孩子,“爹爹带你去找吃的。”
奶娘听到声音,早起身在外边等着,见魏文昭抱孩子出来,压低声音道:“老爷。”
“嗯。”魏文昭小心,把孩子换到奶娘手上。
静静的花月之夜,院子里蔷薇花散着幽香,从半开的门缝一缕缕飘进来,勾在人鼻端绕在人指尖。只是仿佛午夜的梦,明明在那里,却梦醒易碎,魏文昭动动手指,指尖什么也没有,没有蔷薇花留下的梦和香味。
“老爷,四公子饱了。”奶娘声音在身旁响起,魏文昭看了看自己指尖,起身接回孩子:“下去歇着。”
“是”奶娘屈膝退下。
魏文昭低眼看怀里襁褓,幼子已经甜眠,长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苹果一样脸蛋睡得软软热热,娇嫩如蔷薇花一样的嘴巴,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快速吮吸几下。
魏文昭看的不知是心爱还是心痛,只是闷。抱着孩子走回内室,将孩子放在褚青娘身边,用自己被子盖好。
孩子已经睡得很安稳了,软软的脖子像嫩芽生长一样缓缓放松,魏文昭定定看了几眼,又看了一眼褚青娘背影,转身离开。
魏奇睡得正香,房门却被骤雨样‘啪啪’拍响,书房小厮张兴压低声音急喊:“魏爷!魏爷!主子突然从映霞苑回来了。”
魏奇惊得猛然坐起来,心慌慌乱跳,定定神猛地掀被下床穿衣裳,怎么会这样?今晚不是要……魏奇想起他准备的那些新鲜肠衣。
难道……魏奇心里一突不可置信,难道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了?
魏奇赶到书房,书房已经点亮纱灯,魏文昭面无表情坐在桌后:“去厨下拿几壶酒来。”
连菜都不要吗?魏奇心里又是一突,面上却很能稳住,欠身道:“明□□会,老爷这会儿不能喝酒,更何况太子前日种牛痘,现在需要小心关注。”
魏奇低沉的声音响起,魏文昭才慢慢从沉闷中清晰过来。是的,明日有大朝会,现在过了亥时不能饮酒,还有牛痘。
牛痘试验很成功,皇室已经从孙子辈开始接种,最近接种的是诸位皇子。从年幼开始,鲁王、宜王、诚王,都种过了,除了两三个低烧的,其他都静养几日也就完了。
就是低烧的也没事,过个两三日就好了。太子是最后一个,前日接种,再有两三日过去就算没事了。
不能喝酒,魏文昭下意识摸上茶盏,还没端起却手下一空。魏奇挪开茶盏低眉敛目:“老爷,请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朝会。”
十日一次的朝会,需集中精力容不得出错。
魏文昭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慢慢一个一个指节握起来,垂眼坐了一会儿,起身:“你也早点歇着去吧,让张兴进来伺候。”
魏奇没说话,只是过去替魏文昭抖开被子,拍软枕头。
夜照例是寂静的,可鼻端没了青娘屋里隐隐花木香,身边没了孩子温暖的襁褓,和……那个侧身而卧的身影。
脑中身影一闪而过,魏文昭想着明天的事,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这世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靛蓝色床帐,在夜色里变的黑沉沉,梨花黄床架微微泛点暗黄,罗汉榻、书桌、桌子、衣柜一样样笼在夜色里。
墙头‘耐心’下的白纸,泛着幽幽夜光。
第二日朝会,魏文昭照例站在东边第三列第一人,第一列是在朝中任职的皇子王爷,第二列是丞相、太师、太尉……
第三列是六部尚书、少师……
今日没什么大事,魏文昭听着各部启奏各自事宜。
礼部奏报下月慧文太妃祭奠事由、御史台参奏某官员贪污、兵部要换新□□、户部说西南某小县地动、工部说修葺天王庙银子不够。
庆郡王请皇上早日扩大奶牛饲养,还有些远枝宗亲没种上牛痘……
“陛下!陛下,不得了了!”肃穆到有些无聊的朝会,忽然被一个屁滚尿流滚进来的太监打断。
魏文昭微微抬眼,看清来人不由得心里一突。连滚带爬的太监满脸急汗惊慌失措,鞋子跑掉一只,拂尘乱成一团,像撕扯打过架的女人乱发。
这些都不是让魏文昭心突的,让他心突的是,这是太子贴身大太监,黄必安!
黄必安连慌带怕脸色煞白,额头却偏偏密密麻麻汗珠,整个身子抖成筛子:“皇上、皇上……”
似乎连舌头都吓软了,说不出全乎话。
天佑帝何许人,当了二十多年皇上的人,虽然也惊、也心突,但面色却变得十分肃穆,龙掌一拍龙案,镇住黄必安,怒喝:“说话,东宫出了什么事?”
“皇上~”尖细的声音拐了几个尖锐的弯,仿佛细成凶器的钢丝,划裂大殿,“太子殿下高热潮红,太医说、太医说,请太子殿下供奉痘娘娘~”
魏文昭猛地睁大眼睛,连忙稳住脚跟。朝堂先是安静,然后‘嗡’的一声,接着就是‘嗡嗡嗡’‘嗡嗡嗡’交头接耳,个个神色严峻。
供奉痘娘娘!那是出天花的意思。
太子出天花了!
国之储君,就算这几年陛下不是很喜欢,那也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帝王!
然后便是一梭一梭眼神,伴着‘嗡嗡嗡’‘嗡嗡嗡’,往魏文昭这里溜。
魏文昭猛地一下不是不慌,可是很奇异的,他心中忽然浮现出青娘昨晚的话。
“魏大人如果发情,可以去买几个年轻丫头回来。”
“滚出映霞苑。”
“陛下,微臣建议先拿下一品济国夫人,毕竟牛痘之法是她举荐的。”
秦久兰早嫉恨魏文昭,逮着机会立刻出列启奏,紧接着便是秦凤仪、然后右丞相一系纷纷出列复议。刹那间,朝堂中便跪了十几个。
魏文昭抱着笏板稳稳出列,躬身沉声启奏:“微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太子供奉痘娘娘,绝对和臣妻的牛痘之法无关。”
秦久兰立刻尖锐讽刺:“魏大人意思这是人祸??”那个人字特意用的重音,若是人祸就牵扯到皇子争位,这可比牛痘之祸更让天佑帝讨厌。
秦久兰简直想仰天大笑,想不到你魏文昭也有今天,也有惹皇上讨厌的一天。
魏文昭敛目不语,朝堂上秦久兰还不够格让他驳斥,再说秦久兰也不够了解皇上。皇上虽然不敢说是盛世名君,但也不是昏聩之君,这件事心中自己有分辨。
天佑帝确实如魏文昭所想,他不是不怀疑牛痘之法,只是这法子算上死囚和接种过的宗室子弟、皇子龙孙,早已超过六百之数。
因此怀疑牛痘只有一成,其他嘛……天佑帝不想细想,只是有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天佑帝感叹:一向聪明的魏文昭,原来也有冲动的时候,果然对他妻子情深义重。
宜王清朗的声音在朝堂响起:“儿臣愿意为褚夫人作保。”
“儿臣也愿意!”大大咧咧的声音,紧跟在宜王之后。
天佑帝拿眼去看,发现自己两个儿子已经站出朝班,看见鲁王天佑帝习惯性头疼:“你凑什么热闹?”
鲁王肉肩肉背憨乎乎,回答得满不在乎:“我哥保我也保,兄弟一条心嘛。”
这时候,没人发现鲁王从没跟太子明王相应和过。
天佑帝心累,人家保自己岳母,你一条心做什么?
明王舌尖顶着牙根,顶的腮帮一股一股。想了好几息,跟着出列启奏:“儿臣也愿保褚夫人牛痘之法。”
一直敛目的魏文昭,听到明王声音,心里冷笑,这弄鬼的人十有□□就是你。这会儿看见两位皇子出列,你不出列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不如光明正大出来,好显得你心底坦荡无私。
宜王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前追责还在其次,应当立即拘捕当日所有碰过痘种的人,然后令太医商量会诊。”
宜王单膝跪下:“太子殿下高热刻不容缓,请父皇下旨,赐下西域退烧油。”
鲁王连忙跟上,明王沉沉瞄一眼宜王,顿了顿终是单膝跪下。
魏文昭阖眼在轿里回到伯府,魏奇掀起轿帘:“老爷,请下轿。”
睁开眼魏文昭从轿子出来,几株高大的松柏投下片片阴影,是他的院子。魏文昭停了一会儿,抬脚走向走了无数次的方向,西厢第一间他的起居处。
走到书房门口,魏奇先一步推开屋门,魏文昭看着屋里熟悉的有些泛旧的桌椅。
这些桌椅陪了他三四年,几乎和左右手一样熟。
可魏文昭只是看着,看着。半天,魏文昭转身,负手利落的往东院去。那利落的身影,似乎还有什么兴奋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