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回到映霞苑,路遇几个下人见了行礼,魏文昭随意挥手让她们各自忙去。
宜儿是二等丫头,负责打帘送水烧茶等活,看见魏文昭进来,“哒哒哒”跑过去掀帘子:“大人回来了。”
‘大人回来了’魏文昭把这五个字,在心里品了一下,辛苦和惊险都化作甜丝丝暖流。
“青娘,为夫回来了。”魏文昭微微欠身,从竹帘进去。
屋里春桐给褚青娘打扇,谭芸芬挺着相同孕肚,和褚青娘坐在一处,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话。
见魏文昭进来,谭芸芬停住笑微微的话头,起身默默屈膝后,拿着自己笸箩下去了。
褚青娘抬眼看了一眼魏文昭,官帽周围一圈汗湿,脸有些晒红的痕迹,立起的衣领也是汗渍痕迹。
因为这些日子辛苦,脸颊有些瘦削,眼睛看起来精神奕奕,却能从精神下看出几分疲惫,因为奔波一天官服也没那么挺括,仿佛被太阳晒蔫儿了。
褚青娘看了一圈没说话,低头自顾自慢悠悠做针线。魏文昭已经习惯这种待遇,总比讽刺和冷言冷语好,只要他重新得回青娘的心,一切就都好了。
撩袍在桌边坐下,等珍儿上了茶,挥手让屋里伺候的退下。春桐和珍儿愣了一下,一起看向褚青娘,等褚青娘点头示意,两个丫鬟才屈膝退下去。
“青娘”屋里只剩两个人,魏文昭含情脉脉看向褚青娘,“思颖婚事定下了,宜王,这几日圣旨就回下来,可以着手准备思颖嫁妆了。”
“嗯”褚青娘没抬头,一边做针线,一一边随意点了点头。思颖嫁妆她一直在慢慢准备,不过这次嫁给郡王,规格得再提高好几个档次:“思颖嫁妆你不用管,我会准备妥当。”
魏文昭像所用闲话家常的夫妻一样,随意中还带点自嘲,笑道:“是啊,论手头的钱,为夫可没有娘子多,不过做父亲也不能空手,家里几个孩子都一样,每个成亲都会给五千银子,待会儿我让魏奇拿来。”
褚青娘点点头,她从不会反对魏文昭尽父职,能享受到父亲、母亲爱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孩子,只可怜她的童儿。
魏文昭想了一会儿,又说:“皇子成婚,礼部那边有固定流程和聘礼,这些倒不用娘子费心,我会关照一下礼部那边,让他们把聘礼出的扎实些,别光是花架子好看。”
褚青娘明白,同样规格的聘礼,同样七凤宝钗,镶宝可以是有瑕红宝,也可以是拇指大毫无瑕疵红宝,金累丝可以稀疏粗略,也可以是细密如丝的珍品。作为三子珍东家,褚青娘太明白其中天差地别。
有魏文昭这一关照,思颖的聘礼,可以提升七八个档次,褚青娘停下手里活计,抬头对魏文昭道:“喝口茶吧,刚好入口。”
魏文昭心里一甜,他就知道,只要足够耐心体贴,青娘总会慢慢回心转意的。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连往日惯喝的茶水也多了几分甘甜。
放下茶盏,魏文昭发现,褚青娘已经又垂首做针线,屋里一时显得无话可说。
在尴尬的寂静中坐了一会儿,魏文昭又想起今日惊险来,他想青娘一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今天实在惊险万分,万岁都要开口给宜王、颖儿赐婚,偏偏节骨眼儿上诚王跑去了。”
褚青娘捡起笸箩里剪刀,剪掉线头。她并不关心过程,只要结果是宜王就行了。
魏文昭却犹自兴奋:“关键时刻,眼看万岁就要开口给颖儿和诚王赐婚,说实话为夫那一刻心都凉了。”
“答应你是宜王,这要是不成,为夫拿什么脸面回来见你。”魏文昭含情的双眼,看向低头默默做针线的妻子,“幸亏宜王及时出现,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抱怨兄长不成亲,害的他和鲁王不能成亲无人照料。”
魏文昭心里多出几分欣慰:“幸亏你不愿诚王,诚王对婚事极排斥,宜王不过一句笑语,诚王就被蝎子蛰脚一样跳起来,跟宜王急眼跟皇上吵闹,这要是无意间把颖儿指给他,日子还怎么过?”
说完魏文昭敛目,思索诚王不远成亲的原因,不过这种没有迹象的事情,实在不好猜测。
褚青娘清冷的声音响起:“既没有隐疾,也不是龙阳,要么就是有心爱的姑娘无法求得,要么就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但不管哪种诚王这种行为,都很明确表示他对皇位没兴趣,所以陛下应该挺喜欢他的。”
“陛下是挺喜欢诚王的,这几年越发纵着他……”魏文昭灵光一闪,看向褚青娘,“你说会不会,诚王就是单纯不想卷入皇位之争,才不成亲?”
也有可能,褚青娘抬头看了一眼魏文昭,魏文昭星眸奕奕谈兴正浓。
褚青娘对外扬声:“春桐”
春桐进来:“奴婢在。”
“准备水,让人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是”春桐出去。
魏文昭其实还想和青娘多说几句,他们夫妻能平和说话的日子太少了,他喜欢和青娘这样闲话家常,可身上确实衣裳板结难受,而且这是青娘对他的关心。
想通这一点,魏文昭笑着起身出去了。
等屋子空下来,褚青娘停下一直忙碌的针线,抬头看向空荡荡竹帘,竹帘外是阳光灿烂的庭院。
不知是‘哎’声,还是‘吁’声,一口气慢慢从褚青娘心中叹出。
主院,吕文佩在菱花镜前,左右端详自己气色,东珠和银杏左右伺候。
东珠打开一盒脂粉:“不如夫人点些胭脂好看?”
吕氏看着镜中自己消瘦下去的脸颊,原来娇俏的下巴变成尖尖的,脸色也是惨淡。
怎么能不惨淡,京城她几乎不敢出去,少有的几家邀请她也推了,实在进退间害怕被人用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打量;府里她这主院快成庶院,满府下人谁不往东院巴结。
还有奶娘,吕文佩眉眼黯淡,奶娘一家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被魏文昭弄去哪里了。
还有安静的日子,更让她心疼的,女儿思华没了。
想起要去看次女,吕氏打叠起精神:“用一点吧。”
东珠脸上多出几分喜色,连忙用手指轻轻点了,在吕氏脸上装扮。
不一会儿装扮停当。吕氏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鲜润的脂粉,让她看起来精神不少。
扶扶发髻,吕氏手搭在东珠手上起身:“走吧,去琅琊阁。”
“是”东珠、银杏伺候吕文佩出门,出了正屋门吕氏停了停,抬脚往东院去。
不是她想去东院,而是琅琊阁,魏思云原来的院子在东院。
进了东院,并没有吕文佩想象的轻慢,丫鬟婆子各司其事,见到她也是恭敬行礼。
等进了琅琊阁,宽阔舒朗的院子,让人生出几分舒爽,就是不像女儿家闺阁那样精致玲珑。
院里高大的松柏,间杂几棵榆树枣树绿意宜人,最可喜枣树上半树红彤彤玛瑙一样枣子,中间掩映着一座,斗彩飞檐大红柱子两层楼。
吕文佩先扶着丫鬟手去了主屋,主屋却挂着一把铜锁。
银杏‘咦’了一声:“难不成三小姐不在?”又自言自语,“那也不对,就算小姐不在,伺候的丫鬟婆子总该在。”
主仆三人四下打量,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正疑惑间绿萼从西边屋子出来,屈膝:“夫人来了。”
吕文佩问:“你们小姐呢?”
“在屋里。”
在屋里怎么不出来迎接?吕氏疑惑,然后突然想到:难不成病了!不由提起裙子急忙去西间。
进去看到女儿好端端坐在床边做针线,吕氏提起的心才放下:“这是做什么?”
跟着进来的绿萼,答道:“小姐学着缝抹额呢。”
吕文佩笑着走过去,就着女儿手看,抹额样子裁的不错,但针脚就别别扭扭。
银杏夸赞:“中秋节三小姐送给东院夫人一条络子,夫人心里不得劲好些日子,现在可好了,小姐惦记着夫人,原是要做抹额送给夫人,小姐可真有孝心。”
吕文佩心里也暖哄哄的:“母亲又不缺这个,你才多大费这心做什么?”四下看了看,问“奶娘和小丫头呢,怎么屋里就你和绿萼?”吕氏在女儿身边坐下。
魏思年放下针线起身站到一边:“奶娘和两个小丫头,我给了身契放她们回家,抹额是做给褚夫人的,准备她生了弟弟送过去。”
吕文佩心里一堵:“连你亲娘都没用过你一针一线,你倒惦记做给别人?”
东珠看着三小姐平静的脸,心里只觉得冷飕飕不好。
银杏连忙抢过来做和事老:“三小姐您可不能糊涂,夫人才是你母亲,才是会为你打算的人,就算你巴结东院夫人,将来真为你考虑的也是咱们夫人。”
魏思年平静的眼光在银杏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吕文佩脸上:“我没有母亲。”
“你说什么!”吕文佩惊得站起来。
“我只有父亲,我做这些,也不是要巴结谁,只是补偿和报恩。”
震惊的吕文佩,不可置信看着女儿,女儿却平静无波,小小身子站的笔直。
一时空茫茫,吕文佩不知自己在哪里,东珠急的连忙呼唤:“夫人、夫人。”
似远似近的声音飘飘忽忽,吕文佩一点点回魂,身边只有两个丫鬟着急,女儿却淡漠而平静的站在一边。
‘啪’一个耳光,吕文佩抖着手,指着魏思年说:“你,你再说一遍!”
又是耳光,泪水顺着眼角流到鼻梁,魏思年被打偏的头正过来,看向吕文佩,忽然泪如雨下。
八岁的孩子哭道:“黄妈妈造谣你明明知道,可是你去了两次映霞苑都没说出实情,你知道我有多盼望你说出来吗!”最后一句话,眼泪溅着怒意爆发。
“天花生死之际是大娘救了我,没有大娘我早就死了,我和二姐把生恩还给你了!你任由黄妈妈造谣不澄清,我为了补偿褚夫人和大姐,把养恩还给你,母亲以后只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说到最后魏思年,已经没有悲愤,脸上只留下平静和泪痕。只不过擦一擦,泪痕也没了。
吕文佩不知是气还是怕,指着魏思年平静的小脸,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
银杏一边撑住吕文佩,一边回头焦急:“三小姐说什么胡话呢,亲母女能说不是就不是?”
吕文佩抖着肩膀气怒:“她有牛痘之法,不给你们姐弟用,如果用了,你们怎么会得那恶疾?小小年纪识人不清,你把她当什么好人、恩人?”
魏思年平静道:“她有什么都是她的,我凭什么要她给我,帮我?”
吕文佩愣住了,呆呆看着女儿,看她从床上拿了笸箩去窗下坐了,继续一针一针认真缝抹额。
屋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只能偶尔听到院里树叶‘沙拉啦’风吹声。
半天,吕文佩抬头苍然四顾,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家具,没有半点多余装饰。
一阵阵眩晕在脑中闪过,吕文佩恍惚,报应,这是报应!
映霞苑魏文昭沐浴过后浑身舒适,换上家常衣裳坐在书桌后算账,算盘珠偶尔发出声响,褚青娘坐在床边低头做针线。
看起来静谧安详,仿佛融为一体。只是魏文昭不知道,他永远融不进来。
褚童散学回来请安,魏文昭合上账册,笑吟吟从书桌后起身:“过儿今天学了什么,有不懂的地方为父帮你讲解一二。”
一边说,一边走到褚青娘身边坐下。
褚童揖手垂眼回道:“谢谢父亲垂问,先生讲的很好,思过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不需要你讲解,褚童沉默。
魏文昭欣慰的笑了笑,又想起魏思过名字来历不太好,那时他带着怒气,现在倒可以用来和青娘缓解关系,笑眼对褚青娘:“思过名字你一直不喜欢,不如换一个?”
褚童再度揖手弯腰:“静坐常思己过,思过觉得这名字挺好,不用改。”我会一直记得自己的过错,这一生不会再犯。
魏文昭欣慰点头:“过儿能这样想,也很不错。”
娇儿贤妻都在身边,魏文昭觉得幸福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