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绕过影壁,再往前就是通往二进院子的角门,他脚步顿了顿转身往东,吩咐魏奇:“去把我书房衣物被褥,收拾收拾送到映霞苑。”
魏奇愣住抬眼看魏文昭,只见他已经负手走出好几步,心里有句话想问却问不出来:东西搬过去,被褚娘子让人扔出来怎么办?
魏文昭没回头,却好像后脑勺长眼一样,淡笑道:“放心不会扔出来,思颖婚事迫在眉睫。”
哦,魏奇明白了,就算为大小姐婚事,褚娘子也不会在这节骨眼儿上,跟老爷翻脸。放下心,魏奇自己去二进院子办差。
相较于魏奇担忧,魏文昭心里想的却是别的。青娘一直不肯原谅他,吕文佩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今天他和吕文佩恩断,以后就可以一心一意守着青娘。
东墙根有两扇红漆木门,大白天却拴着门闩。魏文昭抬起修长手指,玉色一样的手指,和红色对比成艳丽,就如同他嘴角现在的笑容,艳丽炫目。
以后他又能和青娘双栖双飞了。
魏文昭负手悠闲走进映霞苑,若无其事进了主屋,旁若无人撩袍坐到罗汉榻上,笑眼看向对面。
对面是床帐,褚青娘坐在床边做针线,一针一线耐心细致,对进来的人恍若未闻。
魏文昭笑眼看了一会儿,道:“你进献的牛痘之法,太医院几位太医正在死囚身上试验。”
褚青娘用剪刀剪掉线头,换一根线继续细细缝制。
头都不抬吗?魏文昭觉得,青娘这样置气也很可爱,嘴角笑容扩大:“陛下说咱们夫妻就像一对福星,龙心大悦,特意手书‘伉俪天成’四个大字,正交由内庭司刻字成匾,过几日就到。”
褚青娘手上针线停顿几息,她料到魏文昭再次动情,必然会想法子永远留住她,原来想的是这个法子。
天佑帝亲自手书的‘伉俪天成’,这一生她别想和离。唯一好处,前几日她和童儿说过不想和离,否则以童儿执拗的性子,看见这块牌匾,该是怎么样伤心和怒怨冲天。
幸亏提前说了,褚青娘心里松口气,勾起嘴角讽刺:“魏大人一向自诩公平,有了这块匾,吕氏又怎么安慰?不如魏大人用身体去安慰。”
魏文昭好似无奈一样,起身走到褚青娘身边坐下:“我知道你气这个,今日吕氏知情不举,完全置魏氏于不顾,我和她恩断……”
褚青娘淡淡接口:“她那个梯子没用了,吕家以后也只有攀附你的,是该恩断了。”
明明是自己有理的事情,为什么被青娘说的如此刻薄寡恩?魏文昭坐在褚青娘身侧,却觉得仿佛隔着山水之遥,又仿佛怀侧的人是一座雪山。
冰冷而无情。
怎么会冰冷而无情,他们也曾小轩窗共读,青娘活泼而俏丽,凤眼跳跃着欢喜;也曾桃花林间漫步,青娘挽着他臂膀笑语嫣然;也曾……
魏文昭想起他这半生,唯一做过的出格事,又生出兴致:“还记得那年咱们偷折槐花吗?”
那是他和青娘一起做过的‘坏事’,魏文昭兴致勃勃:“咱俩趁着……”
“我已经不吃槐花了。”褚青娘淡漠打断,捡起剪刀‘咔嚓’剪断线头,低头在笸篮里另找合适颜色的线。
魏文昭脸上兴奋颜色慢慢收拢,微微眯眼,审视一直忙碌的褚青娘。
“老爷,东西都收拾来了,该怎么放?”魏奇猫腰进来,根本不敢抬头看褚青娘反应。
竹帘‘哗啦啦’响,四五个小厮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箱子放在地上,屋里却流转着尴尬的寂静。
几个小厮束手而立,垂着头不敢说话,这伯府谁不知道,东院夫人不待见老爷。
魏文昭玩味的看着褚青娘停顿下来的手,道:“青娘,为夫东西该如何归拢?”
刚说陛下手书‘伉俪天成’这会儿就要住进来?褚青娘将捏到手里的剪刀,扔回笸篮向外道。
“春桐。”
“奴婢在。”春桐低头进来。
“把魏大人东西归置起来。”
“是”
像是遇赦一样,包括魏文昭在内,所有魏系奴才都松了一口气。尤其小厮,平日里满院子挺胸昂头,这会儿巴儿狗一样,抬着箱子对春桐谄媚。
“怎么好劳姐姐动手,您只管吩咐指派,粗活我们来做。”至于给东院夫人请安,他们根本不敢好吗?
褚青娘平静而淡漠,重新忙碌手上针线,魏文昭抬屁股起身:“我去看看今日账目。”也没敢像往日一样自称为夫。
衣裳放进柜子,被子放到褚青娘床上。夫妻同屋放谁家不是喜庆事,可那些小厮没一个敢笑嘻嘻讨赏的,东西放完抬着空箱子麻溜滚了。
魏文昭支撑着足够厚的脸皮,晚饭自然而然留下来,夜里自然而然留下来。
“我有身孕。”褚青娘道。
魏文昭连忙笑着接话:“为夫没那么禽兽。”
屋里便安静下来,魏文昭想了想提了个话头,一个褚青娘一定关心的话头:“思颖的事,你看中哪个皇子?”
褚青娘敛目,要论皇子还是魏文昭更熟悉:“你觉得呢?”
魏文昭心里微微得意,侃侃而谈:“剩下三个成年皇子,四皇子诚王二十一岁,母亲正二品贤妃,先太师之女,虽然圣眷一般,但家势渊源。诚王本身骑射一流,喜好结交江湖侠客三教九流,对皇位没有兴趣。”
说到这里魏文昭微微沉吟:“我觉得他和颖儿性子相合,唯一不知为什么,二十一还不肯娶亲,府里也没有姬妾。”
“会不会有隐疾?”
“应该没有,皇上派过通晓人事的宫女,没问题。”
“会不会……”褚青娘沉吟“好龙阳?”
魏文昭‘哈哈’大笑,揽住青娘肩膀:“娘子话本看太多了,世间哪有那么多龙阳男子?”
褚青娘淡淡看向魏文昭不说话,魏文昭收敛笑容,收回手投降:“好好好,为夫老实说,诚王没有龙阳之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已。”
强硬搬进映霞苑,他进了一步,想要夫妻和睦剩下该退一步,魏文昭明白的很。
青娘沉吟片刻,将诚王暂时划到圈外:“还有呢?”
“皇八子宜王十九岁,母亲姓柳一直是贵人,直到宜王封王,礼部才按惯例,上书请皇上请封为嫔,也没有赐号就是柳嫔。”
魏文昭仔细回想了一下:“柳嫔在后宫几乎没有存在感,她父亲原本是个县令,刚够参选资格,原本落选了,是先太后看她性情安静,不知怎么想的又留下来。留下后几年无宠,也不知怎么陛下宠幸了一回,就有了宜王,有宜王后不到半年,柳县令就辞官教书去了。”
也就是说,这个母家没有半分助力,褚青娘摸着腕间玉镯慢慢琢磨:“性情如何?”
“性情?”魏文昭笑“陛下很注重皇子教养,皇子们虽然品性各异,但吃喝嫖赌不学无术是没有的。”
也是因为这个,让魏文昭明白天佑帝,想要什么样的臣子。
“原本太子也不错,只是在那个位置久了……”魏文昭没说下去,褚青娘却明白,太子众望所归,只是这众望有时候会变成毒药。
“还有鲁王,他娘是杀猪匠女儿,生的泼辣明艳,皇帝微服私访时遇到,一眼惊为天人。”
哦,宫里各色大菜吃多了,碰到个麻辣口的,褚青娘能理解。
“鲁王十八,人如其封鲁莽冲动。长的既不像皇上,也不像母妃,完全像他外公,膀大腰圆杀猪匠。”
……褚青娘不能想象,长的像杀猪匠的皇子,只是下一刻,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渴望。她腹中这个孩子,能不能长得像外公像她父亲?
世间总有那么奇妙的事,在她渴望的时候,这个从来没动过的孩子,忽然踢了她一脚,然后便是不停的翻滚。
魏文昭正在说话,却发现褚青娘凝滞不动,好似静静感受什么。那么多年夫妻不是白做的,魏文昭立刻感应到什么。
他小心翼翼揭开青娘身上薄薄的被子,被下因为仰躺明显隆起的腹部,隔着衣服撑出一个小包。
小小的像稚嫩的芽,那是他的孩子,他为了青娘强行求来的孩子。魏文昭眼睛湿润了,伸出手小心放在包包上,包包消失了。
魏文昭看了褚青娘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轻轻把手拢在青娘腹上。立刻,腹中孩子的活泼,隔着母亲肚皮和衣裳,传到魏文昭手心。
那样鲜活,那样可爱。
“他很活泼。”
“嗯”
魏文昭心头大动,他有多久,没和青娘这样平静亲和的说过话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和吕文佩恩断,所以青娘愿意慢慢接受他了?幸福突然从天而降,暖流在心中涌动,魏文昭眉目变得异常柔和。
魏文昭知道这个孩子让青娘受委屈了,他想他应该好好补偿青娘。
可是该怎么补偿呢?魏文昭想起沧州邵家的来信,想起邵侯爷对思云的赞赏。
“青娘,下个月,思云就满十二岁了……”
魏文昭言犹未尽,褚青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十二岁就可以请封世子。
“你觉得怎么样?”魏文昭问。
褚青娘敛目,魏府不算她腹中这个,总共三个男孩儿,童儿将来要回归褚家,不算他。魏思瑞五岁,吕氏听了她的建议,长抱孩子去伯府演武场,不过听说那孩子不喜欢校场,更不喜欢扎马步。
“除了云儿,还有谁合适?”褚青娘声音清静。
魏文昭笑,只有青娘能完全理解他:“过儿性子沉稳好学敏知,将来再走科举光耀门楣要靠他,瑞儿……”
褚青娘敛下眉目神情平淡,就算光耀门楣那也是褚家的,和魏家没有半分干系。倒是思颖婚事,眼下得仔细琢磨:“三个皇子,你觉得那个好?”
“诚王吧,论排行也该到他了,再说他喜欢游走市井之间,和颖儿能说到一块。”
魏文昭没说几句,又把话题扯回自己儿子身上,他喜欢和青娘说话,因为不费力:“当日还想靠思颖婚事,联络京城勋贵,没想到最终竟要靠云儿,少年将军打入勋贵。”
褚青娘也没想到。
夜里渐渐安静下来,魏文昭都囊了一句:“等云儿满十二我就上书,为他请封世子,也好为思颖再加些筹码。”
魏文昭睡过去了,睡着后不自己觉靠近褚青娘,将褚青娘揽进怀里。
褚青娘睁着眼,想起魏文昭说的那件往事——偷折槐花。
那一年她不过十四,身上初葵刚至。为着她比别家女儿晚,褚父十分紧张,让嬷嬷死死看住,月事前后一点生冷都不许碰。
偏偏园里槐花开的一串一串诱人,青娘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槐花。褚老爹知道女儿嗜好,槐花开的日子没少做槐花焖饭,可槐花焖饭再好吃,怎么比得上槐花那一丝丝涩中带甜。
青娘馋的几乎掉眼泪,因为槐花盛开就那几日,等她能吃就没了。魏文昭心疼的不行,明明要去府里做最后一场童试,却偷偷搬了梯子,带青娘去偷折槐花。
褚青娘记得十五岁的少年站在梯子上,折一支槐花在满树碎碎的阳光下对她笑:“这下有了。”
碎钻一样的阳光,青涩的脸庞,微眯的桃花眼笑微微。
褚青娘转头,魏文昭就在她脸边熟睡,五官比以前犀利些,桃花眼合拢,眼下微微青影透漏出些许疲惫。
怎么能不疲惫呢,朝中人事纷杂家里后宅不宁;有那么多孩子要分心;要应付太子、明王;要打理三子珍账目;还要安耐性子俯就自己。
可褚青娘毫无所感,她是怎样带着身孕,独自在异乡求活,她是如何被强迫。
除了活该,没有什么好说的。拿开魏文昭胳膊,褚青娘翻身远远离开,合上眼安眠。
在褚青娘身后,魏文昭犹在梦中,只是嘴角那点笑容消失,闭着眼眉头微皱,手无意识在床铺摸索寻找。
京中牛痘试验成功,永嘉伯府瞬间聚集了所有人眼光,太子、明王几乎成水火之势。
在一所普通的郡王府邸外,冯莫鸢笑容和蔼:“请把这个镯子递给王爷,就说有旧人来见。”
不一会儿,踢踏纷乱的脚步声从里边传来,一个十九岁青年惊喜而出:“嬷嬷,真的是您!”
这青年青竹样挺拔腰身,乍一看眉目只是平和,但笑起来,犹如朝阳乍现金光,明亮耀眼却柔和。
这青年便是大虞悄无声息的宜王,皇八子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