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桐观察好些日子了,有五六日了吧,没见夫人换洗。原本已经死心的春桐,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实际不能怪春桐,即便是下人也是人,也想自己日子好过些。春桐是个务实的人,她知道自己作用,就是替老爷盯着夫人的胎,如果胎没了,她也就成了弃卒。
一个弃卒,一个映霞苑里尴尴尬尬的存在。
夫人和老爷闹掰,喝了打胎药,春桐就知道自己很难有出头之日了,也许在伯府角落,落灰老死。
可是一天、两天,廊下药罐还在熬,夫人却不见动静,甚至换上了宽松的衣裳!
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啃食的春桐的心,她开始把眼睛全放在了上房,放在了谭芸芬身上。
没有换洗、没有见红!
春桐安耐着春草的生芽激动、喜悦,不能冒冒失失去找老爷,必然要踩实才行。
谭芸芬的药渣并没有瞒人,就倒在厨房垃圾框里。春桐看着谭芸芬篦药,看着她倒掉药渣,把药反复在两个碗里倾倒,温凉后放入托盘送去上房。
竹帘‘哗啦’一声响,春桐站在厨房门口,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看着谭芸芬把托盘放到桌上,不知说了什么,褚青娘端起碗喝掉药。
回头,春桐对厨房粗使嬷嬷笑着说:“妈妈忙,我出去有事,顺便帮你把垃圾倒了。”
春桐虽然尴尬,那也是大丫鬟位分,常跟夫人到各侯府赴宴的丫鬟,粗使嬷嬷半分不敢劳动,谄笑:“这种粗苯的活,怎么好劳动姑娘。”
春桐笑笑不说话,却不容拒绝的提走了垃圾筐。
谭芸芬隔着帘子,看春桐出了院门,提脚走到褚青娘身边:“奶奶,春桐有动作了。”
“嗯”褚青娘慢慢喝着药汤。
谭芸芬有些犹疑,走过来:“奶奶真要收她?”
最后一口药喝掉,褚青娘捻了一颗乌梅干含在口里,酸中回甘,甜滋滋味道在口间蔓延。
青娘嘴角带一点笑意,爱酸中偏甜这孩子,大约和他哥哥们一样。
“春桐为人耐心细致且沉得住气,魏文昭既然送了这么好的人来,为什么不收,再说……”抬起头青娘眼中带笑“你也有孕,还有虎哥儿遂意要操心,原峰把你交给我,我自然要替他照顾好。”
谭芸芬脸颊飞红,提起相公她就心里甜。
春桐从药房出来,整颗心几乎飞扬:是安胎药!夫人在喝安胎药!
按捺欢喜,春桐一路碎步快走回伯府,进了伯府就变成低眉颔首的大丫鬟,束手走进书房,屈膝:“老爷,夫人胎像稳固,近日都在喝安胎药。”
魏文昭这几日心情有些沉郁,他半生算计无数,唯独对上青娘次次算错结果。
十年前算错,青娘决绝离去;三四年前算错,青娘没有回头;这几月算错,青娘打掉了孩子。
而他呢?十年前算错,他失去妻子;三四年前算错,他熄情灭爱;这次算错,心郁难解以致借酒浇愁。
“你说什么?”魏文昭盯着屈膝的春桐,一时竟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春桐按捺喜悦,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奴婢说,夫人胎像稳固,这几日正在喝安胎药,衣裳也换了宽松的,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一颗心忽的跳了一下,魏文昭坐稳面色不变:“知道了,你先下去,仔细伺候。”
“是”春桐起身告退,还没退到门口,又听魏文昭说:“差事做的不错,出去领一份赏钱。”
春桐抿嘴笑:“老爷何不等夫人三个月胎稳,大赏伯府上下。”春桐再给魏文昭一剂安心丸。
“嗯,下去吧。”
“是。”
魏文昭等春桐出去,喜悦才像春风席卷大地。春桐有多仔细沉稳,他比旁人更清楚,竟然三番两次给自己肯定,那定是错不了了!
青娘在喝安胎药,青娘胎像稳固!自己最后一句话,还是击中了青娘心底最脆弱处:当年决绝后,她对孩子的负疚感。
思量清楚前因后果,魏文昭才让喜悦一点点蔓延,然后不可遏制喜形于色,他的青娘、他的孩子!
魏文昭起身来来回回急走几步,喜悦简直无处安放。最终他强迫自己在屋内立定:做任何事必须计划周密,才能立于不败。
这一次,他不能再算错什么。
脸色慢慢放平,魏文昭让自己心思清明。十年前,青娘决绝而去,可见性情刚烈;三四年安然后宅,将身家做到数十万,可见头脑清晰目标明确。
是的,魏文昭了解过三子珍了,据他估算,三子珍价值大概有二三十万之巨。西域若是做成,价值更难估量。
也就是说褚青娘是一个,性情坚毅目标明确,且不会轻易改变的女子。
还很聪明。
还很聪明,魏文昭玩味着这四个字,他和青娘十年生聚,十年陌路,人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提笔抚袖,魏文昭在砚台里蘸饱浓墨,在素白纸上写下‘耐心’两字。
斗大楷书,写的入木三分,笔力劲健。
魏文昭提笔欣赏了一会儿,看着墨字却仿佛看到褚青娘回眸凝视。
青娘,这一次换我耐心对你。三年、五年、十年,青娘,你总会看见我在你身旁。
嘴角凝出一点笑,魏文昭想了想又换了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体贴’两字。
‘耐心’、‘体贴’四个斗大墨字,并排在桌上,魏文昭提笔抚袖看了许久、许久。仿佛岁月凝成河水静静流过,而这岁月的河水中有他,有青娘。
笔尖凝干,一丝最长的狼毛,在微风中硬挺的抖了抖,魏文昭凝滞的动作终于有了变化,放下笔对外吩咐。
“魏奇。”
“奴才在”魏奇进来抱。
“把这四个字裱了,挂在我这里。”
“是”魏奇过来小心叠起拿出去。
魏文昭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又想了想,自己要对青娘耐心体贴,难免对吕氏不公,后宅必然是要一碗水端平的。
拧眉略微思量,魏文昭心里有了计较。
吕氏兄长次子儿子在工部行走,却做得不大如意。魏文昭想了想,决定把人调去礼部。毕竟吕家在礼部经营二十多年人脉很广,那孩子在那边应该如鱼得水。
左右思量清楚,魏文昭自己揽镜换衣,收拾整齐又戴上青娘喜欢的松草味香囊,抬脚往映霞苑去。
映霞苑依旧青砖青瓦,廊下绿色柱子,门上挂着滚宽边的竹帘。院里几棵西府海棠,卵圆绿叶长得精神,枝头拇指大海棠,一颗颗绿油油可爱。
魏文昭在树下驻足片刻,笑着抬手点了点海棠果,才提脚掀帘子进屋。进去却发现屋里却没人,魏文昭愣了一下转眼往里看,看见褚青娘姿态闲适,依着小几斜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浅紫褙子水红绫裙,黑漆漆青丝挽成纂儿,耳边两粒水滴坠子,看着只觉舒适娴雅。
确实是宽松衣裳,魏文昭眼里染上笑意,举步进去:“有孕在身不要太劳神。”
这一次他没坐到罗汉榻另一边,而是不远不近挑了桌边坐下。
褚青娘放下书册,一支胳膊支着小几,两手交握神色内敛,让人猜不透心里所想,看了一会儿魏文昭,才问:“春桐身契呢?”
“你要这个?”魏文昭想了一下,孩子已有,春桐任务已然完成,给青娘也没什么,于是笑道“我让魏奇给你拿来。”
“松年的呢?”
许松年?魏文昭笑脸微敛,二十七岁还没成亲,整天往映霞苑跑,虽然是为了照顾思云、思过,可现在想想却让人不舒服。
“你要给他成亲?”
褚青娘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松年不小了,我当年救他本意也不是要拿他做奴仆,这几年看他贱籍身份,总觉得良心不安。”
褚青娘救许松年的时候,魏文昭还没去考举人,当年说是留作弟弟的。
魏文昭想了想笑道:“行,我让魏奇去给他换良籍。”
褚青娘点点头,姿态没变双手还交叠在身前,魏文昭明白这还是拒绝靠近的意思。他重新漾起笑容:
“还有什么事没,颖儿婚事有眉目没?你现在有孕不便颖儿婚事却不能耽误,不如咱们在家里设宴,我抽出一天看一看。”
“不必,我看中文安侯府世子邓方良,他家名声清贵家风良好,邓方良自身长相端正,为人上进。”
魏文昭心里略微一过,文安侯府各种情况浮现脑海,有些不赞同:“文安侯府自然名声清贵,可是家里姻亲太少,在朝中也不得力。”
呵,褚青娘微微一笑,捡起书册:“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你若不愿意,我自去定了放出风声就好,至于这个孩子,我就一碗药打掉他。”
魏文昭皱眉,觉得青娘简直像变了个人。
褚青娘却微微笑着翻了一页书:“当年在怀安,你说女子就那点手段,一哭二闹三上吊。当年我不认同,现在却觉得挺好用,尤其是这个‘闹’字。”
魏文昭抿起嘴角,不过他很快放平甚至带上笑意,青娘愿意跟他闹还不是好事吗?
“行吧,”魏文昭大度道,“文安侯府有文安侯府的好处,颖儿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就是文安侯夫人,身份贵重。再者文安侯府名声清贵,与我也有助益,他家姻亲虽然不多,但结的亲家都不错。”
一直坐在床边做针线的谭芸芬暗自撇嘴,魏文昭这反应,真跟奶奶说的一模一样。
“但思颖定亲是大事,我得亲自过目看人。”
“随你”褚青娘闲闲翻了一页书。
没想到青娘这样好沟通,没闹没恨,魏文昭带着几分满意走了。
褚青娘放下书,从窗户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眼,食指搓着拇指慢慢琢磨。
谭芸芬静悄悄,端着笸箩出去,不打扰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