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佩忍着心里恓惶无主,一路往自己院子去。她和魏文昭住前后院,从魏文昭书房出来,向内院走几步绕过耳房,耳房旁两扇小小红漆门,进去就是她的院子。
明明只有几步路,可吕文佩却总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几步路走的惶惶恐恐不知深浅。
她早就给娘家去信了,她不忿自己成为右夫人,她不想成为平妻,那会让她成为京城笑话。
可吕家来信对她只有诸多训诫,要她抓牢夫君心,要她教导好瑞哥儿,将来好谋得世子位。
对着这些训诫,吕文佩只觉得惶恐无依。她也想抓牢夫君的心,可她越想抓牢,越是难以抓住。吕文佩有感觉,以前她还能偶尔碰到夫君的心,现在却根本碰触不到。
那个人就在那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深一脚浅一脚,在东珠扶持下跨过门槛,看见三进院子那座白色照壁,吕文佩无端有些腿软。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东珠双手用力,使劲把直往下滑的吕文佩往上提拉。
上房正指挥人归拢箱笼的黄奶娘,听见声音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小姐怎么了?”声音里带着焦急担忧。
怎么了?吕文佩搭着东珠胳膊,勉强支住腿。爹爹说勋贵人家,向来武学传家,瑞哥儿必须学武,将来才有可能成为世子。
可是魏思云已经去了沧州邵家,她的瑞哥儿还不到四岁,吕文佩只觉得浑身发冷,四周都是潮水要淹没她。
黄氏绕过影壁跑出来,看见吕文佩煞白的巴掌脸,心就疼的直抽抽。
人人都说她家小姐命好,嫁了探花郎却做侯夫人,可她家小姐却跟枝头的□□花似的,虽然一日日不曾凋零,却慢慢失水萎缩。
“小姐好端端,这是怎么了?”黄奶娘用力把吕文佩捞起来。
吕文佩鼻尖和眼皮儿,都是薄薄一层红色,像冬天经雪的红萝卜,黑眼珠湿漉漉望着奶娘,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来。
贤惠试过了,撒娇试过了,刁蛮也试过了,她都累了,可魏文昭却越来越远,世子位也渐渐倾斜。
唇色有些惨淡的紫白,张了几次,吕文佩也说不出心底的话,只是挤出一个惨淡笑容:“老爷说,待会来院里,说为什么去映霞苑。”
说到映霞苑,黄氏脸上尽是杀之而后快的恨意,一边扶着吕文佩往上房去,一边恨恨道:
“老奴早说过都是后宅手段,偏偏小姐不信,被人骗的实实的,看出那边厉害了吧?欲擒故纵玩了三年,硬生生拖得大公子快十二,一朝出手把老爷死死拿住。”
想想刚听到的消息,黄奶娘那叫一个恨,一边扶吕文佩上房前台阶,一边道:“那么大年龄,偏偏把老爷勾得死死的,三天两头往那边跑。”
三天两头?吕文佩只觉得心里越发荒凉,好像冬日荒原随地卷过一阵细冷的风。
他们新婚时,魏文昭似乎有那么情热过一阵,后来几年都是一月五六日,这几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月两三次。
东珠看吕文佩脸上颜色实在不对,忍不住提醒:“黄妈妈少说两句吧。”
黄氏这才发现,自家小姐脸色煞白难看,想起老爷那刻薄寡恩的样子。也是呸,当初怎么看上这个么冷心冷肺的东西,看看她家小姐花儿一样的年纪,跟寡妇有多少区别。
吕文佩总算坐到梳妆台前,她心里乱糟糟的,似乎很多东西在脑子里来来去去,却什么也抓不住,就是惶恐就是害怕。
后来吕文佩才明白,这时候的惶恐害怕,不过是女子的敏锐,让她明白自己失去丈夫,失去依托了。
可此时此刻,吕文佩却心头乱糟糟,不知怎么就抓了一句:“老爷待会要过来,穿什么衣裳好?浅绿、杏子黄,还是水红?”这些都是褚青娘曾经提点过得颜色,其实这几年没什么用了。
黄氏恨恨说道:“小姐还信那女人的话,你看她这几年穿的衣裳,一年四季都是蓝、碧二色为主,肯定是老爷喜欢。”
“哦,那就穿绿色吧,深绿色。”吕文佩随便抓了个颜色。
东珠其实多少理解夫人心里的害怕,也忍不住替她凄惨。
侍郎家的千金小姐,挤走人家糟糠妻,嫁了二婚男,若是这糟糠妻永不翻身也就算了,偏偏人家不但翻身,还翻得漂亮,夫婿爱重、身家巨万、儿女成人。
那她吕文佩算什么呢?
“夫人”东珠柔下声音“不如穿那件雨过天青色,配白绫裙,毕竟二小姐刚殁。”吕文佩现在模样,最适合柔弱。
……
魏文昭在浴桶里阖眸养神,事情一件件在眼前浮过。先是朝廷上的,从太子到明王、宜王、诚王、鲁王,这几个都是成年皇子。
太子占了嫡东宫多年,急功而好色,尤其近几年,随着几位皇子成年,心中迫切越发弄权结党,皇上心里不满久了,以前还提点,现在颇有些冷眼看的意思。
明王,看起来舒朗大方洁身自爱,皇帝也颇为宠爱。可是竟以侧妃之位求娶思颖,这样明目张胆拉拢朝中重臣,也是一步昏棋。
魏文昭算的精细,却不知钱贵妃根本不同意儿子,求娶魏思颖,是明王无意中看见魏思颖。
那一日魏思颖从怀安回来,站在帆船头,想着要见母亲和程望焕说的高兴。
明王恰巧坐轿从运河边过,无意中从下往上看见魏思颖笑颜,舒朗且明媚,灿烂且自若。只一眼,就被明王看在了眼里,才上门求娶。
魏文昭先入为主,以为人家看中他权势其实是错的。但也不能说全错,明王知道魏思颖身份后,确实有一举两得的意思,不过没成也就没再强求。
毕竟他现在蛰伏为主。
水面纹丝不动,氤氲的热气在魏文昭面前袅袅飘散,全身放松的神态下,是内心极其细密的排布。
鲁王人如封号憨鲁莽直。宜王母家平平,母妃也仅是一个嫔位,不功不过,几样差事也办得中正平和。诚王母亲是贤妃,本人性情飞扬,喜好结交侠士明客。
其实只要不是太子和鲁王登基,其他几个皇子都可以。许是一个姿势久了,魏文昭动了动,水面泼剌泼剌晕开波纹。
皇子之后是朝中勋贵关系,别看上朝都是文武吵,勋贵似乎只是摆设,实际上大虞军权,有三分之一在勋贵手中。
勋贵百年关系错综复杂,在魏文昭脑中却如同一张蛛网,然后才是文武大臣、吏部公务。
一样样条缕清晰后,才是内宅家事。先是青娘,月信整整二十九日未到,这几日还神思困倦,八成是有了,但也有可能是太累和月信将至。
不管哪样,他这几日都不能去映霞苑。
魏文昭记得很清楚,褚青娘身体极好,从无月信不准一说,而且她每次将将有孕,都会神思困倦然后脾性不太稳。
以前为了他,青娘都会克制一二,克制不住就会撒娇闹痴要他哄,要他陪,只是以前他能耐心抽出的时间不多。
这次他一定好好哄好好陪,将夫妻感情重新经营起来,
想着青娘怀着孩子闹脾气,他耐着性子轻声慢哄,魏文昭嘴角弯了弯,常年冷肃的五官柔和些许。
然后就是文佩,魏文昭轻轻叹口气,吕文佩心里恓惶他知道,吕文佩不及青娘眼光胸襟气度,只是纤纤弱质,他得让她安心。
将所有事情在心中排布一边,魏文昭敲敲桶壁,小厮立刻进来伺候。
‘哗啦啦’里间水声溅乱。
不一会儿,魏文昭穿着家常衣裳出来,外间早摆好晚饭。魏文昭慢条斯理用完饭,洗漱毕,让魏奇进来,自己去桌前写了一张名单。
“将这名单送去映霞苑,就说本官觉得穆武侯府、诚意侯府、安北公府不错,让夫人优先考虑。”
魏奇看了一遍纸上名单,总共八家,和夫人圈定的五家,有三家重合。而魏文昭说的三家,都是褚青娘不想考虑的。
尤其穆武侯府是天佑帝母家,在京城一众勋贵中举足轻重,魏思颖要是嫁过去,贵重倒是有了,就是得被所有人眼睛盯着,那日子绝对自在不了。
不过魏奇也明白,魏文昭这份名单,与其说是让褚青娘给女儿择夫家,不如说是给褚青娘找点小麻烦。
毕竟想让女儿嫁的称心如意,就得过老爷这关不是?
那重合的三家就是饵,让褚青娘无暇想别的,只能思量怎么达成自己目的。
吕文佩在屋里等啊等,等啊等,等得饭点已过,等得蜡烛高明,魏文昭才穿着家常袍子进来。
“老爷”连忙屈膝相迎。
魏文昭伸手拉起她,微笑:“怎么手这么冰?”顺便牵着到桌边坐下。
吕文佩很想魏文昭继续牵着她的手,因为魏文昭的手温热而宽大,让她安心,可惜桌子相隔不可能。
两人相对而坐,魏文昭看了一眼桌上吃食:“怎么还没吃?”
吕文佩绞着帕子,脸上多出些难堪尴尬:“想等老爷一起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没在一桌吃饭了。
魏文昭笑道:“我吃了,你吃吧。”
吕文佩看了一眼,桌上冷掉的饭菜,觉得和自己肠胃一样冷:“没胃口,不想吃。”
“那怎么可以。”魏文昭转头吩咐“让厨房下碗鸭肠面,稍微酸一点,就说夫人要吃,再备两个清淡小菜。”
吕文佩心里一热,眼眶就有些发酸,她看着烛下魏文昭的侧脸。也许是今晚烛光柔和,也许是魏文昭今日心情好,那依然俊美的侧脸,竟然显出些和往日不同的柔软来。
她要的不多,吕文佩想,她要的真不多,就像这样记得她的小爱好,对她温柔一点,对她笑一笑……
魏文昭转过头笑了笑,许是吕文佩祈祷成真,那笑容里真有几分温柔:“晚上不宜多吃,就这两样可好?”
泪水从吕文佩眼中滚落,魏文昭无奈的笑:“怎么孩子似的还哭了?”
也许今夜的魏文昭太温柔,也许只是烛光惑人,吕文佩起身走到魏文昭面前蹲下,把自己脸侧着放到魏文昭膝头。
泪水一点点往外流:“老爷,妾身不求别的,只求你多看顾,多看顾妾身母子。”
“说什么傻话呢?”丫鬟们见色早已掩门退下,魏文昭在无人知处叹口气,拉起吕文佩,将她的帕子抽出来,递给她“既然娶你回来,自然会看顾你。”
吕文佩傻傻的看着魏文昭,以为这就是一句情话。
魏文昭说:“我既会看顾你,自然要看顾她,她和你一样是夫人,我得一碗水端平。”
魏文昭柔声说:“你虽然年纪比她小,却自来比她更顾大局……”
吕文佩痴了,醉了,醉在艳艳桃花中。
第二日朝阳透过浅粉色纱窗照进来,照在吕文佩残余春色的脸上,魏奇进来欠身伺候魏文昭。
吕文佩奇怪:“药呢?”
魏文昭顿了顿,自若到:“以后不用喝了。”
吕文佩眨眨眼,不知怎么觉得屋子有些发寒,那寒气从指尖,毛孔一点点渗入皮肤、血肉:
“所以映霞苑这些日子,从没喝过药?”
“……是”魏文昭没有隐瞒,说完领着魏奇走了。
浅浅的欢喜像白日青烟,像冬日芦花,风一吹飘飘摇摇碎了散了。
吕文佩站在空荡荡内室,仿佛一把刀扎进心里,心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