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娘夺回药油,淡声道:“这和魏大人有什么关系。”说完转身离开。
进来看情况的大夫,也是京城明医,对那神奇的药油,心里十分感兴趣。但见魏文昭疑问,好心解释道:“多半种痘了。”
所谓种痘,是取天花病人的衣服穿,或者取浆包滴入鼻孔,八到十日内发热起疹,再十到二十日坐痂完结。
这法子魏文昭自然知道,可他眉头微皱,神色显然是不赞同。这法子这并不安全,所以朝中并不推广。
明医又好心解释:“听说胜水有郎中用痘痂接种,效果好很多,我们逢春堂已经派大夫过去求取经验。”
魏文昭想起青娘跑船或许知道,就没再多想,更重要他太累了,脑子累身体累。
脸上挂出平和笑容,对大夫客气道:“今日辛苦先生,请下去领赏。”
作为逢春堂儿科明医,唐百病哪在乎诊金,别人走了他单留下是为了……药油。
唐百病此人是个明医,不过他这明医和别人有很大不同,那就是痴!为了想要的方子,为了想看的病症,那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会儿就是,为了药油,什么明医矜持都团吧团吧扔了,涎着脸对魏文昭笑道:“伯爷,小的可以日夜在府上伺候,直到三小姐病愈。”
“免费的!”
铿锵有力砸下三个字,又变戏法一样狗腿谄媚:“就是能不能把那个药油,给小的一半。”
你做梦,魏文昭温和道:“先生辛苦了,请吧。”
知道魏文昭有多辛苦的魏奇,上来就要送客。可唐百病泥鳅一样滑溜,左右抓不住。
唐百病一边躲猫猫,一边努力:“伯爷,三小姐病重,其他人不敢下手,可是只有在下敢下方子。”这就是摆功劳了。
一天近十个时辰,竭尽心力和众人筹谋布局,回来又面对女儿生死一线,此刻魏文昭早已疲累不耐,唐百病却像个猴子一样,在他身边蹦跶跳闹。
“一半不行,小半也好啊!”跳过来。
“小半不行,指甲盖也行啊!”又被追的三惊四咋跳过去。
魏文昭头疼,对周围道:“人都死了?”
屋里看呆的嬷嬷、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一起上手抓住唐百病往外拖。
拖出去还能听到唐百病折腾:“不给,让闻一闻也行啊~~~”
唐百病最后和他的诊金,一起被丢到伯府门外,可唐百病会放弃吗?当然不会,抖抖肩膀又是矜持的京城明医,唐百病对着伯府门口想了一下。
一拍大腿!唐百病发现自己求错人了,那个什么姨娘才是正主啊!明天来找她。
唐百病一摆袖子,负手往回走,没走两步弯腰揉大腿,疼的,刚才太兴奋了。
魏奇再回到华年小筑,魏文昭已经睡着了,衣服也没脱就睡在女儿外间。魏奇从心里叹息一声,轻轻给魏文昭盖好夹被吹息蜡烛,然后轻手轻脚退下去了。
这一日褚青娘收拾好,准备去看魏思年,谭芸芬脸色奇怪拎进来一方丝帕,丝白如雪,角下一簇海棠还是什么红红的花。
说谭芸芬脸色奇怪,不是好奇的奇怪,而是有些不好形容。好几种神色搅,最明显是不可思议,又掺着好笑、嫌弃,想扔又不能扔的感觉,总之一言难尽。
“怎么了?”褚青娘问。
谭云芬还是一言难尽的样子:“……书房小厮送来一方帕子,说魏大人在街上看到,记得奶奶喜欢桃花就买回来了。”
褚青娘顿了一下:“拿出去远远烧了,别把味儿窜进来。”
“是”谭芸芬如蒙大赦,两根指尖捏着帕子,好像捏着什么腌臜东西,恨不得只捏个尖尖。走出去两步又想起别的,回身道“唐大夫还天天守在门口,想尽法子要进来求奶奶。”
“就是那个有名的逢春一痴?”
“是”
褚青娘敛下眼帘,沉吟。
谭芸芬琢磨褚青娘神色,试探建议:“不然让商行出人,让他别再骚扰。”
褚青娘垂眸不语,心里想的更远:西域商路近五十年不通,他们七家尝试走这一遭,竭力找当年老人打听带路,随队还配着护卫、通译、向导、郎中药草。
这一行要的不是赚钱而是开路,所以去的人最好有百折不挠的品性,如果这个医痴真的够痴,却是她急需的瑰宝。
毕竟唐百病的医术誉满京城,有他坐镇,商队就多一层保护。
左右思量完毕,褚青娘抬头吩咐:“不必,随他去吧。”永嘉伯府并不好闯,看他到底有怎样痴性,够不够百折不挠。
“是”谭芸芬应道。
谭芸芬出去不久原峰进来,褚青娘笑着惋惜:“差一步就能碰到阿谭,坐吧。”珍儿伶伶俐俐给人斟茶。
原峰不再是一身裋褐的马夫打扮,暗绿色细绸长袍,腰间一样玉璧丝绦,人更显得沉稳内敛。
原峰两夫妻,和程家两父子的洒脱完全不一样,程家父子在褚青娘面前自如许多,喝茶谈笑,原峰谭芸芬却尊卑分明。
不管怎样,褚青娘都尊重他们习惯,从不要求手下改变。
因此原峰并没有坐,而是抱拳启禀:“主子,庆郡王府有消息了,”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翻天喜悦!
“王爷说今天下午有空!”
褚青娘‘腾’的站起来:“太好了!”
“只是……”原峰为难一下“只是王爷要见三子珍商行东家。”
青娘安耐住心中翻滚的喜悦,为了这条线,为了这条线,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慢慢平稳气息,青娘安耐住翻滚的心口,平稳声息:“既然要谈皇商,三子珍东家理应亲自拜会,让阿谭和刘嫂进来伺候。”
刘嫂是新近调来,专门伺候青娘梳头的。
四月的阳光明媚而清澈,照的庆郡王门前青石板盈盈泛光,一辆不见奢华的马车,停在庆郡王府大门。
枣红色丝绒凳子摆下来,一只天青色绣鞋,从蓝碧色丝裙下伸出,踩着凳子站在王府大门的青石板上。
庆郡王,当朝皇叔,主管皇商事宜
青娘仰头看了一眼门匾,蓝底灼灼金字:庆王府,门匾下三间朗朗屋宇,六扇朱红大门、瓦亮泡铜钉。
“递名刺”青娘吩咐。
“是”原峰躬身从袖里掏出名刺,递往门房。
他们算是半公事,所以走正门。
庆郡王听说三子珍商行东家来了,放下书卷端起茶盏,随口道:“请进来。”
竹帘轻响,庆郡王稳坐首位,从口边茶盏往外看……一位眉目清丽的女子亭亭站在堂前。
美丽不好形容她,给人感觉,倒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清雅到极致,却宁静悠远让人心神俱清。
“三子珍褚青娘见过王爷。”双手交叠腰间微微欠身,行的是商人之礼,而不是女子福礼。
饶是庆王爷见多识广,也顿了顿,才放下茶盏,调整好心中讶然,庆王笑容里多出几分温和:
“本王倒不知道,这两年在京城做的风生水起的三子珍,竟是一位女子掌舵,坐。”
褚青娘浅浅轻笑,谢坐:“青娘甚少露面,王爷见笑。”
庆郡王品了品,声音也是温和舒缓,没有半分烟尘气息,实在不像幕后大手。
这女子不像后宅妇人,也不像商贾女子,倒真像水墨画中人。
庆郡王想了一回,笑道:“贵行想要加入皇商,可皇商名额已满,后边还有各家排队,本王虽然欣赏贵行货物精致用心,可也爱莫能助。”
真要爱莫能助,何必让我来这一趟?褚青娘浅浅笑着听着,揣摩庆王话里真实的意思。
等庆王话毕,褚青娘才浅笑接上:“世人都说买家不急卖家精,庆王爷却是其中列外,王爷主持皇商十八年,什么货物配得上御前,王爷只消一眼便能心知肚明。”
这马屁拍的婉转而惬意,庆王爷微笑,心道难怪三子珍挤走原来京城三大家。女子为东家细心、婉约、柔韧、精致,男子却又不能及的地方。
“再说青娘根基尚浅,不敢和其他商家比肩,唯有出奇一策,比如……”青娘顿了顿,等庆郡王面带疑惑看向自己,才浅笑道,
“比如早已断供的西域珠宝香料。”
庆郡王倒吸一口凉气:“你要商走西域?”西域茫茫荒漠。
“是”还是温和的声音,但温和下是海纳百川的气度。
庆郡王有些沉吟,食指一下一下,敲在紫檀木桌上,敲出‘嗒、嗒、嗒’的声音。
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青娘心上,敲的心里上上下下。褚青娘捏了捏手指,让自己重新镇定,说道:
“商走西域,于国来说可以随时明了他国动态,让万岁心中有数。”
这事儿关系边境安危,一个商贾,一介女流,能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眼光!
庆王爷再看青娘,眼里就多了三分深奥,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敬佩,生出一句话:峨眉亦能定乾坤。
青娘笑了笑:“于王爷,可以多在御前供奉异域趣宝;于百姓,可以享受异国长技,比如退烧药油。”
庆王爷笑了,是真的笑了,由心而生的笑,这女子奇了,绝了。先用国之大义压迫自己;又用私利打动自己;最后还能为民造福蛊惑自己。
其实说到底,不就是自己想开通商路挣钱吗?
庆王爷哈哈大笑,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通泰,这个女人太会说了。
可笑完心里留下的是淡淡敬佩:没有那样的眼□□度,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哎,本王自诩见人千万,不曾见褚东家这般会说话的。于国、于君、于民,倒让本王无话可说,若是不应褚东家所请,是不是本王不通情理?”
褚青娘听出庆王调侃之意,笑容便也多些自在之意:“王爷怎么会无话可说,商通西域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事,我们可有成算,走通什么货物,关税几成等等,都需王爷知情定夺。”
庆王依旧不吐口,转身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慢悠悠品着涩后回甘,半天才放下茶盏。
“想来褚东家早已安排仔细,其实何须皇商身份,自己走通可以免去关税,免去货物限定,岂不是赚的更多。”
“私通关隘,匪贼也,青娘所为女子,却也不齿,再者……”褚青娘抬眼看向庆郡王,眼里是不退不让的坦荡“王爷心里也明白,如有皇商身份庇护,我边关二十万大军,就是西域商队最大的仰仗。”
皇商,为皇家行商,若遇不测自可请衙役、兵士护卫。
庆王摸着胡须,对眼前女子目露欣赏。
窗外一只燕雀,不知在枝头蛰伏多久,忽然破开枝叶‘啾’的一声,飞向青天白云间。
庆王府门外,庆郡王亲自送行:“你且回去,后日便是大朝会,本王会替你奏请此事。”
青娘双手搭在腰间,微微欠身:“多谢王爷费心。”
青娘坐着马车走了,庆郡王还在门口,夕阳照着大地一片金色,一阵微风庆郡王发现鼻端隐隐什么幽香。
仔细闻却若有还无,凝神细辩好像香樟,庆郡王捏了捏鼻子,这才想起来,遥望远去的马车,那车可不是香樟木的。
又想起褚青娘说的话“什么货物配的上御前,王爷只消一眼便知。”
的确,十八年皇商总理事,他庆郡王自认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香樟木啊,可不是香车……庆郡王压下美人二字,即便在心里想也觉得不合适,反倒想起词一首,吟哦出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背手回府,嘴里还在吟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人渐渐去远了,还在吟哦,只能隐约听见:“一夜鱼龙舞……”
大虞惯例,逢五就是大朝会,四月十五魏奇比以前早半个更次醒来。今日天佑帝将在朝中定下,空缺一个多月的吏部尚书。
吏部查天下百官政绩、定天下官员品级,向来是六部之首,这对魏文昭尤其重要!
因此魏奇不敢怠慢,一把凉水泼在脸上,机灵灵清醒过来。
“魏哥,醒了没,您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窗根儿传来声音,魏奇听出是自己手下丁三儿。这小子活道,三教九流都有门路,向来负责探听消息。前几日,魏文昭要魏奇打听褚青娘底细,魏奇就安排的丁三儿。
可现在魏奇哪有心思管一个后宅妇人,抽下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这事儿等今儿回来再说。”
丁三儿听了,急得在窗外跺脚:“我的爷,您还是听听吧,不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