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
这声音,魏文昭。褚青娘动作顿了顿放下药棉,吩咐一直小心压着魏思年的两位嬷嬷:
“屋子不能太憋闷,也不能大通风,必须十二时辰睁着眼看护,不能为省事捆着她,免得破了浆包将来落疤。”
“是”两个嬷嬷连忙应道,其实这活看着轻松做起来十分累,可二小姐殁了,三小姐再出事,她们这些下人也别想活了,最起码别想在伯府活了。
其中一个嬷嬷,讨好的的问:“青姨娘明日还来吗?”
伯府的人起先还跟着吕颂,叫一声宜人,后来改成褚姨娘,这一年又改成青姨娘。不知道吕文佩怎么想的,不过褚青娘一律淡然处之,或者说根们没往心里去过。
“不来了,你们按着药方,仔细照顾三小姐。”
安排完这边,褚青娘才起身缓走两步,微微屈膝见礼:“魏大人忙,我先告退。”
魏文昭也没多留,笑着看她掀竹帘出去,才回头对两个嬷嬷吩咐:“有事还去找她。”
再看到床上女儿,满脸浆包微微泛光,魏文昭叹口气,他的思华才不到八岁就没了。心抽搐了一下,魏文昭走到床边坐下,端起青娘放下的药碗,一点点给女儿涂药。
褚青娘清洗换衣完毕,回到东院,原峰正坐在院门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院里丫鬟婆子先前还议论过:“一个马夫整天坐在院门口看书,不知道的还以为考状元呢。”
可褚青娘知道,原峰不考状元,他看的书涉及各方面,比如丝绸织造、品鉴;比如瓷器制造、品鉴;比如《西游杂记》等等。
全是和褚家生意有千丝万缕关系,这些书她也经常翻看。了解境内境外风土人情,了解各种货物鉴赏、产地等等。
褚青娘最近在看的,是西域珠宝香料,前些日子他们商行通过关系,给宫里进献了一味西域药油,退烧效果极好,不知能不能打开一条皇商之路。
“主子”原峰见褚青娘回来,起身恭敬揖手。
“嗯”褚青娘颔首示意。
这个男人明知道马大奎的事,还是义无反顾找到京城。在谭芸芬如实相告时,对着谭芸芬深揖,感谢她为原家女儿舍身饲虎。
惹得谭芸芬哭成泪人,却把妻子抱进怀里一点点安慰。在原峰眼里谭芸芬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柔韧、忠诚、坚强。
这才是男人,义气、担当、血性、柔情,褚青娘很欣赏原峰。而这男人也确实优秀,蛰伏三年不忧不喜,按着青娘给的方向努力充实自己。
从不问主子到底准备让他做什么。
青娘回到自己院里,谭芸芬正在逗虎哥儿玩。虎哥儿两岁多,是原峰和谭芸芬长子,长得虎头虎脑。原本被娘抱着够海棠果,看见褚青娘进来,脸上小肥肉笑得挤成一团。
“奶奶抱、奶奶抱。”两截白藕似的小肉胳膊,长长伸着,小肥身体都快斜出谭芸芬怀抱。沉甸甸的小家伙,谭芸芬使了一把子力气,才给扥回来。
褚青娘笑:“奶奶才从疫症院子出来,可不能抱你。”
“奶奶抱、奶奶抱。”小家伙高兴的小屁股一墩一墩,谭芸芬实在抱不住顺手放他下去。
孩子一离怀,谭云芬跟卸下担子似的,身上一阵轻松:“虎哥儿也种过,还小热一回咱不怕。”
话没说完,小肉墩已经冲过去,抱住褚青娘腿弯,笑的哈喇水直流:“奶奶抱虎哥儿。”
“那也要小心”褚青娘叫小丫头带虎哥儿玩,谭芸芬则伺候她再次沐浴。
青娘阖眸倚在浴桶边缘,浴桶里加了几滴按西域法子,蒸馏出来的百花香精。
和大虞香粉、香囊、花露完全不同,香味更加悠远绵长。
谭芸芬一边给褚青娘擦拭,一边赞叹:“奶奶这身皮子绝了,谁敢相信奶奶有三十二?”一边说还一边按了按,光滑饱满充满弹性。
谭芸芬撇嘴,比吕文佩那软白模样强太多。
褚青娘没睁眼,笑容恬淡:“是你按摩手法学的不错。”
原峰看《西游杂记》上记载的一个西域宫廷法子,谭芸芬就掏弄出来,变着花儿的实验,还真让她倒腾的不错。
沐浴完,谭芸芬给照例给做了一个全身按摩,整个大虞能享受到的,恐怕也只有褚青娘一人。
做完全身毛孔都开了,褚青娘惬意起身道:“从商行调两个可靠嬷嬷过来,以后映霞苑自己开灶。”映霞苑就是褚青娘住的院子。
“怎么好端端自己开灶,奶奶不是说怕吕家……”谭芸芬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以前怕,现在不怕。”三子珍商行,跟各贵戚关系良好,如果皇商一事能成,就是魏文昭也可以不搭理他。
褚家终于可以慢慢亮出利刃了。
“你跟阿原说一声,从商行另调车夫过来,让他去商行行走,给自己找一班人马,如果不够也可以去人市购买。”
褚青娘说的平平淡淡,谭芸芬却听得心缩成一团,亦步亦趋僵硬的跟着主子。
不是害怕是紧张,紧张的呼吸都不会了,就怕自己一个呼吸听错音。
褚青娘淡声:“西域通京城,褚家第三路掌事,就是他了。”
褚家第一路:北境通怀安,掌事程万元,程万元也是褚家大掌事。
褚家第二路:怀安通京城,掌事程望焕。
褚家第三路,已经酝酿三个月了,和燕州蒋家、王家、胜水程家、泗滨冯家、江晏唐家,泰祥晋家反复商议。
因为是新开商道,七家家主各带心腹,在京城磋商月余,商定货物分类比例,签订契约等等。
陆家没参与,陆华安是儒商,既不探索也不贪利,他选择把自己茧绸厂做大做强,成为褚青娘最强健的丝绸货源地。
因此西域商路,褚家在丝绸类,独占百分之八十份额,剩下是中药香料。
谭芸芬扑通一声跪倒,拿头给地上磕:“奶奶大恩大德,我跟峰哥做牛做马报答!”
一路掌事!他们两口子暗地里做了多少回梦!
此时的魏文昭还不知道,褚青娘的生意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她从怀安到京城做些跑船生意。
而这一切褚青娘将慢慢揭开,让自己赢得女儿婚配的话语权。
晚上两个孩子回来吃饭,褚青娘看见云哥儿换成素服。是的,思华殁了,那是思云的异母妹妹。
最近几年吕氏不知为什么,慢慢有些左性,拘着自己女儿,不许和思云亲近。
真不知为什么吗?褚青娘笑自己,不就是因为思云快十二,够年龄请封世子,可吕文佩的儿子才四岁多。
思云心大不计较,念着儿时情分替妹妹素服,褚青娘就让人把菜换成素菜。童儿没换衣裳,但吃素菜也没说什么。
思云惋惜妹妹,但更心疼自己娘,尤其一年一年大了,越发明白父亲和夫人对不起娘亲,因此变着法儿逗青娘开心。
“姨娘,先生说二弟能读《尚书》……”本来是想让母亲开心,可是说完,魏思云自己蔫儿了,他《孟子》还没读完。
褚青娘无奈摸摸儿子头,她和魏文昭读书都能一通百通,思颖、童儿也是举一反三,唯有长子读书不开窍。
虽然无奈,褚青娘脸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笑着问:“最近几日枪法练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魏思云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他喜欢舞枪弄棒,饭厅里气氛热络起来。
夜幕慢慢降落,青娘随手做些针线,噙着笑听童儿给哥哥讲课业,安置孩子们歇下,自己才回屋休息。
每一天、每一天,这样的日子安稳祥和,她过了三年多。
……
“啪啪啪”焦躁的拍门声,催命一样一阵急似一阵,惊得黑夜里人心乱跳。
“谁!出什么事了?”谭芸芬先披衣出来问,然后是珍儿。
褚青娘早在黑夜里睁开眼,难道船运出问题了?思颖!立刻披衣起来,绣花鞋都没穿光脚往外跑。
“是我,吕颂。”声音里都冒着急火。
褚青娘却蓦地放松身体,才发现自己忘了吸气,转眼看见童儿也披着衣裳从厢房出来。
谭芸芬一听是吕颂,就没好声气:“大半夜催命呢?有什么事找魏大人去,再不济快马去庄子找你们夫人。”
谭芸芬说完院外没了声响,褚青娘觉得脚底冰冷,十根指头动了动,对童儿笑道:“早点睡,没事。”
没事两个字刚说完,外边吕颂声音就尖利起来,仿佛不要手掌一样拍门:“宜人,快开门救命啊,三小姐烧的厥过去了!”
这应该是刚得的消息。
褚青娘没说话,先回屋穿好绣鞋,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才走出屋子朗声道:“事情紧急,你该立刻去请京城名医,再者三小姐的事,找你们大人更合适。”
“奴才早派人去了,可是没用啊,药汁儿都灌不进去,老爷……”吕颂显得六魂无主,光听声音就知道哭成什么了,“老爷入夜就出去了,这都子时了还没回来,宜人救命啊……”
魏文昭有为尚书的事忙碌去了。
院子外是男人悲怆的哭声,褚青娘下意识抬头看厢房屋檐下,童儿静静站在,只看着自己不说话。
那是有他一半血缘的妹妹,褚青娘看着儿子。
童儿似乎读懂了母亲的意思,走过来抱着娘的腰蹭了蹭。这几年按着程先生的法子,童儿长高许多,但比同龄孩子,还是略微显得矮一点。
“娘,你常教我们做事先问心,不用管童儿怎么想,童儿只愿娘高兴。”
好孩子,一股暖流在青娘心里升起。
谭芸芬一边骂一边过来:“奶奶别理他,这种砸脚甩锅的事,就来找奶奶。”
“不去,就不砸脚不背锅吗?”褚青娘问。
吕颂大半夜在外敲门,不去褚青娘就是铁石心肠,而魏思颖回来就要说亲。
谭芸芬这才发现青娘为难处:“可是去了,奶奶也没法子呀……”
褚青娘看着拍的震天响的门,淡淡道:“真的没法子吗?”
谭芸芬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直觉就是反对:“不行,那东西多珍贵,咱们也统共只有一盒。”
“西域通商后就没那么珍贵了。”褚青娘还看着院门,院门外吕颂哭的嗓子都哑了,他是真的没主意了,要是双胞胎都……
“宜人,求您坐镇,到底一屋子奴才不顶事,哪怕万一……”吕颂顿了顿哭吼“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珍儿显出些怜悯之色,踅摸过来:“奶奶……”可怜可怜吧,就像当初可怜珍儿。
这孩子受过那么多罪,却最是个心善的。
收起百般念头,褚青娘快速安排:“阿谭去拿药,童儿去睡觉,珍儿守门。”
灯笼照亮夜色,褚青娘在一堆人簇拥下,急匆匆赶到华年小筑,里边已经全乱了,哭的、闹的、掐人中的,请来的大夫唉声叹气,让准备后事的。
褚青娘穿过乱人,仿佛自带清风和定力:“屋里所有蜡烛点亮用铜镜反光,闲杂人全部出去,先生也请到外边再斟酌方子。”
褚青娘再看到魏思年,凡露出的浆包全部锃光瓦亮,手腕脚腕好些浆包破了,脸上也有尤其嘴边最多。整个孩子烧的毫无意识,只是手脚身体不停抽搐。
再顾不上别的,青娘掏出药膏,太阳穴、额头、脚底涌泉,后颈大椎穴,一遍遍涂抹……
夜归的魏文昭听到消息顾不上疲惫,一阵风样冲进来,看见褚青娘正在忙碌。
明亮的反光之下,额头汗珠晶莹。
“小心托着,务必不能碰破浆包。”虽然汗珠点点,但是话语温和平缓,自带安定人心的作用。
魏文昭悄悄支走婆子,自己接手女儿,配合青娘动作。
一盒药下去大半,魏思年的高热终于退下去,小身子软软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青娘吁口气:“熬点清淡米粥,给三小姐喂下然后再服药。”
“辛苦你了”魏文昭在她身边低声。
褚青娘这才回过神,不动声色起身错开,却被魏文昭拿走床边药膏:“这是什么?”
放在鼻端闻了闻,清凉中有股怪异的味道,魏文昭心生奇怪又闻了闻,忽然惊讶道:“西域退烧油,你怎么会有?”
不对!魏文昭又想起来:“你从没出过天花,为什么不怕?”
更深一层,魏文昭悚然而惊:“你没让云儿、过儿避痘,为什么?”